一座山動起來了，大船一樣穩穩地往前走，正在老去的高原

正在老去的高原

老茹

1

一座山動起來了，大船一樣穩穩地往前走。

眼前的山直上直下，簡直就是一堵高牆，老李他們的炮筒相機差不多是直立的。天陰著，風吹著，我仰頭使勁看著，一股股黑雲河水一樣順著山頂流著。看著看著心頭一緊，魂就綳直了：牆山在滑動，不顛不簸，那氣勢能把天扯破，把地碾碎，猛然間又覺得腳下的山地也在動，一驚，趕緊低頭看，天下太平，就醒了。

後來，望著一座座山，才算是清醒過來，提高了覺悟：那一刻的錯覺是另一種真實----山並不像我們看到的那樣穩固，山其實一直在動。

很難看到青春年少的山，皮膚鬆軟，身體開裂，傷痕纍纍。不是骨質疏鬆，就是鈣質流失。那些流失的「鈣」像凍了的流水，向下,天天向下的姿勢。下面，早已是一堆，一層，一片,骨頭，骨灰，骨渣。有的乾脆就是土山。土下是石質的嗎？走過去看，彎下身子摸，裡面的骨頭還好好的。年輕的是山石，有的山下橫著，有的路邊立著，有的河裡站著。身子健，皮膚光，骨頭緊。山風早就把他們身上老去的皮屑吹跑了。脫了一層皮才年輕了的。不然，他們也是一副老相。

高高地活，低低地死。

肉眼看不遠，心眼看千年。一座山碎成一片沙，粉成一堆土。沙和土是山的骨灰。山死了，沙活了，土活了。活的時候，山高大，往天上去。變成沙子後，就萎了，怎麼也挺不住了。才高大了些，風就敲打他；才立住腳，風就趕他走。以前的高大，被太陽一點一點地削掉了；從前的硬實，被太陽一點一點地銼掉了。

「高」有順勢而下的衝動,「矮」有領受打壓的渴望。一個硬硬地挺著，一個軟軟地收著。「高」最後就癱軟在「矮』的身上。

高大化為廣闊。山沒有死，活在沙漠里，活在土地上。山的死是另一種生。

2

鳥在下面飛，人在上面看。

「下面開『發』（花）了！」老李說。路旁深遠、寬闊的河谷里，朵朵小花網成花壇，有鳥飛來飛去。低頭看飛鳥，一時間感覺怪怪的，天翻地覆換了人間，心被不輕不重地撞了一下。定一定神，扶一扶魂：天地沒有顛倒，人也沒有神經。

起落出美意，大起大落出大美大意。

老李他們被雨逼出河谷。路上，又是兩場雨，加一場風。汽車和風沙迎面相撞，撞得滿車人不爽。先是遠處騰起灰黃的風沙，接著是一陣乾淨的風呼呼地撲來，緊跟著渾濁的風嗚嗚地壓來，像昏黃的河水。越來越渾，車窗車身噼里啪啦的。心也暗了，心也低了。

路兩邊全是沙土地。路旁好幾塊「嚴禁取沙」的木牌，哨兵似的，身子細細頭大大，大得不成比例。四個大字像四隻瞪著的眼睛。

柔柔一座沙山在那裡美女身體一樣白白凈凈、凸凸凹凹的，卻沒被心眼拍攝下來。白沙山下就是白沙池水。

去時，老李念念不忘沙湖，身子沒到心就飛過去了。路上念叨，到了沙湖又是一句：「白沙福（湖）！」我不知沙湖姓白還是姓沙。看去的確是白沙，就覺得沙湖以後真就會成「白沙湖」。

沙湖周邊的山酥軟像酥餅，碎石碎屑向下，天天向下，那種時刻準備著的姿態，那種水往低處流的姿勢。?

過了沙湖就是黑湖。湖水平時青黑，陰雨天一池濃墨，當地人就叫它黑湖。天晴時，黑湖對面白亮的冰山就潛入湖中，頭朝下，就有了水上水下的一爿天一片雲一座山，水裡的朦朧些，溫柔些，要好看些。這座冰山很有名氣，人說是冰山的老爸。以前被黑湖黑了眼，被冰山晃了眼，沒注意到湖邊的沙土。風一來，也是沙塵飛揚讓人眯眼憋氣的。黑湖早晚會變成沙湖。

萬物流。萬物都有水性，流沙就是頑石的水性，流水是天地的水性。水往低處流，更往高處去，變成雲變成雨，上天入地最是瀟洒。水在天上飄，人在地下走。萬物早晚流成沙，流成水，流到最後稀里嘩啦，然後是別一種天地。

高原流，流出沙海，流出沃土平原，後來，又流出石頭，流出高山，流出高原。

3

一座冰山動起來了，大刀一樣重重地割下高山的肋骨。

這回應該不是錯覺。專家說，那座牆山下的大峽谷有冰川移動的痕迹。心眼就看到了，冰山慢慢地穩穩地切，心耳還聽到了響聲，聲音很厚，厚得低沉，沉到底下去了，一座牆山就出來了。後來冰山就化了，高大、堅硬和威嚴化成大水的洶湧、深沉和靈動。

河邊七月的冰縮著，河水跳著。

那是七月第一天。多看了幾眼夏天的河冰。零零散散的，又瘦又臟。硬挺著，頑固不化。也快綳不住了。殘冰悄悄的，河水嘩嘩的。鬧騰的水扔起來的白一閃又一閃，先來的剛要滅後來的就亮了。

夏天的河冰就要死了。冰山上的老冰綳著臉。

河堤擋著，七月河冰看不到那著名冰山的冷峻。老冰山就在那，就那麼冷冷的。死了千年，活了千年。他的小兄弟七月河冰要死要活的。對他們來說，生和死是一回事。

冰死了水就活了，水死了冰就活了。冰是水的一種死法，水是冰的一種活法。

水還有一種活法，輕盈盈到處飄蕩，空蕩蕩四處飄散。那是有靈氣的水魂。

魚在水中游，人在氣中走。水是稠密的氣，氣是稀薄的水。

萬物都有水魂，萬物都有骨氣。冰是水變的石頭。山是氣變的冰。地球是大石頭，也是大冰塊。是冰就有化的時候，是石頭就有碎的時候。石頭也能化開，水一樣流動。

這是個沒有道理的世界。沒有道理是大道理，有道理是小世界。大世界不講道理。

時間不講道理。時間是疼，疼得飛快，急著去死。或許是大爆炸那一刻，時間被炸出來了，時間被炸飛了，生下來就全身是傷。時間扔下自己。時間扔下時間。時間是種爆炸。總覺得時間的飛是有聲音的。萬物有盡頭，時間也有盡頭，走到頭時間就沒了。

在沒有道理的大世界，時間的蛻皮每一寸都被留著。不管是誰，也不管是什麼東西，來過，去過，就會留下印記；活過，死過，就能留下印子。我們來過，我們去過；我們活過，我們死過。能死一回也是一種幸運。

在不講道理的大世界，時間的屍體變成天一樣大的箱子，能裝下看不見摸不著的魂，裝不進看得見摸得著的東西。人是所有活物中的精怪，人的精魂最怕重物。碰上重物魂就蔫了。沒有牽掛的魂輕風一樣，忽而天上，忽而地下。魂一高興，天地就笑。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