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嘉驪口述:父親鄒韜奮與我們的家庭
1944年7月24日,近代中國新聞事業、出版事業的奠基人鄒韜奮先生因病逝世,年僅49歲。今天是他逝世的73周年紀念日。
鄒韜奮先生一生都在追求「辦一份為大眾所愛讀、為大眾做喉舌的刊物,辦一個自由的、不受檢查的報紙」。本刊的前身即為鄒韜奮先生在上世紀20年代創辦的《生活》周刊。「熱愛人民,真誠地為人民服務,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正是對鄒韜奮一生奮鬥經歷的最好概括。
本文節選自《三聯生活周刊》2012年第29期封面故事。
(口述 /鄒嘉驪 文/李偉)
鄒韜奮之女 鄒嘉驪
我們想可能石榴紅了,爸爸的病就好了吧。可是石榴紅了,父親卻走了。期望冥冥之中給你提供一點希望,但結果卻依舊無情。
模範家庭
我的父親鄒韜奮是一個幽默又有情趣的人。他喜歡看電影,在一些聚會場合,還會去模仿卓別林的表演,逗得朋友們很開心。有段時間他還學跳舞,平時鍛煉身體常做一套健身操。父親幽默的性格也遺傳給了我的兩個哥哥。我們一家人在一起的時候經常開玩笑。
父親最早的翻譯作品是三本戀愛小說,而且都是異國戀情,每一個章節後面都有一篇他寫的譯後附記,表達他自己關於婚姻、家庭等問題的看法。
我的母親沈粹縝是蘇州人,出身書香門第,讀書時學的是美術。她的姑母沈壽是我國的刺繡大師。在嫁給我父親前,母親在刺繡學校教書,因為年紀輕,學生都管她叫小先生。母親教書每個月工資有60塊大洋,在當時已經不低了。
1926年韜奮與夫人結婚時留影
父親「職教社」的同事楊衛玉是他們的介紹人,第一次見面是在崑山的火車站。母親後來說,她不會選擇商人做伴侶的,因為不喜歡商人的「銅臭氣」。其實父親應該早就知道母親。我後來整理父親的文章,編製目錄時發現,他們認識前父親就以「粹縝」為筆名。他們認識後,父親就開始給母親寫情書。有時候,他故意用蘇州話寫,媽媽開始看不懂,後來才發現父親跟她開玩笑。
結婚後,母親就辭去了蘇州的工作,在上海組建了家庭。父親有時候也帶工作回家做,《革命文豪高爾基》那本書就是在家裡翻譯的,每天翻譯2000字。
媽媽特別會過日子。一個月工資發下來,給爺爺、叔叔的錢與家裡開銷都分別裝到信封里,精打細算維持家庭生活。因為媽媽很會理家,我們都不愁。爸爸喜歡媽,大概也有這方面的原因。媽媽在爸爸身邊,後來在宋慶齡身邊起了很好的配角的作用。
他們倆經常在家裡說笑話,很親熱。這種氛圍對我們子女的影響也很大。我們這個家庭很溫暖,在當時上海文化圈中是個模範家庭。
重慶出走
我很小的時候父親就不在身邊,1933~1935年他在國外流亡,後來還因「七君子案」而坐牢。那段經歷大哥鄒嘉驊(即鄒家華)的印象會深一些,他還曾經給獄中的父親帶密信。1937年,抗日戰爭開始了。11月上海淪陷後,父親就先離開了上海,與生活書店一起轉移,先到香港再輾轉到武漢。在此後多次的顛沛流離中,每有危險都是父親先走,這在我家已經是個習慣了。
母親、我還有兩個哥哥後來也沿著這條路線去了武漢。這裡面很重要的人物是潘漢年,他對國統區進步文化人的保護很周到。我們離開上海就是在潘漢年的保護下。父親接受共產黨的影響,與這種細緻的關照有很大的關係。國共合作時期,父親出版的《抗戰》三日刊中,有很多篇潘漢年的文章,討論選題的時候潘漢年也參加了。有時候,他們還會因一些問題去周恩來那裡討論。在武漢的時候,父親和共產黨的關係就已經很近了,周恩來還去生活書店做過演講。
1937年12月韜奮從香港、廣西、湖南轉赴漢口,途徑長沙時留影
武漢淪陷後,我們一家人又遷移到了重慶。我們家就在學田灣陳果夫的院子里,主樓是陳果夫住,邊上一座小樓租給了一戶也姓鄒的人家。我們就租住了這座小樓的幾個房間。後來那位二房東鄒伯母和媽媽成了很好的朋友。我們兩家還認了乾親,她的女兒叫我母親乾媽。她的兒子鄒承魯還在讀書,後來去英國留學,後來成了我國著名的生物學家、中國科學院院士。我母親的乾女兒後來去了美國,成了公務員,和我們還有聯繫。
學校教育對我來說,不像現在的孩子,沒有那麼正規,我的童年常常感到不安全。在重慶我們要經常躲警報。我們小孩倒不怕轟炸,因為之後可以撿彈片賣錢。有一年5月,生活書店總管理處的對面落了一顆炸彈。我們就去撿了一個炸彈頭出來,賣了一塊錢,感到好開心。
在重慶,父親感到更加苦悶和壓抑。發表文章出版書籍都需要審查,即使審查通過也有可能被沒收、查禁。父親的文章也經常在送審中被槍斃,甚至連原稿都不退回。後來我在編《韜奮全集》的時候,想到有扣留稿子的事情,就和韜奮紀念館的同事去南京第二歷史檔案館查找,還找到了10篇被查禁、扣留的文章。我一看到原稿的毛筆字就認出了父親的字體。
國民黨當局後來要生活書店與國民黨官方的正中書局合併,實際是被收編。父親拒絕了這個要求後,國民黨就開始大肆查封生活書店的各地分店,逮捕書店員工。父親多次抗議都沒有效果。他本人也受到迫害,被特務跟蹤,一言一行都受到監視。這時,新聞出版環境已經極端惡劣了,表面上是國共合作,實際是一黨專政。正是在這種狀況下,父親決定辭去國民參政會議員,出走香港。
父親那時候的活動是受周恩來的安排,表面上是個人行為,實際是受黨的領導。周總理安排他們一批文化人秘密出走,到香港去開闢另一個戰場。父親表面上一如往常去參政會開會,還去報到、拍照。出走是在1941年的2月底。沈鈞儒有個侄子搞運輸,父親在重慶的南岸搭他們的車子前往桂林。
1940年冬韜奮離開重慶時攝影留念(右起:韜奮、長子鄒嘉驊、夫人沈粹縝、次子鄒嘉騮、(前)幼女鄒嘉驪)
秘密離開後不久,蔣介石就得到了消息,說要把韜奮找回來。父親從桂林坐飛機去香港,起飛後兩小時,蔣介石「堅決挽留」的密令就到了。整個過程非常驚險。
我們一家四口人,目標太大,一起走是不可能的,所以讓父親先走。父親走後,媽媽一個人獨撐家庭。鄒伯母經常陪她去當鋪、寄售鋪賣東西。特務後來上門盤查父親的去向。媽媽說,不知道。特務說,希望他能回來,而且希望我們不要走。媽媽說:「我們沒準備走。」特務問:那你們為什麼要去當鋪賣東西?媽媽說:韜奮走也沒留錢,我們要過日子啊。後來這兩個特務都受到處分了,因為不僅沒看住父親,也讓我和母親、哥哥趁著躲空襲警報的機會都跑掉了。
去解放區
當時的香港,聚集了很多文化人,范長江、廖承志、茅盾都在,還有中共南方局的一些領導,香港是他們的工作據點。父親的工作還是辦報,和范長江他們籌劃《華商報》與《大眾生活》的復刊。我們一家到了香港,媽媽反倒發愁起來,因為一點生活的費用都沒有了。這種事情父親是不會知道,也不會考慮的。
後來還是一位朋友發現了母親的尷尬與難處,決定預支父親《抗戰以來》的稿費。我們這才在香港安下家來。這麼多年來,母親一直是父親最穩固的後方,支持著他的事業。抗戰勝利後,周恩來在給母親的慰問信中說,如果韜奮沒有夫人的幫助,是不可能取得很大成就的。他對母親的評價很高,事實也是這樣。
鄒韜奮創辦的報紙
到香港後不久,太平洋戰爭爆發,日軍隨即佔領了香港。東江游擊隊接我們從香港撤出,我們當時就住在九龍的一個貧民窟里。組織上派交通員找到我們,按照要求還是爸爸先走,我們三個孩子和母親後走。
父親一去路途危險,而我們和母親要獨自面對殘酷的環境,感到無依無靠。分別的時候,父親給母親跪下了,這是從未有過的情況。以前,無論流亡海外,還是從上海逃到香港,逃到武漢,逃到重慶,還都能想到一家人可以重逢。但是那一次卻心裡沒底。爸爸向媽媽託付我們幾個孩子,希望她把我們撫養成人,真正有困難的時候去找共產黨。每次想到這個場景我都很心酸。
爸爸是1月份走的,我們大概是二三月份混在難民的隊伍里離開香港。那時是冬天,家裡什麼東西都沒帶,媽媽怕我們冷就拿了兩條羊毛毯。過封鎖線時,日軍和偽軍把我們的羊毛毯搶走了。我們向前走了幾步,媽媽便突然掉過頭,爆發出巨大的勇氣,衝過去搶回了一條毯子。她為了孩子從來沒有考慮到自己的安全。
日軍佔領香港
我們後來在東江游擊隊的白石龍村陽台山與父親匯合了。部隊給我們這些轉移出來的文化人搭了兩座草寮住,也就是三角形的草棚子。裡面中間是泥地,兩側是一長溜的草鋪,每家之間掛個帘子做隔斷。那段時間雖然艱苦,但對我們來說卻是少有的幸福時光。因為一家人又團聚在一起了。山上有小溪,我們就去抓小魚小蝦。有一點特殊照顧的話,就是廣東出的紅色的「片糖」。我們當它是巧克力,按照爸爸說法是「土巧克力」。
偶爾有加餐,就是多點小魚,難得吃一點肉。這時父親就會夾上一點菜然後躲到一邊去吃。別人喊他來夾菜,他就說「夠了,夠了」。父親是個樂觀的人,大家都喜歡他。朋友們印象中的韜奮先生總充滿了笑聲。
這段安寧的日子沒過多久又被打破了。國民黨政府聽說父親隱藏在廣東,就派了特務來偵查,還下了通緝令,要求就地懲辦。此時,父親與國民黨便處於完全對抗狀態了,他無法回重慶了,也不可能去國統區。父親先被轉移到梅縣江頭村隱藏了一段時間,然後又在周恩來的安排下去蘇北的抗日根據地。我和母親、哥哥則去了桂林。還有一批文化人則經桂林返回了重慶。
父親的病
父親去蘇北前,先秘密前往上海治病,當時耳朵已經出血了。但最初的診斷是中耳炎,便沒有在意。後來由於病情惡化,在1943年又返回了上海治病。為了躲避敵人的搜捕,父親在上海換了4家醫院。他的病也日趨嚴重,由耳癌發展到了腦癌,身體非常痛苦。
當時我和二哥在桂林的中山中學讀書,我讀初二,二哥讀初三。大哥當時在桂林已經沒有可讀的學校了。於是大哥先被接去上海照顧父親,隨後母親也過去了。後來爸爸病重,組織上又派人來接我們倆。我二哥愛學習,他覺得沒多久就畢業了,想拿到畢業證再走。於是,我就獨自去了上海。而父親臨終也沒有見到二哥,這是很遺憾的事情。
誰知道,我離開桂林後,便爆發了湘桂戰爭。軍隊一路潰敗,書店員工便帶著二哥一路逃難。後來走散了,二哥獨自一個人流落到了貴州,然後去了重慶。每次二哥回憶起來都很傷心,以前逃難都有媽媽在,還是一家人行動,而當時就他孤零零一人。在重慶,沈鈞儒把他帶到周恩來那裡,然後便去了延安。父親去世後,潘漢年的助手徐雪寒把大哥也接到延安去了。
我到上海時,父親的病已經惡化了。他的一隻眼睛失明,鼻孔里流出膿水,味道很難聞,都是母親用棉簽一點點給他擦乾淨。到了後來實在太痛苦了,父親需要靠杜冷丁來維持。媽媽也學會了打針。開始的時候有效時間還長,到後來則越來越短。每天打針的時候,母親都非常痛苦,但又沒有別的辦法。書店的員工陳其襄負責去買杜冷丁,當時上海能買到的杜冷丁都快被他買光了。
狀態稍好的時候,他就在病床上寫《患難餘生記》。父親是有話要說,國民黨迫害生活書店的這口氣他咽不下去,那這些經歷忘不掉,他要公開控訴。而且寫東西對他也是一種解脫,可以稍稍轉移注意力。
鄒韜奮銅像
人到無望的時候,就會做一些荒誕的事情。於是我和媽媽便去算命。算命先生給了我們一句話:「等石榴紅的時候就見分曉了。」爸爸最後住在上海醫院,正好他的病房外面有一排小石榴樹。我們想可能石榴紅了,爸爸的病就好了吧。可是石榴紅了,父親卻走了。期望冥冥之中給你提供一點希望,但結果卻依舊無情。
父親去世的時候,是在清晨。他的呼吸很急迫,要講話講不出來。大哥、二姑還有書店裡的徐伯昕、陳其襄都在邊上。媽媽給了他紙和筆,他顫抖著寫了「不要怕」三個字。
他的身上蓋著一床薄棉被,透過被子身上的骨架都凸顯出來了,人都被消耗光了。
我的母親是1997年走的。我們三個孩子希望父母能夠合葬在一起,便向市裡提出要求。爸爸葬在上海龍華烈士公墓,他們說等擴建的時候再來考慮。但15年過去了,擴建遙遙無期,媽媽的骨灰還存放著,尚未入土。時至今日,我們還希望父母能合葬一處。
(部分圖片來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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