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體面:技術邊緣上的生死離別
(采寫 吳絳楓 編輯 霍小發 卧蟲)
秦苑是一名不會延長病人壽命的主任醫師。
「救治失敗是醫學的無能嗎?」這是一個困惑了她很多年的問題。從事血液病臨床診治三十多年,每次看到寫著「醫治無效」的醫囑,秦苑都感到失敗、受挫、無力。「我一直在救,救,救。多數患者還是離開了。」很長時間以來,她都認為對醫生而言,死亡是絕對的負能量事件。
2012年,秦苑有機會到台灣觀摩當地緩和醫療的發展狀況,參觀不同類型的安寧病房——台灣的死亡質量指數一直高居亞洲榜首。在慈濟醫院,她被解剖課醫師為捐贈者舉行的遺體啟用儀式深深震撼了。入殮、送靈、火化一系列莊重的告別程序,充分表達了對往生者的敬畏,這讓她重新思考死亡。
面對自己從醫多年的困惑,這一次她告訴自己:「接受死亡,才是對生命進程的尊重。」
中國最早的緩和病房可以追溯到1988年的天津醫學院,那裡設有專門收治晚期腫瘤病人的治療病房。18年過去,中國只有146家醫療機構提供臨終關懷服務。在北上廣,臨終關懷的醫療資源獲得率都不足1%。
目前中國的老齡人口已超過兩億,隨著醫療技術進步,人在生物學意義上的壽命可以被大大延長。呼吸、心跳這樣的基本生命體征都可以靠機器維持。而這樣的挽留,對很多老人來說,卻成了愛的綁架和痛苦的詛咒。
2006年,羅瑞卿的女兒羅點點和陳毅之子陳小魯一同創辦了「選擇與尊嚴」網站,推廣臨終關懷理念十餘年。他們倡導尊嚴死——放棄搶救,不使用生命支持系統,讓死亡自然來臨,最大限度地尊重、符合并實現個人的意願,盡量有尊嚴地告別人生。
緩和醫療不以延長病人的生命為目的,而是致力於減輕患者的病痛,免去治療造成的更多負擔,直到病人自然離世。但在孝文化主導的社會,這條路從一開始就要面對倫理上的困境。選擇這條路的家屬,相當於背上罵名:怎麼能不鼓勵他撐下去,而是把他送進安寧病房等死。
(緩和病房在海淀醫院的試點像是一個開始,但不知道是否也是終結)
案板上的一塊肉
2012年,從台灣回來後,秦苑開始在醫院、醫學研討會、醫療協會等各種場合,不遺餘力宣傳緩和醫療。但是這種服務不能給醫院帶來什麼收入,沒有政策支持就是賠本賺吆喝。
她努力了四年,直到2016年底,北京市衛計委專家組的一次會議上,她得知北京市正在起草推行安寧療護病房的試點文件。秦苑立刻跑去問海淀醫院院長,能否申請試點,出乎她的意料,院長爽快地答應了。
今年3月,海淀醫院正式成為北京推行緩和醫療的試點。
已經到了退休年紀的秦苑,成為了這家醫院緩和醫療服務僅有的兩名醫生之一。她只在周四坐專家門診——儘管每天都有電話打進病房的接待室、護士站,諮詢緩和醫療的問題。她的專家號在其他工作日也能掛上,秦苑會選擇在安寧病房的辦公室見面。
粉色的窗帘,淡黃色的牆上掛著一面圓形藍底的鐘。除了床,三十平米的病房內,還有兩把椅子,一個床頭桌,和一個兩米高的立櫃。這間朝南、敞亮的病房,就是安寧療護病房的告別室——這裡是緩和醫療的最後一站。
算上告別室,海淀醫院的安寧療護病房一共有七個床位,分男女間。治療團隊由兩位主治大夫,兩位主管護士,三名社工、若干護工,還有參與病房服務的志願者組成。四個月以來,這裡收治的病人超過三十位,每人平均入院十三天。
和過去不同,秦苑現在更關注人,而不是病。面對來到這間病房的患者,她不會再建議他們手術、放療、化療,不會跟病人說出「您一定會康復」的言辭,也不會對病人實施氣管插管、胸外按壓、電擊等創傷劇烈的搶救措施,更不會把他轉送到重症監護室。
秦苑更多在嘗試了解病人的願望、遺憾、臨終前的心理狀態。她勸慰病人接受自然死亡,也會安撫病人家屬的情緒。為了減輕患者的病痛和其他痛苦癥狀,如失眠、焦慮、恐懼,她會提供必要的藥物治療和心理疏導。
有位老人跟兒女「鬥爭」成功,終於轉到安寧療護病房。老爺子說:「我感覺被當成人被尊重了,而不是案板上的一塊肉,誰都可以給我來一下、切一刀。」
(不光是醫療機構,病人和家屬對臨終關懷的認知和接受同樣是一個障礙)
一輩子的問題
一位年近六旬的胰腺癌患者,入院當天就被推進告別室。那時,她已經出現了氣短、低血壓、神志不清等瀕死徵兆。醫生的診斷是「可能今晚都過不去」。她的兒子在外地工作,沒法及時趕到。丈夫就握著她的手,在她身旁耳語,「你一定要等兒子回來」。
她真的在等待,熬過了那一夜,甚至在兒子回來後變得清醒,身體狀況出現好轉,搬出了告別室。最終,她在兒子的陪伴下,一周後才離開。
也有病人在入住告別室時,意識清醒,生命體征總體平穩。醫生和家屬都覺得「應該還有幾天吧」。可病人的情況卻在當晚急轉直下,一走了之。
緩和醫療究竟能為病人提住一口真氣,讓他們安詳離開;還是放鬆了他們的意志,讓他們一點也撐不下去。這仍然會引起爭議。
秦苑通過血壓、脈搏、呼吸等指標,初步判斷病人是否大限將至。不超過三天的話,他們會建議家屬,讓病人轉到告別室,走完人生最後的里程。
她收治病人有一套嚴格的標準——病人知曉自身病情;已經失去了所有針對原發病的治療機會;主動接受緩和醫療;家屬尊重、支持病人的選擇。為此,她必須同前來問診的病人和家屬深度交流,至少一次。
很多病人家屬不理解緩和醫療的理念。曾有對兄妹找到秦苑,希望她幫忙隱瞞母親病情,直到母親離開。他們的母親罹患乳腺癌,做過手術,兩年多了。哥哥當時特別驕傲地對秦苑說,正是因為對母親隱瞞了真實病情,母親才能比同類的病人活得長久。可兄妹倆心裡也清楚,母親留不住了。
「你們是不是打算繼續瞞下去?」秦苑問。哥哥果斷地點頭。
「你們不覺得病人在離世前,有些事情是需要安排的嗎?」秦苑追問。
「有什麼可安排的。我們都給她安排好了。」哥哥回答,語氣理所當然。
交談到這一步,秦苑只能遺憾地拒絕對方,「不是我不想幫你們,而是你們的訴求,我真的沒法支持。」 病人不知情,這不符合緩和醫療的精神。病人被剝奪了面對自己死亡的權利,好多真心話沒有說出來,稀里糊塗地就走了。
同意收治的病人入院後,秦苑會在48小時內組織一次家庭會議。
與會者,有時是簡單的一家三口,有時是整個小家族,七、八個人。醫療團隊需要了解病人的想法,他恐懼什麼,遺憾什麼,希望得到哪些照顧與支持,以便制定合適的緩和醫療方案。可是病人和家屬常常更想傾訴的,卻是就醫過程中的委屈,比如挂號難,門診問診時間太短,以及家長里短的爭吵。他們還不能適應把關注重心,放在人身上。
馬娜是海淀醫院腫瘤血液科的護士長,2004年起她就在這裡工作。她每天七點半上班,查房,遵照醫囑給病人做打針、換藥、采血等技術性操作,日復一日。機械又純粹的護理任務,讓護士只關心疾病和病人簡單的心理活動,很少主動關心他們深層次的情緒和需求。緩和醫療的病房成立後,她的工作內容有了質變。
八點半查完房,她會和秦苑、病房醫生、護士、社工,七八個人一起討論過去24小時內安寧病房病人的病情、情緒、家屬心理狀態的變化。給病人做扎針、換藥等技術性操作時,馬娜會主動和病人溝通,誘導他們說出自己的擔憂、恐懼、遺憾。發現讓病人情緒受影響的事件和問題,她還會想辦法解決。
有位女病人曾對馬娜說:「我不願一個人在家,在醫院,你們能幫到我,會關心我。」 她是卵巢癌,癌症在懷上女兒前確診的。她每次入院,醫生都會告訴她的女兒和丈夫,「得做好準備,可能不行了」。而她一次次挺了過來。於是,女兒和丈夫二十八年來,都活在她可能要離世的陰影中。他們對她有求必以,想吃什麼,用什麼,都盡量滿足。
但她需要的,是女兒和丈夫坐下來,陪她說話,讓她不孤單。
馬娜一度對這位病人特別上心。有天晚上,她甚至做夢都在想怎麼去跟病人家屬談話。等到第二天做護理,她努力跟病人丈夫找話茬,聊他妻子的想法、願望。但對方一直拒絕溝通,從不正面回應。
這讓馬娜很受挫,後來病人再跟她提起自己的苦楚,她會選擇沉默。馬娜向秦苑求助。秦苑告訴她,學會傾聽就好,那些病人積攢了一輩子的問題,可能是無解的。
(最後一刻的體面,與體面的最後一刻,能否合一)
最後的體面抉擇
一個確診為胰腺癌晚期的中年男人,曾是家裡的頂樑柱,有雙兒女剛參加工作,還有年邁父母尚在。他知道自己要離世後,開始害怕閉眼,整夜失眠;一個八十多歲的科學家,稍微感到一點不適,就要抓著家人的手不停訴說,極度焦慮。
這些都是病人對死亡恐懼的表現,沒有準備好接受死亡。可誰又能輕鬆坦然的接受呢?在緩和醫療的病房,傾聽、安慰,和適度用藥,都是為了幫助病人緩解焦慮。
遇到心理素質極好的病人,秦苑都非常感佩。罹患大腸癌的徐老師,入住緩和病房時,已經十分虛弱。他有嚴重的聽力障礙,和醫護人員的交流只能通過書寫完成。
大夫寫「您口渴嗎?」,他搖頭;「要輸液嗎?」,他也搖頭。除了兩次鎮痛治療請求外,徐老師拒絕了醫生所有的關切。他一直在睡覺。兩天後,他在睡夢中離開。這樣的告別,是徐老師生前預囑過的——盡量不做醫療干預,平靜安詳地離開。
緩和醫療不僅能減輕病人的焦慮、痛苦,也在緩解家屬壓力。郭海斌是生前預囑協會一支緩和醫療志願者團隊的成員。這個志願團隊的組建,秦苑也有參與。郭海斌的父親查出胰腺癌,父親說:「兒子,如果是癌症,咱就不治了吧。」 治療胰腺癌的方案,無非是手術,結合放化療,或者靶向療法。
對CT配合藥物過敏、出現黃疸、癌細胞轉移,尋醫問葯近兩個月,父親病情不斷變化,治療的所有路徑都被堵死。郭海斌的父親還沒來得及開始與癌症正面對抗,就以失敗告終。郭海斌極度沮喪。「人,最怕的是沒有希望,怕一睜眼,明天天是黑的。」
隨著病情加重,癌痛問題慢慢浮現。最開始是腰酸,接著是腰疼,再後來就是疼到受不了的程度,還出現了吐血、吞咽困難的癥狀。「我父親並不害怕死去,」 郭海斌說,父親提起病情一貫都語氣平靜。他害怕的是癌病帶來的疼痛,他不想受苦。
選擇緩和醫療前,郭海斌心理負擔很重,擔心被指責是不孝。如果當初家裡有任何一個親戚反對,他都下不了決心。他總是問醫生,不知道父親能撐到什麼時候。醫生說,你就把每天都當成最後一天陪伴他吧。
再過兩個月,秦苑和院長約定的期限就要到了。當初,院長答應給秦苑半年的財政支持,用於安寧療護病房的開支。安寧病房的收費不高,病人住一次院花銷在一萬塊左右。醫院並不賺錢。三個月來,病房的護士每個月離職一位,現在另一名主治大夫也要離職。招聘啟事掛在網上兩個月,沒有人投簡歷。相比其他科室,這裡開不出更高的工資。
一度,緩和醫療緩解了秦苑作為醫生的無力感,讓她體會到死亡的尊嚴。而現在,新的無力感又來到了她的面前——她該如何面對「臨終關懷」本身的告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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