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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培爾:寫一萬個美沒有意義

看朱培爾寫字,直叫人聯想起一句話:

天下武功惟快不破。

滿紙縱橫千萬字,下筆只在瞬息間。而且,他不僅寫字快,刻印也快。一刀下去,石頭的崩裂伴隨著刀鋒的運轉,率真的情感自然流露出來,萬千氣象躍然方寸之間。

朱培爾現為《中國書法》主編,中國書法家協會理事兼篆刻委員會秘書長,西泠印社理事。對於篆刻,他用力頗深,早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就在印壇嶄露頭角,後來更成為篆刻界的中堅力量和領軍人物。日前,他的個人書畫印作品展覽——「蒼重積翠」在北京師範大學啟功書院堅凈美術館展出。

策展人告訴我們,這次展覽的開幕式採用「沙龍」的形式,省去了過往的繁文縟節,而更像是朋友之間的談話。「沙龍」一詞源自法語的音譯,原指法國上流社會人士家中的客廳,他們喜歡把客廳作為社交場所,往來者儘是哲學家、文學家、戲劇家、音樂家、畫家等,大家一起切磨藝術、思考人生和社會問題,和我們魏晉時期的清談之風頗為類似,是文藝繁榮的表現。

從電廠職工到《中國書法》主編

朱培爾的曾祖父畫畫,進入書畫的行當,彷彿成了一件天然的事情,就像是淌在血液里的基因一樣。他家裡藏有很多曾祖父留下來的畫作和課圖。上世紀六十年代,幹部下放農村,朱培爾的父親便帶著這些寶貝全家下放到蘇北,朱培爾從懂事開始就拿這些東西進行臨摹。經歷過上世紀六、七十年代這段歲月的人,好像生命都變得很長,隨便說一段經歷就是三五年、七八年,這在現在看來簡直不可想像。

文革結束之後,朱培爾與很多同齡人一樣參加高考,雖然很喜歡畫畫,但是當時沒有幾個學校有美術專業,更不要說書法了,能考上大學、走出農村,真的不敢再奢望了。於是,骨子裡真正熱愛的書畫藝術,也只好當作業餘愛好。

語帶煙霞從古今,氣含蔬荀到公無

4.0X4.0cm

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曾經的十里洋場無形中也給書畫藝術提供了堅實的沃土,海派篆刻、書法活躍繁榮。而彼時中國書法家協會成立,書法創作、學術與教育也在逐漸發展。

念念不忘,必有迴響。1978年,朱培爾到上海讀書後認識了一幫愛好相同的同學與朋友,開始一本正經地刻印、寫字、畫畫。「所謂的一本正經,也就是能買到當時並不好買到的經典範本而已,和現在專業的學習還是有很大差距的。」朱培爾說。

大學畢業之後,朱培爾按照專業被分配到鎮江的一個電廠,從技術員、工程師,一直干到了車間主任,這一晃又是十三年。「期間雖然團委負責人也做過,但心思卻全在畫畫上。」

業餘到專業,有的時候可能只是一個位置,而不是心性和技法的差異。多年的耕耘,年輕的朱培爾已經在江浙一帶小有名氣,經常參加全國性的學術活動與展覽並獲獎,於是認識了中國書協的領導和時任《中國書法》雜誌的負責人。

1990年,《中國書法》擴版,希望能借調朱培爾。三年後,朱培爾所在的電廠機構改革,他終於有機會來到北京。

當年,《中國書法》的名譽主編是啟功先生,主編謝冰岩、執行主編劉正成也是書壇極有影響的名家。那時,如果能在《中國書法》的「書壇中青年」欄目發表個人專題,就等於是全國知名書家了。二十多年間,朱培爾從編輯成長為主編,《中國書法》也由季刊變成雙月刊、月刊、半月刊,單行本從幾十頁變成二百多頁。可以說,《中國書法》見證了三十多年書壇的風起雲湧。

理想的展覽

一洗人間萬事空

3.0X3.0cm

此次「蒼重積翠——朱培爾書畫印沙龍展」是朱培爾近幾年創作的一個縮影。書法以篆書、行草為主,繪畫都是山水。

朱培爾告訴我們,他心中理想的展覽不在於展廳的大小和場地的級別,不在於有多少人來參觀,而是必須能夠表現出一個藝術家在某一個特定時間裡的創作理念和思考結晶。就他個人而言,既然是書畫印的合展,還要體現出書、畫、印三者風格的合一與相互間關係的生髮。這就要求藝術家對這三者有一個全面的理解和深入的感悟。

夜來八萬四千偈

5.0X5.0cm

比如,中國畫重在表達意境,意境之外,怎樣把書法用筆的率真凝練、篆刻刀與石頭碰撞的金石蒼茫用到繪畫里。

同樣,書法也如此,行草用筆很快,在這種快中又怎樣體現一種金石的雋永、厚重,怎樣體現出繪畫里的層次感和構圖的豐富性。

篆刻創作時,如何在刀與石頭的碰撞過程中體現內心的律動,體現書法的筆法和繪畫的境界,並將這種筆法與境界融入到篆刻獨特的技法表現當中。

心中的山水

東上高山望五湖,雪濤煙浪起天隅。從小生長在太湖邊上,家鄉的山水與童年的回憶,即使縱覽萬千山河名勝,總是朱培爾心底里最熟悉的縈繞。

「作一個藝術家,特別要培養一種在平凡中發現別人所沒有發現的能力和品質。最熟悉的事物,就是生下來就接觸的身邊的山水水水。所以,我的筆下更多畫的是江南的土山、山上的雜樹、山邊的溪流與江湖。」

中國山水畫特彆強調皴法和樹法,這決定了一個畫家的風格。「無論是重彩、淺絳,還是一般的水墨,我的山水中山、水、石都是同時進行的,很少把皴法和樹法分開來進行,因為面對江南自然的山水,根本就分不出樹和石的關係,山即是樹,樹即是山,不像北方,大山上面就那麼幾棵樹,很明顯,可以分別進行表現。」

構圖上,朱培爾追求一種深遠、高遠和平遠的綜合感覺,以使畫面的層次更加豐富、更加生動。技法之外,他特彆強調詩意的表達,也就是畫面的意境。「氣韻生動」是中國畫的第一要旨。明代湯臨初《書指》中寫道:「論畫者先觀氣,次觀神,而後論其筆之工拙……神可擬議,氣不可捉摸。」

這種「不可捉摸」,朱培爾認為其實可以從兩個層面來求索。第一是畫上的題詩。古人講:「畫中有詩,詩中有畫。」選擇的詩詞內容和畫面之間要有一種內在的契合。當然,更要體現畫家對詩意的獨特理解與感受。比如,「飛流直下三千尺」,可以寫實,把瀑布畫活;「疑是銀河落九天」,則必須抒情並轉化成或隱晦、或抽象的反映。第二就是抓住詩與畫中最主要、最有意義的內容進行相互的生髮。詩畫的意義在於表現一種內在的意蘊與張力,慢慢地讓人感受,並穿透心靈,甚至穿越時空,這些都是畫家需要反覆營造的。

書法的無象可尋

中國傳統文化的核心是藝術,中國藝術最重要表現形式是中國書法。熊秉明說:「書法是中國文化核心中的核心。」書法的載體是漢字,漢字中蘊涵的文化信息,是其他文字無法比擬的,漢字書寫所呈現的美感體現了中國人終極的審美追求。

真正的藝術家,同時也應該是一位思想家,對於美學、藝術,都有自己的觀念和態度,甚至是理論體系。於書法而言,同樣面對書法的經典,用同樣的方式去臨摹,結果卻是風格迥異。因為每個人的性情不同,悟性不同,認識也是不一樣的。「書者,抒也」,書法不僅是胸懷的抒發,也是對藝術認識、對審美的表達。

「很多人說書法是抽象的藝術,我認為書法連象都沒有,根本無象可尋。」朱培爾說,「寫字的過程是一種自然的展開與發揮,它不能重複,因而需要更高的技法錘鍊。書法於今天有點像西方的古典音樂,創作過程更像是演奏。隸篆楷行草都早已定型,我們只能在經典的基礎上進行變化、融入自我。」

歷史上的書法名家,很多都著有書論傳世,或是贊同前人,或是提出己意。朱培爾久浸瀚海,名家過眼。他認為,針對不同書體的學習,都是有基本規律可尋的。

甲骨文、金文要追求高古的氣息,在這個認識的基礎上進行轉換。甲骨文是刻出來的,金文是澆鑄出來,要把甲骨文銳利豐富的刀法和金文雕塑感的雄渾、歷經幾千年斑駁蒼茫的線條轉換成筆法。但毛筆和宣紙都是軟的,要表現這種感覺很難,無法直接再現,而必須加以改造。「我們經常講某個書家寫字很有筆力,筆力絕不是他花多少力氣去抓毛筆,更不等於他的胳膊有多少力量,而應該是他通過這種轉換以後的線條力度與質感。」

且飲墨沈一升

7.0X5.0

草書是書法從實用向藝術發展階段的產物,是書法家表達自己性情和藝術理想的一種高級形式。「癲張醉素」,形象地展現了張旭、懷素的創作狀態,這種狀態其實是他們內心深層情緒的表達,甚至是一種潛意識的表現。草書的這種創作方式,如同當代文學裡的意識流:創作過程中個人因素已經沒有了,內容因素也沒有了,只有一種心靈的吶喊,一種潛意識的外化。但現在人寫草書往往只求其形,卻不知其理。

行書在生活中用的最多,篆有篆法,草有草法,楷有楷法,隸有隸的特徵結構,所以嚴格講行書不是一種單獨的字體,但它卻給書法家非常大的創作空間,在表達書法家性情與情感方面也是最值得我們研究的。《蘭亭序》《祭侄稿》《黃州寒食詩》作為書法史上最有影響的經典,都是行書,而且都是不刻意而為的草稿。

這次展覽中的書法小品,包括畫上的題跋,都是基於上述認識下創作的。書寫過程中沒有過多考慮結體是否嚴謹、筆法是否精到,而是一種下意識的自然流出,是一種率意而為,因而有一些努力書寫所不能達到的散淡和空靈。

篆刻家要有方寸匠心

這次展覽的篆刻作品以印屏的形式展出。將朱跡印蛻和墨拓邊款粘貼布置,加上有針對性的題跋和題籤,使它們有機結合在一起,這樣的形式與藝術的呈現,有時比單純的書法或篆刻作品還要耐人尋味。

嗟我二三子,狂飲亦荒哉

4.3X4.3cm

實用印章已經遠離了我們的生活,萬幸的是它變成了一門藝術。篆刻藝術性發展的第一個高峰在秦漢,所以人們常常講,印宗秦漢。第二個高峰則在明清,這是文人的參與和藝術家對於古老印章的一種自覺創造,「篆刻」的藝術概念也應運而生。篆刻難在不俗,難在刀法、章法與篆法的處理,難在印面境界的開拓與表達。

篆刻還有一種獨特的韻味——「金石氣」,這本是古老的石刻文字在歷經時代滄桑後所形成的一種獨特氣息與風貌,篆刻因為有了刀與石的碰撞,使這種古樸的韻味成為篆刻家心中的嚮往。「篆刻創作要體現原始的感覺,刀和石之間碰撞可以說是一種遠古的迴音,是宇宙意識在心靈深處的生髮。」朱培爾說。

篆刻家的匠心體現在方寸之中。古人說:「疏可走馬,密不容針。」朱培爾的篆刻,往往有一些地方特別緊密,而其他地方可能就是兩三根線條,甚至是大片的空白,這種對比、這種匠心讓每個欣賞者雖然不一定很清楚地說出具體的美感,但是一定能感覺到它所產生的張力。

使不可說成為可說

朱培爾作山水

朱培爾在出差或旅行中都會帶著筆墨和紙,晚上閑暇時就在住地寫字、畫畫,這次沙龍展的作品大多是這樣積累起來的。

雖然身為專業期刊主編,但是朱培爾覺得自己還是業餘在創作。「書法最好不要成為職業。書法貴在神采,貴在無意於佳乃佳,貴在作品整體的格調。成為專職書畫篆刻家當然是許多人所夢寐以求的事情,但並非一定是好事,有很多人成為專職以後,主題性作品多了,應酬多了,但神采沒有了,技術越熟練,創作越麻木。古代書法家大多都不是專職的,即使是抄書匠、刻手、寫經生,其目的較之現在也是十分單純的。所以,業餘的創作,要有一種專業的意識;而專業的書家,則要保持一種業餘的心態。」

作為書畫篆刻家,朱培爾認為,在創作上必須要有一種超越意識,有一種創新的意識。齊白石 「衰年變法」,突破自我、超越前人,「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

藝術家還應有一種將瞬間變成永恆的能力,而對他們的作品,即便過了幾百上千年,我們還能感受到作者當時心靈的律動與心境的變化。《蘭亭序》之所以成為經典,正因其表達了王羲之書寫時的心緒與情感的變化。「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宇宙浩渺,人生苦短,「不知老之將至」,即使至今,此情此景依然可辨,讓人激動不已。

對於同一個自然景物,普通人當然也會覺得很美,但是說不出來,藝術家卻能變成一首詩、一幅畫、一首曲或是一部文學作品,使不可說成為可說。

「寫一萬個『美』沒有意義,美是一種通感,每個人都能感受到美,但作為藝術家必須用一種獨特的語言、並以獨特的角度,將那種不可再來、不可重複的瞬間,轉換成一種符合藝術規律的有機表達。」

圖/汪珂

朱培爾

中國書法家協會《中國書法》雜誌主編,中國書法家協會篆刻藝術委員會秘書長,西泠印社理事,南京印社副社長。

欄目介紹

林語堂《吾國與吾民》中曾論中國書法的意義:「書法提供給了中國人民以基本的美學……如果不懂得中國書法及其藝術靈感,就無法談論中國的藝術。」可以說,書法是中國文化核心中的核心,它既是傳統藝術門類的一種,又具有其特殊性——以漢字為載體,而漢字源於六書,蘊涵著華夏文明古老的智慧。

回歸傳統最終目的,是得到傳統文化內在精神的涵詠頤養。

「執墨」脫胎於三聯節氣的「書齋雅趣」,以書法為核心,論古而談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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