嘻哈俠歐陽靖現在的主業是段子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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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套揭開，謎底也揭開了。

歐陽靖——MC Jin——這個曾經震懾美國嘻哈界的華人選手，在這場華語嘻哈的盛宴《中國有嘻哈》里，用尚不純熟的中文技巧完成了表演。即使擁有二十年的英語和粵語饒舌經驗，在美國 rap battle 中將對手噴到流淚，又能在聖誕節與行政長官一起上電視逗趣，但在這些國內的頂尖高手包圍之下，他的演出卻並不顯得出彩——就像他的那些評價甚高卻銷量不佳的唱片一樣。

也許他無法在綜藝節目的舞台上娛樂所有觀眾，也並沒能帶來豐厚的贊助和收視率，甚至有人懷疑他的參與，純粹是節目組為了製造話題的公關行為——但千萬不要忘記，這個並不高大的年輕人，曾是華人嘻哈界爆紅的標誌性人物。回歸幕前的歐陽靖，試圖要以另一種形式，將他對語言和音樂的理解和熱愛傳播出去。他並不渴求十幾年前那種大熱狀態，只希望在不斷的學習和嘗試中，重新找到創作和表演的樂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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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裡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後，曼哈頓格拉梅西公園附近的一個地下喜劇俱樂部里空間逼仄，木桌邊上大概坐著15個人，此時都在爭分奪秒地往手機上記東西，他們每人要表演5分鐘的脫口秀。主持人挨個介紹著這些喜劇人：有柏林來的專業喜劇家、會講趣聞軼事的退休警察、歷經無數渣男的女人，接下來的這位，就是說唱歌手歐陽靖。

14年前，19歲的歐陽靖在美國黑人娛樂電視台的音樂節目《106 & Park》中，連續贏得6場對戰，獲得「Freestyle Friday」環節的冠軍，他大膽誇張的風格成了每周對戰的看點。歐陽靖很快聲名大噪，不亞於林瘋狂時期簽約尼克斯隊的林書豪。他偶爾會在即興說唱中加入一兩個粵語詞，鞏固自己在美國亞裔流行文化圈中的偶像地位。隨後，歐陽靖借著「Freestyle Friday」中的勢頭簽約拉夫·萊達斯娛樂公司，成為首位簽約大型唱片公司的亞裔說唱歌手。

不過，歐陽靖2004年發行的首張專輯中第一支單曲《Learn Chinese》中提到的大多是亞洲的老一套：他稱自己是「中國佬說唱歌手」，還提到了李小龍、人蔘還有叉燒飯，結果反響平平。

《Learn Chinese》

歐陽靖發行首專後依舊不溫不火，和拉夫·萊達斯娛樂公司解約後，他仍堅持錄歌，在美國推出英語和粵語唱片，同時也開始了演藝事業。2008年歐陽靖回香港發展。在一次採訪中，他談起自己在香港的名氣，自稱是「中國的賈斯汀·比伯」。歐陽靖認為2012年是自己的事業巔峰期，可是他想和家人在美國長期生活，於是和妻子卡羅爾回到紐約，兩人的兒子今年四歲了。

2014年，歐陽靖發行了獨立製作的唱片《XIV: LIX》。其中主打歌《Chinese New Year》暗示了他當時正處于謙遜反思的階段，他提到了《Learn Chinese》帶給他的遺憾（歌詞：「現在回想，還真是一次重要教訓，如果你沒聽過，無知也是福分」），也說自己走到今天不會怪任何人（歌詞：「但我不會拿年輕當借口，我已經足夠勇敢，走進錄音棚講出我的故事」）。《XIV: LIX》銷量也很一般。

《Chinese New Year》

2015年4月，歐陽靖在谷歌上搜索發現，紐約竟然很流行現場表演，也就是說，他第二天就可以找個酒吧即興表演，就算只有幾個人聽也沒關係。於是他去了那裡，坐在人群中看別人怎麼做。回到家後，歐陽靖開始自己寫段子，一周後，他去了幾個沒什麼人的俱樂部現場演出。

歐陽靖回憶起首次登台的場景時說道，「下面只有四個人，可我超害怕。不過站到台上開口的一瞬間，我就淡定了。」他發現在人群前面說段子帶來的興奮感和音樂演出完全不同，且不說這需要表達能力，還包括緊張的創作過程。他報了六周的喜劇表演課，在三個演出現場間來回奔波，學著表演脫口秀。

我既然知道歐陽靖發現了脫口秀這種表演形式，就想要弄明白他為什麼這麼做。是為了錢嗎？還是說他14年前走上了嘻哈舞台，現在想要拾回耽誤了的興趣？或者這僅僅是因為他想挑戰一下新事物？為了找到答案，我隨訪了歐陽靖六個月，他在工作日下午出去演出，有時是滿座俱樂部里表演的無名氏，有時是在華人夜店或者空蕩蕩的地下俱樂部里唱歌的大明星，總之，他一直在努力提升自己的表演力。

隨訪五個月後，我發現歐陽靖的脫口秀很有結構，他把脫口秀當成工作去做。他的段子里既有亞裔美國人的真實經歷，也有身為人父和皈依基督教後的趣事。比如說，他有個朋友不想把女兒嫁給白人；他在唐人街會感到幽閉恐懼；了解幾句中國話益處多多；他想表達對耶穌的愛，父親卻誤以為他喜歡男人。

不過，歐陽靖的脫口秀里有一個梗百用百靈，那就是他在《速度與激情2》中的小角色。影片中他本色演出，和保羅·沃克飾演的布萊恩也有一段對手戲，而且全片中他只有一句台詞。

前段時間，歐陽靖在哥譚喜劇俱樂部剛表演了一場脫口秀，就被一位資深的紐約喜劇策劃人拉到一邊，大體上是讓他別再扯閑篇了，要把話題挖得深一些。上世紀80年代，亞裔藝人不管在哪兒表演都挺顯眼，可是現在呢？歐陽靖說道，「現在和以前不一樣啦，事實就是這樣，就算你曾經和拉夫·萊達斯娛樂公司簽約，就算你是個從小熱愛嘻哈的亞裔男孩，也沒什麼新奇的。」

上世紀80年代，14歲的瑪格麗特·曹在洛杉磯的喜劇俱樂部開始演出，她的脫口秀中始終包含自己作為亞裔美國人的經歷，這成了她獨特的標籤。可是曹認為，種族話題並不是所有亞裔表演者脫口秀的必要內容或前提條件。她說，「觀眾只想聽獨一無二的東西。」

曹又補充道，「脫口秀本身應該是對表演者的獎勵。行動就是成功，你要享受自己的表演。」

攝影：Jon Premosch

在某些方面，歐陽靖的喜劇之路投射出了他的敏感性，曹首次登台時也有過這樣的經歷。在不斷摸索的道路上，歐陽靖在慢慢找自己的風格，要和他的背景有關卻又不落俗套。

他筆記本上有很多記錄靈感的文檔；我們一起繞城趕下一期演出的途中，他時不時在手機上寫下所見所聞。比方說，有兩個韓國女孩認出來他是歐陽靖還問他現在紅不紅，他就會把這事記在手機上。幾個月後，「亞洲紅」成了歐陽靖脫口秀中的梗。他解釋說自己並不是絕對不紅，要是遇到亞裔的真愛粉，他們會把他看做搖滾大明星，還圍著他轉。

歐陽靖清楚，現場表演就是訓練場。他的目標是藉此獲得更好的演出機會，有可能是在著名的喜劇俱樂部表演，也可能給電視劇、電影或者喜劇專題寫劇本。相比於其他不知名的喜劇人，歐陽靖的優勢很明顯，他有一大票粉絲，所以策劃人更願意用他。

十一月上旬，歐陽靖決定試一試，他打算在 Playroom Theater 獨立排演一部喜劇專題演出，這個建在八樓的劇院並不在百老匯大街，大概容得下60個人。這晚，他會一場接一場地演同一個節目。第一場他只邀請了亞裔粉絲。畢竟歐陽靖明白，他不能對看他演出的亞裔人群置之不理。他問我，「你知道什麼情況比一劇院亞裔還要糟嗎？答案是劇院沒人。」後來幾場演出除了我和幾個工作人員就沒再沒有其他亞裔，來的都是只了解他嘻哈生涯的觀眾。

其中一場開演推遲了一會兒，歐陽靖和觀眾道歉的時候問他們能不能再等五分鐘，他要下樓看看街上還有沒有找不到劇院的粉絲。他再上樓的時候帶來幾位新觀眾。

歐陽靖在熱烈的喝彩聲中走上舞台，他說，今晚他想聊聊黑人辭彙。這一刻歐陽靖好像找到了突破點，之前策劃人建議他把話題挖出新深度，他做到了。他把黑人辭彙都換成了尼克·卡農，這個段子就安全多了。接下來的演出有笑點有尿點，但歐陽靖成熟的表演讓觀眾明白，在公共場合用自己的母語聊天會讓旁人多鬱悶。接著他用粵語模仿了一個和周圍人說髒話的人，亞裔和非亞裔觀眾立刻心領神會，這就是他想要的完美「笑果」。

歐陽靖的妻子卡羅爾也是觀眾之一，我們聊了幾周後，她透露了自己身為「首席評論員」的秘訣，她給丈夫提過的最棒的建議是這一條：「你不刻意搞笑的時候就最搞笑。」換句話說，歐陽靖要想在喜劇寫作和表演兩方面一直進步，還需要繼續努力。

今年三月，歐陽靖去哥譚喜劇俱樂部參加脫口秀比賽，擠在台下的觀眾已經至少喝了兩杯酒，他出場的時候還是受到了熱烈歡迎。歐陽靖站在舞台上比以前自在多了，話題設定和表達風格也更犀利，不過開場仍有些拖沓。

他先講了一個特朗普的經典笑話（「我會築起一道牆」），這個梗以前就玩過了。此時觀眾的反應很給力。接著是說唱歌手 DMX 的笑料（「傳言說拉夫·萊達斯娛樂公司踢走我是因為我吃了他的狗」），觀眾反應不一。馬友友（華裔美國大提琴演奏家）的梗沒什麼效果，不過歐陽靖馬上模仿了歌手 Jay Z 救場。

面前倒計時的紅燈開始閃爍，提示他儘快結尾，他拋出了最後一個笑話——他父親誤以為耶穌是個墨西哥人，因為父親只認識叫「黑穌」（墨西哥人將 Jesus 發音為「Hey-Souls」）的墨西哥人。歐陽靖收尾後離開了舞台，當天共有15名喜劇人，他並沒有進入前三名。

攝影：Jon Premosch

歐陽靖告訴我，發展理想的話，他想把喜劇表演當成自己的一項事業，他稱之為「靖式喜劇」。他說他並沒有追名逐利、重回十幾年前的爆紅狀態。歐陽靖說要是能一年辦幾次喜劇巡演，賺的錢夠音樂演出外加一些創意投資，他就很知足了。他的喜劇事業到現在還沒有掙回本兒，不過國外有很多現場演出和線上錄音的機會。

很多人這樣總結歐陽靖的職業道路：說唱歌手爆紅後爆冷、在國外適應了體面穩定的生活、現在想要拓寬事業。可歐陽靖並不這麼想，他擺脫了標籤、適應著新環境，這才是他人生的主題。他當年從嘻哈對戰中脫穎而出，現在去面對喜劇比賽中的脫口秀表演，規則並沒有變。

當然，就算歐陽靖一直在現實和理想之間糾結徘徊，他多數是現實派。他渴望別人認可他的能力，憧憬再次獲得回報。歐陽靖說，他不只想成為優秀的亞裔喜劇人，更想剝去種族的外殼，成為優秀的喜劇人。

攝影：Louis Kang

但是喜劇和其他創作型事業一樣，不會因為你心態端正、有職業道德就會給你相應的回報。你必須要有天賦，你的梗能戳中觀眾的笑點。就算「Freestyle Friday」的成功往事已經過去那麼久，歐陽靖把說唱對戰和即興脫口秀擺出來對比時，才是他對我最真誠的時刻。他說，「一天忙完，歸根結底就是一件事：你必須好玩。在嘻哈界，你人不錯的話，人們只會說，『喲，他不錯哦。』善良的人同樣會收到善意。」

歐陽靖告訴我，「說實話，我很難擺脫這種思維。」

不過，歐陽靖在哥譚喜劇俱樂部表演結束後和粉絲打了招呼，他說，下次他們再聽到他的消息可能就是麥迪遜花園廣場的演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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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Alex Wong 部分攝影：Chona Kasinger

題圖攝影：Jerome Favre 翻譯：王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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