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德昌、侯孝賢、許鞍華，都把這部電影視為至高無上傑作

文 |梅雪風

成瀨巳喜男的《浮雲》是一部奇片，它被楊德昌、侯孝賢、許鞍華等一批導演所熱愛。小津安二郎甚至說，世界上只有兩部電影他拍不出，一部是溝口健二的《衹園姐妹》，另一部就是這部《浮雲》。

但在大眾層面，《浮雲》顯然沒有取得相應的知名度。

《浮雲》

「花的一生短暫而痛苦」

其實原因很簡單，它看起來太通俗了，與侯孝賢、小津安二郎這種一眼即知的「大師範兒」相比，它太煙火氣，「逼格」不夠。

但這實際上這卻是它真正厲害的地方。侯孝賢、小津安二郎電影的形式感很強，主要原因還是他們太有定見，即使他們的態度再溫柔再悲憫，但他們那種風格樣式已經決定了他們內在的強悍。

《浮雲》

但在成瀨巳喜男的《浮雲》里，作者的態度顯然不是單一的，它有一種更豐富的層次。

侯孝賢與小津都太像世外高人，都太愛惜羽毛，最終都還是有一點隔岸觀火的味道，而成瀨則有著一種在紅塵中打滾卻洞若觀火的通透，但這通透又是極度謙遜的，他像劇中人一樣，保持了對人性複雜的敬畏，對是非對錯也不敢妄下定論，只因我們並不是當事人。

《浮雲》

它拍出了有關愛情的近乎生理似的痛苦。幸子對於富岡的愛是無條件的，也是沒有自我的，這種低到塵埃里的愛情，在現代社會是很難被理解的，特別是對於那些知識女性來說。

一個女人，為了愛情，可以不要名份，不要尊嚴，只求伴在男性身邊，而這個男人還是個純血渣男，從世俗意義來說，這個女人有點賤了。

但這部電影正視並尊重了這種「賤」。這種「賤」本質上就是一種情不自禁，無論這個男人多不是東西，她無法阻止自己對他的思念，在這部電影里，愛情已不再是小資中產用以點綴生活的裝飾物，讓自己乏味的生活多點性靈氣息的調味劑，它完全超越理性的層面，它更多地像一種生理和靈性上的匱乏和吸引。

《浮雲》

愛的本質，其實是一種把自己融匯到他人身上的衝動，愛就是消滅自己，然後因自己附屬於別人而激動，這種對自我的拋棄，就是為了抵抗人自出生以來的永恆孤獨。

所以真正的愛情是毀滅性的，它根本就不是他好我也好的溫良恭儉讓，它是內心最深處消滅與保持自我之間的戰爭。

真正的愛情是利他的，而我們現在的世俗愛情觀本質則是利已的，我們能接受的愛情，是能增加自我認知的，而非喪失自我的。

《浮雲》

簡言之，愛情是絕對極權的，是一種SM關係，而世俗愛情觀則是一種不喪失自我的前提下的互惠互利的契約關係。

真正的愛情來臨時，是別人如此重要，而我們希望的愛情來臨時，是自己原來那麼重要。對自我的強調，其實已經背離了愛情的本義，它變成了一種兩性間的權力鬥爭，這也是很多女性覺得幸子「賤」的原因，因為她是權力鬥爭的輸家，大眾總是看不起輸家的。

《浮雲》

但導演成瀨卻看到這種「賤」的純粹之處，素子天然地沒有那些尊卑強弱等世俗觀念，她的生存意義只來源於富岡，這是素子從潛意識層面和理性層面都認知到的現實，是她被動和主動都要接受的結果。

正是這重雙重性賦予影片一種冰火同爐的悲愴。她一輩子無法擺脫富岡，即使他帶給她的只有痛苦，這就像宿命，籠罩在素子身上。

但素子卻是決然地接受了這個宿命，如飛娥撲火般產迎接苦難，無望卻熱烈去爭取自己的幸福。

《浮雲》

成瀨是個比侯孝賢、小津安二郎、許鞍華等他的崇拜者悲觀得多的導演，在素子身上，我們看到了五重悲劇。第一重悲劇，來源於素子本身，她克服不了甚至擁抱讓她毀滅的愛欲；第二重，她所選非人，富岡並不真正愛她。

第三重，命運本身，當她似乎終於迎來幸福的時候，一場疾病要了她的命。第四重，則來源於富岡本人，這是成瀨遠比其它導演悲憫和殘酷的地方，在他的電影里，是沒有真正的壞人的，富岡雖然行為雖然讓人不齒，卻也並非十惡不赦，他有著自己的行事邏輯，作為一個風月高手，他看慣了女人為他要死要活，對於素子這種死纏爛打的，他難免起有一點嫌惡。

《浮雲》

只有當素子病逝，他早已習以為常的被圍繞，成了一個巨大的空洞，這時素子的好，才變得驚心動魄起來。這才是人世間最悲涼的地方，美好總是破碎後才顯得有重量，而那份感情也只有在消失後才被記起。

而第五重，則來源於現實層面，因為在越南與富岡的戀愛是素子曾經體驗過的最美好的東西，雖然對於富岡來說，只是逢場作戲，但對於出生貧窮且早年遭表哥強姦的她來說，這是她對生活的極致想像，但捍衛她想像的努力，也最終功敗垂成。這種頹敗感，與影片中日本戰敗的大環境暗通款曲。

《浮雲》

電影本身情感的複雜，讓影片的氣質也相當多元。它既有著一種冷酷的簡潔，整部電影的故事推進相當快，比如素子戰後去找富岡結婚被拒，衣食無著，最終變成美軍士兵情婦的故事，在電影中只是素子住的破屋子漏雨這一個鏡頭，這裡面有一種對於生活艱難的習以為常，和對人在無奈中選擇的諒解。

但每一次素子和富岡的見面，素子和富岡的每一個表情都被細緻地捕捉，在這時，影片又有一種相當多情的筆觸，因為這些見面才是素子唯一的希望。

成瀨總有著一種將複雜與單純融為一體的能力。在富岡去見素子時，素子的美軍情人來訪，素子先出去陪美軍，晚上回來，富岡仍在，兩人在燈下如常敘舊。

《浮雲》

這一段戲，拍得平靜卻靜水深流：生活的窘迫、人性的無奈被表現簡約卻精確，成瀨在這兒表現出了驚人的道德寬容度，在生活面前我們誰都不敢說自己是強者。

而素子的坦然和平淡，則讓這污濁的情感關係變得純凈，這裡面有一種比那些純愛電影還要乾淨的精神潔癖。

整部電影拍得蕭索卻又血肉豐滿，悲觀卻又情緒飽滿，它既在旁觀整個世界，卻又生活在這個世界之中，它拍出愛情里最卑微的那面，但這也是愛裡面的最純粹的那面。它既是現實層面的困窘，也是精神層面的無路可走。

《浮雲》

它和侯孝賢、小津等人電影的最大不同，在於侯孝賢、小津等人拍的是生活的常態，再驚心動魄的事情，在人間這一大尺度上都是常事，只是白雲蒼狗花開葉落，所以說到底，他們的電影是溫暖的，因為他們的孤獨有一個更大的孤獨陪伴，他們的虛無有一個更恆常的虛無襯底。

而成瀨的這部電影，卻是將探針深入到一個常事當中，讓我們體驗人情感的強度與深度，讓我們體會到每一個看似庸俗情感里的永恆的疼痛。

它沒準備跳出來作為一個哲人來化解這個痛苦，而是坦承自己只能是一個常人，就像富岡最後那樣，面對那個永劫不復卻又混沌的痛苦，發出巨大而又混沌的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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