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個「不上進」的媽媽，有錯嗎？

文/崔璀

1

我的兒子小核桃一直口齒不清，我們只當他起步比較晚，有時候覺得可愛，反正家人能聽懂他的意思，也就這麼過了。

前幾天一個朋友來做客，忽然對我說：我有個同事的孩子也是這樣，可能是舌系帶短，要去醫院做個手術。

末了他說：「你對孩子也要上點心啊，工作雖然忙，但是孩子的成長不能掉以輕心」。

我愣了三秒鐘，下意識地連聲道謝。

剛好那天晚上《奇葩說》的辯題是《沒有上進心，有錯嗎？》。顏如晶說，我現在非常非常有上進心，但是我也非常非常需要「沒有上進心沒有錯」這句話。

因為上進心開始的時候特別容易，但是上進心的盡頭在哪裡，不知道。我們很努力，可是常常會卡住，這個時候，能不能不要有上進心，只有平常心，只有開心。

借著那期《奇葩說》，我哭了一晚上。不是因為所謂的舌系帶短，一則那個還沒確診，二則手術也很小。

壓倒我的，是朋友的潛台詞：「你這個媽媽，太不上進了」。

2

其實，能為這種莫須有的指責流淚，本身也足證我的上進心有多誇張。

正因為這份上進心，才會遇到這樣的為難吧。當了媽媽，一顆上進心必須分成兩半。

工作十幾年，我從一個勤勉的員工，到一個勤勉的管理者，熬夜加班是家常便飯。但是當了媽媽，這份上進心就備受煎熬。

這兩三年，無數次小核桃得睡覺了，我還有一大堆工作要處理。他睡覺的時間，從9點，推到11點，12點。有時候一邊陪他躺在床上，一邊還在開電話會。結束時一歪頭，他自己已經睡著了。

有天晚上，他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問我：「媽媽，你怎麼不看手機了？」

「啊？我今天沒有工作了。」

「可是，你不看手機，我睡不著哎。」

姥姥知道了這件事，忍不住皺眉：「不要當著孩子面看手機，說了一百遍了，他睡覺那麼晚，對身體不好。」

每個周末，都在「陪兒子痛痛快快玩一天」和「抽出幾個小時工作」之間鬥爭，每周末必須要完成下周所有文案工作，否則一開工，經營上的繁雜事情撲來，沒辦法專心寫東西。

路過小區里的露天游泳池，我跟兒子說，今年開放的時候，媽媽一定一定帶你來游泳。

爸爸在一旁聽到，嘻嘻笑，去年開放了三個月，我們一次也沒下來過。當心媽媽把這三個月又忙過去。

什麼啊，在當媽媽這件事上，我也是有上進心的好不好。

可是我沒做到。——這件事時常壓在我心底。

我們從來都是奔著美好願望去的，在當媽媽這件事上。從懷孕起，儲備知識，保證身體狀態良好，挑食？不可以。你不是一個人，你不想吃，也要為肚子里的孩子著想。

孩子出生了，我們一刻不停，學習科學養育，以「好媽媽」為己任，不敢懈怠。為自己，你可以不上進，但是為了孩子，誰不是拿出了120%的上進心。

但是的的確確，不得不承認，生活中想做的事還有很多。

當「好媽媽」，只是其中的一項而已。

哪怕它是最大的一項，但只要它沒有佔到全部，跟想像中的「好媽媽」比一比，就已經足夠我慚愧了。

我想成為一個好媽媽，但終於確認自己是「做不到」了。

3

在《媽媽是超人》中，馬雅舒遭到了網友的集體討伐，說實話，那些評論也嚇到我了。我不是心理學家，說不出來那些評論有什麼不對。之所以怕，是因為作為一個媽媽，馬雅舒的一些「毛病」，比如送孩子上幼兒園自己跟著哭，公主病啊，「易崩潰」體質啊，我也都有。

小核桃第一次上獨立課，家長不能陪同。我們提前跟他聊過這件事兒，他瞪著眼睛聽了半天，點頭表示接受。進了教室，他揮揮手說：「你可以走啦。」

我格外欽佩，心想，男子漢啊。

事情當然沒有那麼順利。

當我退到教室外面的時候，看他拖著自己的小坐墊，慢慢挪到門口坐下，老師招呼他去教室中間，他搖搖頭，緊貼著門口，時不時往窗外張望。我一下子反應過來，他之前問過我：「那我上課的時候，你在哪兒？」我說我會在門口等你。

他想離我近一點。

那個瞬間，我忽然就淚目了。偷偷瞄了一下四周，幾位媽媽都氣定神閑地在看手機（事後我才知道那天只有小核桃一個小朋友是第一次上獨立課），或者閉目養神，覺得自己很矯情，趕緊打開電腦，假裝工作。

過了大概十分鐘，教室里忽然傳來一陣哭聲，我聽出是小核桃的聲音，但完全不知道該不該去干涉老師上課，只能無助地看著門口的督導：「怎麼辦，是我兒子在哭。」

督導說，如果是第一次，你可以去陪他。

我幾乎是彈進教室，小核桃一邊抽泣一邊努力跟老師表達，他希望能去找媽媽。

我抱他坐到角落，他抽泣了一會兒，問：「媽媽，你還會走嗎？」

在得到了我的保證之後，他很快開始專心聽課了。但是，他一隻小手，時不時會揪一下我的衣角。趁他聽課的間隙，我用紙巾擋住了臉，擦去眼淚。

那個時刻，我不是沒有克制的，我心裡也有聲音說，你自己都這麼情緒失控，那小朋友更不知所措了。

但是我做不到。

沒過一會兒，我出去接了一個工作電話，前後十分鐘，走回教室的時候，小核桃對著黑人老師痛哭流涕：「我太餓了，我要找媽媽。」

抱他走出教室冷靜了一會兒，下樓買了吃的。他說，我們回家。

還有一個小時才下課。我心理鬥爭了一秒鐘，就帶他回家了。

回家的路上，我跟他說，你今天堅持了十分鐘，我覺得你很棒。你是怎麼做到的？

他告訴我那十分鐘，老師講了什麼故事。

『那我們下次會堅持多久呢？』

『兩個十分鐘！』他忽然高興了。

4

這件事兒，我幾乎沒跟別人說起，太矯情，太作了，太沒有辦法了。孩子哭，你也跟著哭？你應該跟他講道理，安撫他，等他冷靜再送進教室。

可是再選一次，我只能這樣做。

那一刻，他很難過，我也很難過。

真正難以啟齒的是，我在那一刻的念頭，居然是「我對不起我的孩子」。我想，如果我是一個全職媽媽，給足了孩子所謂陪伴和關愛，也許在那一刻我的反應會理智得多，冷靜得多。但是，正因為常常懷疑自己做得不夠，所以，當小核桃的哭聲爆出來的那個時刻，我是心虛的。

我偷偷地打量周圍人的反應，生怕從她們的眼神中看出鄙夷：「喲，你平時都在忙什麼呢？就沒怎麼照顧過孩子吧？你看他那麼膽小！」

我答應了他，要在門口等他的。可是我離開了，為了一個工作電話。

本來他都好一點了，就因為這個電話！聽到他的哭聲，你讓我怎麼冷靜呢？我簡直像是被人贓俱獲的小偷一樣，羞愧極了，懊惱極了，我沒有辦法原諒那樣的自己。

5

事情過去幾個星期，我才跟合伙人妍姐說起。

她說，我送女兒去幼兒園的時候，就沒哭！

「你看，就說你是個沒出息的媽媽啊。」我心裡的聲音忍不住說自己。

有一個想法，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你既然做了媽媽，就必須全心全意做一個媽媽。」

事實上，能夠把這個想法說成一個「想法」，對我來說就已經是一個巨大的突破。想法的意思，就是因人而異，有的人可以這樣想，有的人可以那樣想。但在我過去的人生里，我並不認為這是一個可選項。它就是一個天經地義的，毋庸置疑的「事實」。

有時候我想，如果能一直把它看成一個「事實」，那樣的人生也會簡單很多。你都已經當媽了，還想怎樣呢？拿出從前在職場打拚的勁頭，好好把當媽這份很有前途的「職業」做到盡善盡美，這就是你人生的主旋律了。

你要一邊工作一邊帶娃？那就找一份清閑的，朝九晚五的工作啊，一到下班的點就收拾東西走人。沒有人責怪你，因為沒有人會對你寄予希望，大家理解你是媽媽，一個為孩子寄託了一切的，上進的媽媽。

但社會還是變得多元了，也可以有不同的選擇，不是嗎？有選擇做一百分的媽媽，也有選擇做六十分，七十分的媽媽。

一開始，你當然會想：「這有什麼好選的！我當然做一百分的媽媽。」我也曾這麼想過。但是，一旦你意識到那只是可選項當中的一種——你就再也回不去了。

選它，或是不選它，你都會意識到其它可能性的存在。

我有過很多曾經戰功彪炳的女同事，試圖家庭事業兩頭挑，最終還是不得已做出取捨，淚別職場。也遇到過妍姐這樣的女人，孩子發燒，她若無其事地在微信群里討論工作，只是第二天早上說起，今天要把孩子送到爺爺家，上班遲到一會。

她們誰比誰更正確，更上進嗎？沒有。誰比誰過得更好嗎？也很難說。

每個人都只是在為自己的人生做出選擇。

既然是選擇，就沒有絕對正確的一頭。凡是選擇，都必須承擔代價。

還是會覺得謝謝，有機會與這樣的想法抗衡，也算是一種幸運吧。雖然一計較自己的得失對錯，有時也會覺得迷惑，覺得不甘，但想一想，為了成為現在的我，而保有這樣的不甘，我義無反顧。

圖 | Big Little Li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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