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48小時的爵士樂之城

為了專程去一家琴行買樂器，我剛經歷了一場勉強拼出48小時的東京之旅。沒有提前預定那些米其林餐廳、沒有起大早跑去築地市場、沒有去那些時尚之地買買買、也沒去古迹和美術館……我在如此有限的時間裡（刨除機場、市內交通和夜晚，所剩無幾）只進行了三項活動：買琴、淘碟、

去Blue Note Tokyo看演出

位於新宿的黑澤樂器店

這三件事顯然都與爵士樂有關。不僅如此，我在48小時里進入的每一間餐廳——無論是新宿核心地帶寫字樓里的壽喜鍋、赤坂街角小屋裡的鰻魚飯，還是售賣美產熟成牛肉的日式燒肉館，都在放爵士樂。至少在這48小時里，爵士樂似乎無處不在。

吹口琴的高橋一生

東京最大的Tower Records坐落在澀谷商業區。沿著地鐵站的台階往外走，瞬間我就被兩側牆上的一組Kirin氷結廣告吸引了。吹著blues口琴的高橋一生和吹著長號的浜野謙太，白色T恤，天藍色背景，黃褐色筋脈突兀的手臂與面頰，還有閃著烏金光澤的樂器——營造出一派簡練與優雅交織、帥氣與品味並行的酷爽氛圍。

這組廣告最大的特點在於淡化了人氣藝人的形象，放大了行為本身——演奏爵士樂。我能清晰地感受到音樂在此已經不是慣有印象中的背景陪襯，或是多內廣告場間的讓明星牽強附會一下、不知所云添彩之物。透過畫面中那些明顯的符號，爵士樂分明就是這支廣告的內容本體。

作為一個並不會拉琴的人，高橋一生在《四重奏》里的手型姿勢，至少比Benedict Cumberbatch在Sherlock裡面有誠意一些

實際上，這批牆體廣告來自一支時長1:30秒完整視頻廣告。影片中除了高橋一生和浜野謙太，還有成軍於1988年的日本著名jazz和ska樂團Tokyo Ska Paradise Orchestra，整支廣告就是他們合力演出的Tokyo Ska Paradise Orchestra最新單曲Paradise Has No Border改編版。精心設計的色調、凌厲的剪輯、放大到極致的動作及表情特寫、funky的音樂……活力與優雅交織、紳士與放浪融會，絕對讓人印象深刻。

一個常見酒類品牌的廣告被表達得如此出色、卓爾不群，不得不讚歎導演對音樂與生活關係的理解。而我也有理由去揣測，這大概也是日本人擁抱音樂方式的一種展現。因為廣告正是要通過共鳴喚醒受眾的購買慾，可見爵士樂必定是日本人生活中非常美好的一件事情，他們會被這樣一支廣告所感染。就連我這個酒精過敏的人，都不由自主地產生了極大的興趣。而我不禁又想，而如果這個版本發生在北京的廣告牆上，更可能的情況恐怕是一張明星的面孔特寫，或者一支小鮮肉擔綱的浪漫故事短片吧。

Disc Union里的埃及情人

澀谷的Tower Records可能是東京最大的唱片店了，整座大樓營業區域多達8層，走的是唱片全、環境佳、寬敞有序的高端路線。大樓最底部兩層赫然可見No Music No Life的巨型標語。

為了趕時間，我在上午十點前就來到樓下，在保安開門的瞬間沖了進去。在爵士樂那一層樓，這位老者貝斯手的身影給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當然，資深Digger會告訴你在東京淘碟的話，只去Tower這種傻瓜式體驗的地方會少掉很多尋找的樂趣。在那些局促的空間里發掘市面少見的稀世珍寶才是正經事，比如日本著名的二手唱片淘碟勝地Disc Union。東京的大部分Disc Union店鋪都分布在新宿，在同一街區幾間相隔不遠的小房子里，按照不同樂種和唱片載體分布著不同主題的店鋪，從黑膠、卡帶、CD到DVD應有盡有。每一間店鋪都非常狹小局促，絕不是你在Tower能見到的兩個貨架間隔一米的舒適感。然而這才是「淘」的感覺。於是，我和在東京偶遇的資深digger施晶約好在販賣soul、groove風格黑膠的店鋪匯合。

其實這次我是帶著淘到Maxwell 1995年的首張專輯Maxwell"s Urban Hang Suite黑膠唱片的目的來的，然而無論是Tower還是Disc Union都沒有。反而是施晶發現了一套來自西海岸electro hip-hop先驅Egyptian Lover 1983-1988年的早期作品集。如果你對去年Stones Throw群星在北京的那場歷史性的演出還有印象的話，那你一定記得胖胖的Egyptian Lover幾乎一己之力點燃了全場的熱情和娛樂精神。

說到這就不得不提Disc Union的匠心。每張唱片的右上角的標籤包含了從藝人、廠牌、規格、新舊程度、盤質、曲目數量等全部信息，搜索起來非常方便。尤其是被分為4個等級的盤質，S代表著雖然是二手唱片但並未拆封，相當於全新；A代表著雖然被拆封，但品相良好；B代表著表面有損壞，或者有污跡；而C則意味著有大傷，購買需謹慎了。來來往往的顧客，有上年紀的大叔，有年輕雅皮的帥哥，也有外國人。每個人都安靜地挑選著自己的目標。有些人的手速極快，偌大的黑膠碟片被他們以數錢一般的速度翻騰著，一看就是資深玩家。

在這樣一個流媒體已經接管音樂商業的時代，東京依然保持著濃郁的實體唱片店文化環境，不得不讓人由衷感慨。

Blue Note Tokyo，細節決定一切

Blue Note是此次東京48小時之旅重要的一站。它所在的南青山是東京最有魅力的地區之一，漂亮的建築、林立的買手店和輕奢店、著名的根津美術館、傳奇的Blue Bottle Coffee等等皆彙集於此。在這片讓人心曠神怡的街區，Blue Note Tokyo的店面地上部分甚至有些不起眼，與Blue Note Beijing在前門23號院子里的高大上感覺形成鮮明的對比。

然而Blue Note Tokyo的地下演出空間卻給我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與北京不同的是，東京選擇了黃色色調的燈飾。方正的場地內，所有的座位被安排在同一層，主座集中在舞台下方及場地中間區域，側座圍繞在主座外圈。整體裝飾體現出一種fusion化的日式風格，如果換作一家日式fusion餐廳也完全適宜。舞台雖然比北京小一些，但也許是因為格局方正的原因，也許是暖色調的燈光作用，人群在此顯得更加密集、熱鬧。

最讓人愉悅的還是那些細節。首先是地上部分門面的一側，會有如老式劇院一般的當日演出介紹。其次，每一張留給客人的桌子都是一張Star Table，上面記載著在此上演過的重要歷史時刻。比如我的桌子上就寫著，Art Farmer Quartet，1991年5月6-11號期間在此演出。然後是設計成唱片樣式的座位牌，相對於北京簡單的紙卡片，東京的座位牌記錄了每位客人的消費信息，演出結束後，每一位客人要用座位牌走到場地最後方的櫃檯買單，而座位卡可以留作紀念。這樣的好處是，服務生不必因此在演出期間穿梭於各個桌位，影響欣賞和表演效果。最後，我努力回憶了當時的場景，確實沒有聽到任何服務生擺放或收拾餐具時發出的撞擊聲，說明每個服務生都在細節功夫上做到了家。對於2016年開業的Blue Note Beijing來說，1988年開業的Blue Note Tokyo在細節上的品質還是很值得追求的。當然，我們還有時間，歷史都是從當下開始書寫的。

但是，有一個細節讓我找到了東京與北京Blue Note的共同點，那就是服務生不由自主隨著音樂搖擺的動作。東京的服務生，他們的面容給人感覺無疑更加「洋氣」，與爵士樂的演出環境更加融合；北京的服務生則稍顯稚嫩，想必大部分人可能來到Blue Note工作之前並沒有接觸過爵士樂。然而我清晰地記得某次演出時，北京的一位服務生面向舞台，伴隨著節奏和律動不由自主地跳了起來，那簡直是多年來我在北京見過最美的人文畫面之一。而在東京，我也看到了同樣的場景。這種近乎本能的反應與生活背景無關、與教育經歷無關、與品位無關，唯一有關的，就是不遠處舞台上四處飄散的爵士樂的感染力。這也讓我更加相信，爵士樂在中國是可以被更多人接受和熱愛的。

比較意外的是，日本爵士樂迷似乎相當憐惜自己的掌聲，也非常矜持于欣賞時的反應。當晚的演出樂隊The Funky Knuckles 是Ground Up Music廠牌旗下融合soul、funk、jazz的冉冉升起的團體，與老大哥Snarky Puppy的成長軌跡和風格都非常相似。這樣一支樂隊並沒有激發起全場的肢體配合，掌聲也是漸漸才湧上來。回想起Robert Glasper此前對東京觀眾反應的描述，可能這大概就是日本樂迷的欣賞習慣吧。對比之下，我原本以為偏克制安靜的北京觀眾，反而要活躍得多。

但是另一方面，整場演出下來我沒見到一個人用手機拍照、攝像，連中途使用手機的人都沒看到。實際上，直到幾年前在演出期間禁止使用拍攝設備依然是西方國家的慣例，不僅是爵士樂演出，很多搖滾樂也一樣。而我也有耳聞，日本在這方面甚至更加嚴格。我知道時代在變，在當下這個高度依賴社交媒體的環境里，讓中國觀眾在音樂會途中不使用手機簡直是不可能的。然而至少在我所經歷的這一晚，Blue Note Tokyo的觀眾是專註的，他們對音樂家的足夠尊敬的。那麼我們能否也用某種方式，給舞台上的音樂家更多尊重與熱情呢？讓他們感受到自己的音樂被理解和喜愛，而不是台下坐滿到此一游的音樂遊客。

東京，爵士之城

晚上回到酒店，隨便調到某個頻道，恰好是瑛太、深田恭子等人主演、剛剛開播的熱門日劇《偵探物語》。漫畫改編劇的套路並無甚新意，然而片尾曲一響起立刻緊緊抓住了我的耳朵。Jazzy hip-hop的律動配上一把明亮的男聲，間隙出現的小號和銅管組畫龍點睛，好聽得不得了。Shazam不到任何信息正在懊惱時，字幕出現了。原來這首歌《ユメマカセ》的作曲和演奏來自蜚聲世界的東京爵士名團Soil & "Pimp" Sessions，作詞者及feat.男聲則是Radwimps的野田洋次郎，全劇的配樂也都來自Soil & "Pimp" Sessions。

我不能僅僅憑藉48小時的經歷就說東京到處都是爵士樂。我只能說，當我回到酒店隨便調出一個台，隨便看到一個日劇，裡面就有爵士樂；嚴格來說，我是帶著尋找爵士樂的目的來到了東京，而東京對我的回饋就是，從地鐵廣告、到鬧市區的唱片店、到高端住宅區的爵士俱樂部、再到隨便打開的電視頻道……這就是一座爵士之城。爵士樂和這裡的時尚、美食、文化、藝術、建築、科技、現代感等諸多元素一起，構成了這個世界上最富魅力的城市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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