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母親（2）修改版

一、我的父親

（一）父親少年時故事

說起父親，其實是非常善良、非常智慧、非常有情趣的一個人。

父親自己說，小時候，因為調皮，不肯背書，讓師塾先生用教鞭打了手心。手腫得象饅頭，再也不肯去上學。奶奶打他也不管用。有同學被奶奶暗地邀請到家裡去叫他，他就從裡面插上門，從門底下把撓子伸出去，去勾人家的腳。一連幾次，再也沒人敢再來勸他去上學，他因此一生沒認識幾個字。

父親沒有文化，但心靈手巧，年輕時跟人學鋦盆鋦碗，別人學一年也學不明白，他只用三四個月就學會了。也不是因為他人太笨才學不會，怪只怪那個年代，學手藝不但需要用心跟師傅學，更要靠自學揣摩。彼時，所有的師傅「教會徒弟，餓死師傅」當作至理名言，因而帶徒弟時，心情異常複雜，有種「即想馬兒跑，又不想讓馬兒吃草」的矛盾心理。既然不想把關鍵的絕技傳給徒弟，還想減輕自己負擔，師傅們就在自己的生活起居上，讓徒弟們下功夫：比如早起晚睡給他們端尿盆，為他們挑水、燒水、打臉水、洗腳等，其次是讓他們干技術含量很低的活計。有孩子對伺候師傅稍有怠慢，便會遭到痛斥、打罵甚至辭退。所以想學到真正手藝，實屬難事。

然而，父親卻很快學會了。說起這些時，父親總是自鳴得意，眉飛色舞。

「學東西，關鍵得用心才行。不用心什麼也學不好。還有一點，得自己喜歡。喜歡了，就容易學……也怪了，我就喜歡這活。你奶奶當年想讓我學別的，我就是不願意。唯獨這個活，我喜歡。其實這個活真不好乾呢，有的碗特別小，碎得可能是最不易補的地方，人家拿給你了，你就得想法給人家補好，還要保證滴水不漏，難吧？——難啊！有的是大缸，從底下裂了紋，人家沒錢買新的，求你幫忙補補。你不幫人家補好，良心過不去。為了對得起良心，就得想法幫人家補好。許多東西，都不是師傅教的，是自己悄悄地觀察師傅幹活，自己琢磨著去做，慢慢地找到竅門，就學會了，甚至比師傅做得還好……你表大爺，學徒比我早一年比，結果我幾個月就會的東西，他還沒學會。為什麼呢？自己不琢磨事，師傅讓幹什麼就幹什麼，師傅讓倒尿盆，就光倒尿盆，師傅讓掃院子，就光掃院子。這樣一來，多少年也學不成手藝。作為徒弟，眼裡必須有活，必須勤快。不僅在生活起居上照顧好師傅，還要在師傅幹活的時候心疾手快，讓師傅覺得你在他身邊還是有用處的，不光是為了學他的手藝，這樣他慢慢地就願意在幹活時，讓你守在他身邊了。如此以來，學手藝就簡單多了……」

我的父親就是這樣，雖然沒有多少文化，但心底澄澈，對世事洞察入微。他把人生歷練中總結的所有經驗教訓，在微弱的煤油燈光下，亦或連燈也不掌，借著自己故事、他人的故事，慢慢講給我們聽。每次坐在炕頭上，圍坐在父親身旁，聽父親的娓娓述說，小小的心裡，充滿了溫馨。

父親應該是十三、四就學成手藝。此後，他就挑著擔子，遠走他鄉，到處為別人焗盆焗碗。他經常一路向南或向東，走到哪裡就在哪裡的村裡呆上一兩天，白天為村裡的人焗盆焗碗，晚上就住在人家的柴棚。也會不少善良人，會力邀父親住在他們的偏房，並在飯桌上擺大餅之類當年稀少的食物，給父親吃。所以，父親雖然也很辛苦，卻非常快樂。他的手藝，更是得到許多人的讚賞。時間一長，有些鄉親，有大活難活，專等父親再次光臨，因為他們不信其他的人會比父親幹得好。

說起這些，我確信父親沒有一點吹噓的成分。小時候，村裡的鄉親們，家裡只要摔了碗，打了盆，甭管碎成啥樣，都要拿到我家，請父親幫他們焗。後來，鄉親們還為父親拓展了業務——配鑰匙。因為那時候生產隊每天集體出工，父親只能利用休息時間，幫鄉鄰免費焗盆焗碗、配鑰匙。其中艱辛，自不多言。但是父親每次都笑臉相迎，最終幫人家把碗盆焗好、鑰匙配好。當年配鑰匙，跟現在有專門的配鑰匙機器不同，父親靠用鐵絲來回插入鎖孔，反覆調試無數次，才能配好一把鑰匙。因而，這項工程看似最小，卻費時最多。父親因太勞累厭煩時，會沖母親發脾氣。遇到父親發脾氣，母親很氣憤，就反駁：

「都碎成那樣了，還要你來補！你可好，還真答應下來。還有配鑰匙，這麼費力氣，你幹嘛還答應下來？一個鎖又不是特別貴，讓他們自個再買個就是了，人家讓你配鑰匙就你配啊？尤其是有的人家，來回丟鑰匙，丟了就讓你配鑰匙，一點不體諒你配把鑰匙這麼辛苦。這樣的人你不會拒絕啊？答應下來你就別有怨氣！憑什麼你幫人家幹活，我替人家受你的窩囊氣！還有，有的人有數，你幫了他，他反過頭來知道感謝你，最起碼不迫害你，這樣的人，你幫他，咱不管。可是有的人，用完你就扔，把你當傻子，你還幫他幹嘛！」

這時候，父親理屈詞窮了，他就會用高聲嚇斥來壓倒母親的氣勢，以鞏固他在家裡的男權地位——父親哪兒都好，唯獨對母親不講理。

父親為別人焗盆焗碗，一般都躲在我們家的西屋幹活。那兒有他的挑子，挑子里有他所有工具。他幹活一般不讓我們看，可能嫌搗亂。偶爾天熱，他會跑到院子里幹活，我才得以看見他幹活的過程。他會根據碗盆的大小，破碎之處的具體情況，比對用多大的焗子合適，然後才找出相應的鑽頭，按到象二胡似的鑽上。之後他會把一塊布鋪到坐著的兩腿上，再把拼接起來的碗盆擺在兩膝上，開始拉二胡似的在對應的位置鑽孔。一般他先把同屬一個裂縫地方，間距均勻地鑽好孔，然後再找出相應的焗子，一個個裝上，再用小小的錘，輕輕地把焗子敲平。往往看著無可救藥的碗盆，在他繡花似的忙活下，變得天衣無縫，滴水不漏了！

據父親自己說，因為會焗盆焗碗，讓他過了幾年相當逍遙的生活。那時候，人們連一般衣服都置不起，他卻為自己買了純毛的紅毛衣、綠毛褲(這套毛衣毛褲，在二姐長大後，被二姐重新拆了，重新織成了她自己的毛衣毛褲，又穿了許多年)。在這過程中，他接觸了許多人，也曾因客戶實在沒地方讓他居住，住過店，也曾遇到過歹人。最後他憑自己的機智，力挫歹徒，粉碎了歹徒的謀財害命的奸計。

可惜，世間的事就是這樣，總不能一帆風須。父親十七那年，也就是1946年左右，多年的戰亂，加上自然災害，魯西北的農民許多餓死了，其中就有爺爺。父親自己長期在外，只能混得自己吃飽喝足，爺爺在家就不行了。

「算卦的說得真准。人家說過，雖然你長期不在家，但你的父親能得上你的繼，他去世時你會在身邊。但你老母親會恰恰相反。可不是嘛，我很長時間不在家，那一次剛回家，就去地里找你爺爺，結果你爺爺就死在我的懷裡。而你奶奶，我一直跟她生活在一起近六十年，她生病，我每天圍著她轉幾圈，不幹活就守著她。結果那天，我上地里幹活回來，太累了，沒先去她那兒，結果人就在那個點去世了！她就那麼孤單地自己走了！」

父親說起爺爺、奶奶的去世，有欣慰，更多的是傷感。無論多大年齡的人，父母的去世，都是子女的痛。尤其母親於子女來說。聽母親說，在奶奶去世好幾年後，一次哥嫂對父親不恭，父親居然在家裡大哭：

「娘啊，你走了，再也沒人這麼疼兒了！」

爺爺去世後，父親應該是減少出去焗盆焗碗的時間了（這事因為年幼時，沒有仔細追問父親，等想寫他的事情時，他已經離我而去了）。因為家時只剩下奶奶與姑姑兩人，他不再象以前那麼放心。此時，也是他男大當婚的年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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