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悟空為何與仇敵二郎神稱兄道弟？

在祭賽國碧波潭擒拿九頭蟲的故事中，有一個細節，讓人費解。

在孫悟空與豬八戒聯手打死了萬聖龍王，基本奠定了勝局時，二郎神率領梅山六聖經過。遇到這位昔日的仇敵，孫悟空不但沒有表現出一丁點的仇恨，反倒主動放下身段，派豬八戒前去邀請，與二郎神共同對付九頭蟲。當晚，孫悟空與二郎神把酒言歡，兄弟相稱，情意濃濃。第二天天亮，在二郎神的幫助下，九頭蟲負傷逃跑。孫悟空與二郎神依依惜別。

對於孫悟空來說，二郎神是他平生頭號仇敵。正是此人在大鬧天宮時，親手將孫悟空擒拿。也正是此人，在擒拿了孫悟空後，放火燒山，把花果山四萬七千猴子，幾乎燒得死絕了！

那麼，孫悟空為何會向二郎神主動示好，並且傾心結交呢？

二郎神的出場，似乎是個偶然。原文說：

兩人正自商量，只聽得狂風滾滾，慘霧陰陰，忽從東方徑往南去。行者仔細觀看，乃二郎顯聖，領梅山六兄弟，架著鷹犬，挑著狐兔，抬著獐鹿，一個個腰挎彎弓，手持利刃，縱風霧踴躍而來。

在後文中，孫悟空詢問二郎神為何前來，二郎神回答說，僅僅是外出打獵，經過此處。我們都知道，二郎神的堂口在灌州的灌江口，即四川灌縣。也就是說，二郎神居住在南瞻部洲。

唐僧一行人從南瞻部洲（東土大唐）出發，歷經多年，走到祭賽國，已經走完了三分之二的路程，早已經深入西牛賀洲地界。那二郎神怎麼可能遠離堂口七八萬里來打獵？若他們真的抓捕到了什麼神通廣大的妖魔，那還算了。可原句中梅山六聖不過是挑著一些尋常狐兔。

如此種種，無一不證明，二郎神在撒謊。他的出現，絕非偶然。

既然不是偶然，那二郎神此次前來，是奉了誰的命令？又是來幹嘛的呢？

二郎神當時奉了觀音菩薩的命令，特意前來幫助孫悟空的。

此前，我們曾經提到，二郎神和玉帝的關係並不和睦。原著中詩句云：

斧劈桃山曾救母，彈打鋋羅雙鳳凰。心高不認天家眷，性傲歸神住灌江。

玉皇大帝的妹妹與凡人楊書生成婚，生下了二郎神。玉帝大怒，將妹妹壓在桃山下，二郎神長大後學成神通，劈山救母。他曾經降伏八怪，又與梅山六聖結拜兄弟，形成一股不可小覷的勢力。

二郎神對玉帝從無好感，玉帝也很討厭這個外甥。只是迫於輿論壓力，才做出一副寬容姿態。於是玉帝讓二郎神住在人間的灌江口，說得好聽，叫聽調不聽宣——即平常不用上朝，有急事才聽從聖旨安排——其實，就是流放在人間，眼不見心不煩。

本來，二郎神是不可能有機會在天庭露臉的，是觀音菩薩出面推薦。本來，二郎神降伏孫悟空，可謂有安天大功，可是，玉帝給二郎神什麼賞賜呢？

「賞賜金花百朵，御酒百瓶，還丹百粒，異寶明珠，錦繡等件」——

和給如來安排安天大會，王母親自進獻蟠桃相比，玉帝對二郎神的賞賜實在太差。

梅山六聖也想上天謝恩，二郎神說：「賢弟，汝等未受天籙，不得面見玉帝。」玉帝對二郎神的打壓，可謂隨處可見。

既然在玉帝處，二郎神沒有了前途，那麼，投靠佛派，在觀音麾下效力，就成了二郎神最好的選擇。

在打了白骨精回到花果山後，僥倖活命的猴子稱呼二郎神為「二郎菩薩」，這裡是否是作者在暗示，二郎神在佛派得到了菩薩的果位呢？

孫悟空說：「八戒，那是我七聖兄弟，倒好留請他們，與我助戰。若得成功，倒是一場大機會也。」八戒道：「既是兄弟，極該留請。」行者道：「但內有顯聖大哥，我曾受他降伏，不好見他。你去攔住雲頭，叫道：『真君，且略住住。齊天大聖在此進拜。』他若聽見是我，斷然住了。待他安下，我卻好見。」

經歷了種種波折的孫悟空，思考問題越來越全面，遇事也越來越冷靜。既然二郎神的出現必有目的，那麼不妨瞧瞧。孫悟空也學會了端架子，他派出豬八戒前去試探，即便被拒絕，也不至於當場丟臉。

豬八戒對孫悟空與二郎神的關係，那是門清。聽聞孫悟空說梅山七聖是兄弟，他也說：「既是兄弟，極該留情。」豬八戒心中百分百在冷笑，只是不說破，看猴子怎麼耍。

不出孫悟空所料，二郎神果然立刻停下，也學孫悟空，自己不出面，讓梅山六聖前去邀請孫悟空前來相聚。

兩個仇人相見，本當是分外眼紅，可是兩人說出的話語，無一不是甜如蜜。

二郎神說：「大聖，你去脫大難，受戒沙門，刻日功完，高登蓮座，可賀，可賀！」

二郎神這句話涵義很豐富。

當年，二郎神為何去剿滅孫悟空？不就是因為孫悟空自己豎起反旗，號稱齊天大聖，之後又大鬧蟠桃會嗎？總之，是孫悟空想要憑藉一刀一槍，在天界打出一個名副其實的地位。

孫悟空雖然喜歡自稱齊天大聖，其實，仙界的高人們都明白，他那齊天大聖是虛的，是名不副實的。可是，孫悟空在加入取經團隊後，尤其是在真假美猴王事件後，高登蓮台，成就正果，那已經指日可待。

在西遊世界，菩薩、羅漢都可以坐蓮台。但是，如來的原話叫做「功成歸極樂，汝亦坐蓮台」。這句話可以從多角度理解。最好的可能，便是說，孫悟空會和唐僧一樣，都是佛的級別。

面對孫悟空未來的成就，二郎神難免羨慕嫉妒恨。

孫悟空卻說：「不敢，向蒙莫大之恩，未展斯須之報。雖然脫難西行，未知功行何如。今因路遇祭賽國，搭救僧災，在此擒妖索寶。偶見兄長車駕，大膽請留一助，未審兄長自何而來，肯見愛否。」

孫悟空的話，有三個意思：

其一，當初您對我的恩情，我時刻不忘！

其二，未來是成佛還是成菩薩，還不清楚。

其三，幫我一個忙，共同抓捕九頭蟲吧。

孫悟空的第一層意思，是我們分析的重點。

二郎神對孫悟空有什麼大恩呢？

第一項「大恩」，擒拿孫悟空。

二郎神和孫悟空實力相當，其實是誰也降伏不了誰的。即便細犬迅捷（《西遊記》中，二郎神的狗不叫哮天犬，叫細犬），能咬到牛魔王，卻咬不到孫悟空。

當時是孫悟空一人大戰二郎神+梅山六聖+細犬，不分勝敗。然後，太上老君扔下金剛琢，打中了孫悟空的天靈蓋。孫悟空被打得跌了一跤，爬起來要跑時，被細犬一口咬到了小腿肚，於是又跌了一跤。此時，二郎神與梅山六聖一擁而上，將孫悟空綁起來，用神刀穿了琵琶骨。

可是，不管孫悟空承認不承認，三界仙人都說，是二郎神打敗並擒拿了孫悟空。

第二項「大恩」，火燒花果山。

孫悟空回到花果山，僥倖活下來的猴子說：

「自從爺爺去後，這山被二郎菩薩點上火，燒殺了大半。我們蹲在井裡，鑽在澗內，藏於鐵板橋下，得了性命。及至火滅煙消，出來時，又沒花果養贍，難以存活，別處又去了一半。我們這一半，捱苦的住在山中。這兩年，又被些打獵的搶了一半去也。」

二郎神非常狠辣，採取的是滅絕性捕殺。他首先放了一把神火，將大半也就是兩萬多隻猴子當場燒死。當時，一部分猴子僥倖躲起來活命。可是，因為神火燒山，花果山此後五百年都寸草不生。沒有了瓜果供養，一萬多猴子逃離了花果山——九成是死。剩下一萬來猴子被打獵的弄死了好多。

孫悟空統計猴妖，一共才剩下一千兩百多。

孫悟空大鬧天宮時，麾下有四萬七千猴妖，如今只剩下一千來只。也就是因為二郎神，97%的猴子猴孫都死了！

面對這兩項「大恩」，孫悟空真的心存感激嗎？

原著28回有詩句描寫孫悟空內心：

回顧仙山兩淚垂，對山凄慘更傷悲。當時只道山無損，今日方知地有虧。可恨二郎將我滅，堪嗔小聖把人欺。行兇掘你先靈墓，無干破爾祖墳基。滿天霞霧皆消盪，遍地風雲盡散稀。

二郎神放火燒山，在孫悟空心中，就等於挖了他祖墳一般。從此可見，孫悟空對二郎神可謂仇深似海！

既然不是有恩，而是有仇，孫悟空為何還笑嘻嘻地與人稱兄道弟呢？

只能說，孫悟空成熟了，知道喜怒不形於色了，知道做大事不糾結了！

二郎神回答孫悟空提問，說：「我因閑暇無事，同眾兄弟採獵而回，幸蒙大聖不棄留會，足感故舊之情。若命挾力降妖，敢不如命！」

二郎神越是說自己閑暇無事，越證明他是有事而來。有什麼事呢？二郎神就是奉觀音菩薩之命，前來相助孫悟空。

自從真假美猴王事件後，孫悟空再也沒有去南海找過觀音菩薩——一直到取經結束，都沒有找過。作為取經團隊上級主管領導，觀音菩薩一直很關注孫悟空。二郎神既然投入了佛派，觀音就希望找個機會讓孫悟空與二郎神消除誤會，親近親近。

既然孫悟空不來求，觀音就派二郎神主動去。

孫悟空自然是明白二郎神與觀音菩薩的關係的，就如同他也是觀音舉薦，參加取經團隊一樣。二郎神和孫悟空，在某種意義上說，既是佛派的人，更是觀音的人。

既然如此，孫悟空就得放下思想包袱，放下過去的仇恨，為了取經大業，與二郎神團結協作。

果然，聰明人之間，說話就是輕鬆。大家一點就透，當天晚上，九個人一起推杯換盞，好不快活。在一起降伏了九頭蟲後，梅山六聖說：「孫二哥既已功成，我們就此告別。」書中雖未明言，但是，從梅山六聖稱呼二郎神為大哥，稱呼孫悟空為二哥看，這兩位昔日的仇敵，竟然已經義結金蘭，結成了兄弟！

孫悟空為何要這麼做呢？當然不僅僅是因為觀音的安排。

自從加入取經團隊以來，一路上孫悟空遭遇了許多強大妖魔，受了許多苦，忍了許多氣。越是西行，一個血淋淋的事實就越是清晰——昔日無能的天庭神將，一個個都是背景深厚，神通廣大。孫悟空越來越認識到個人力量的渺小，越來越認識到自己也好，天庭神將也好，都在受著一些無形之手的操控。

如何才能夠在紛亂中保全性命，並且擺脫棋子的命運呢？

首先，必須忍。忍常人不能忍。

僅僅是忍，還是不夠的，還必須廣結人脈。趁著有取經這塊招牌，多結交一些三界仙人。大家可以看到，越是到後來，孫悟空越是動輒搬救兵。只因，取經是玉帝批准，如來推進的一項官方運動。誰參與，誰就有功。孫悟空邀請其他仙人幫忙，不是孫悟空無能，而是孫悟空賣了其他仙人一個大大的人情，分給了他們一些功勞。

孫悟空與二郎神稱兄道弟，足以說明，孫悟空再也不是以往那個單純衝動的孫悟空。人總是要成長的，孫悟空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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