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筆下的寵物
在如今人人云養貓的時代,我們已經很難想像家中花鳥魚蟲、飛禽走獸的盛景了。於是今天為大家精選了幾篇短文,一窺名人雅仕和他們的寵物。
讓我們一起來看看作家筆下的寵物是什麼樣的~
貓婆
by 馮驥才
我那小閣樓的後牆外,居高臨下是一條又長又深的衚衕,我稱它為貓衚衕。每日夜半,這裡是貓兒們無法無天的世界。它們戲耍、求偶、追逐、打架,叫得厲害時有如小孩扯著嗓子嚎哭。吵得人無法入睡時,便常有人推開窗大吼一聲「去——」,或者扔塊石頭瓦片轟趕它們。我在忍無可忍時也這樣怒氣沖沖干過不少次。每每把它們趕跑,靜不多時,它們又換個什麼地方接著鬧,通宵不絕。為了逃避這群討厭的傢伙,我真想換房子搬家。奇怪,哪來這麼多貓,為什麼偏偏都跑到這衚衕里來聚會鬧事?
一天,我到一位朋友家去串門,聊天,他養貓,而且視貓如命。
我說:「我挺討厭貓的。」
他一怔,扭身從牆角紙箱里掏出個白色的東西放在我手上。呀,一隻毛線球大小雪白的小貓!大概它有點怕,縮成個團兒,小耳朵緊緊貼在腦袋上,一雙純藍色亮亮的圓眼睛柔和又膽怯地望著我。我情不自禁趕快把它捧在懷裡,拿下巴愛撫地蹭它毛茸茸的小臉,竟然對這朋友說:「太可愛了,把它送給我吧!」
我這朋友笑了,笑得挺得意,彷彿他用一種愛戰勝了我不該有的一種怨恨。他家大貓這次一窩生了一對小貓——一隻一雙金黃眼兒,一隻一雙天藍色眼兒。儘管他不捨得送人,對我卻例外地割愛了。似乎為了要在我身上培養出一種與他同樣的愛心來;真正的愛總希望大家共享,尤其對我這個厭貓者。
小貓一入我家,便成了我全家人的情感中心。起初它小,趴在我手掌上打盹睡覺,我兒子拿手絹當被子蓋在它身上,我妻子拿眼藥瓶吸牛奶喂它。它呢,喜歡像嬰兒那樣仰面躺著吃奶,吃得高興時便用四隻小毛腿抱著你的手,伸出柔軟的、細砂紙似的小紅舌頭親昵地舔你的手指尖……這樣,它長大了,成為我家中的一員,並有著為所欲為的權利——睡覺可以鑽進任何人的被窩兒,吃飯可以跳到桌上,蹲在桌角,想吃什麼就朝什麼叫,哪怕最美味的一塊魚肚或鵝肝,我們都會毫不猶豫地讓給它。嘿,它奪去我兒子受寵的位置,我兒子卻毫不妒忌它,反給它起了頂漂亮、頂漂亮的名字,叫藍眼睛。這名字起得真好!每當藍眼睛闖禍——砸了杯子或摔了花瓶,我發火了,要打它,但只要一瞅它那純凈光澈、驚慌失措的藍眼睛,心中的火氣頓時全消,反而會把它擁在懷裡,用手捂著它那雙因驚恐瞪大的藍眼睛,不叫它看,怕它被自己的冒失嚇著……
我也是視貓如命了。
入秋,天一黑,不斷有些大野貓出現在我家的房頂上,大概都是從後面貓衚衕爬上來的吧。它們個個很醜,神頭鬼臉向屋裡張望。它們一來,藍眼睛立即衝出去,從晾台躥上屋頂,和它們對吼、廝打,互相窮追不捨。我擔心藍眼睛被這些大野貓咬死,關緊通向晾台的門,藍眼睛便發瘋似的抓門,還哀哀地向我乞求。後來我知道藍眼睛是小母貓,它在發狂地愛,我便打開門不再阻攔。它天天夜出晨歸,歸來時,渾身滾滿塵土,兩眼卻分外興奮明亮,像藍寶石。就這樣,在很冷的一天夜裡出去了,沒再回來,我妻子站在晾台上拿根竹筷子「噹噹」敲著它的小飯盆,叫它,一連三天,期待落空。意想不到的災難降臨——藍眼睛丟了!
情感的中心突然失去,家中每個人全空了。
我不忍看妻子和兒子噙淚的紅眼圈,便房前房後去找。黑貓、白貓、黃貓、花貓、大貓、小貓,各種模樣的貓從我眼前跑過,惟獨沒有藍眼睛……懊喪中,一個孩子告訴我,貓衚衕頂裡邊一座樓的後門裡,住著一個老婆子,養了一二十隻貓,人稱貓婆,藍眼睛多半是叫她的貓勾去的。這話點亮了我的希望。
當夜,我鑽進貓衚衕,在沒有燈光的黑暗裡尋到貓婆家的門,正想察看情形,忽聽牆頭有動靜,抬頭嚇一跳,幾隻碩大的貓影黑黑地蹲在牆上。我輕聲一喚「藍眼睛」,貓影全都微動,眼睛處燈光似的一閃一閃,並不怕人。我細看,沒有藍眼睛,就守在牆根下等候。不時一隻走開,跳進院里;不時又從院里爬上一隻來,一直沒等到藍眼睛。但這院里似乎是個大貓洞,我那可憐的寶貝多半就在裡邊貓婆的魔掌之中了。我冒冒失失地拍門,非要進去看個究竟不可。
門打開,一個高高的老婆子出現——這就是貓婆了。裡邊亮燈,她背光,看不清面孔,只是一條墨黑墨黑神秘的身影。
我說我找貓,她非但沒攔我,反倒立刻請我進屋去。我隨她穿過小院,又低頭穿過一道小門,是間陰冷的地下室。一股濃重噎人的貓味馬上撲鼻而來。屋頂很低,正中吊下一個很髒的小燈泡,把屋內照得昏黃。一個柜子,一座生鐵爐子,一張大床,地上幾隻放貓食的破瓷碗,再沒別的,連一把椅子也沒有。
貓婆上床盤腿而坐,她叫我也坐在床上。我忽見一團灰塗塗的棉被上,東一隻西一隻橫躺豎卧著幾隻貓。我掃一眼這些貓,還是沒有藍眼睛。貓婆問我:「你丟那貓什麼樣兒?」我描述一遍,她立即叫道:「那大白波斯貓吧?長毛?大尾巴?藍眼睛?見過見過,常從房上下來找我們玩兒,還在我們這兒吃過東西呢,多疼人的寶貝!丟幾天了?」我盯住她那略顯浮腫、蒼白無光的老臉看,只有焦急,卻無半點裝假的神氣。我說:「五六天了。」她的臉頓時陰沉下來,停了片刻才說:「您甭找了,回不來了!」我很疑心這話為了騙我,目光搜尋可能藏匿藍眼睛的地方。這時,貓婆的手忽向上一指,呀,迎面橫著的鐵煙囪上,竟然還趴著好一大長排各種各樣的貓!有的眼睛看我,有的閉眼睡覺,它們是在借著煙囪的熱氣取暖。
貓婆說:「您瞧瞧吧,這都是叫人打殘的貓!從高樓上摔壞的貓!我把它們拾回來養活的。您瞧那隻小黃貓,那天在衚衕口叫孩子們按著批鬥,還要燒死它,我急了,一把從孩子們手裡搶出來的!您想想,您那寶貝丟了這麼多天,哪還有好?現在鄉下常來一伙人,下籠子逮貓吃,造孽呀!他們在籠里放了鳥兒,把貓引進去,籠門就關上……前幾天我的一隻三花貓就沒了。我的貓個個喂得飽飽的,不用鳥兒絕對引不走,那些狼心狗肺的傢伙,吃貓肉,叫他們吃!吃得爛嘴、爛舌頭、渾身爛、長瘡、爛死!」
她說得臉抖,手也抖,點煙時,煙捲抖落在地。煙囪上那小黃貓,瘦瘦的,尖臉,很靈,立刻跳下來,叼起煙,仰起嘴,遞給她。貓婆笑臉開花,咧著嘴不住地說:「瞧,您瞧,這小東西多懂事!」像在誇讚她的一個小孫子。
我還有什麼理由疑惑她?面對這天下受難貓兒們的救護神,告別出來時,不覺帶著一點慚愧和狼狽的感覺。
藍眼睛的丟失雖使我傷心很久,但從此不知不覺我竟開始關切所有貓兒的命運。貓衚衕再吵再鬧也不再打擾我的睡眠,似乎有一隻貓叫,就說明有一隻貓活著,反而令我心安。貓叫成了我的安眠曲……
轉過一年,到了貓兒們求偶時節,貓衚衕卻忽然安靜下來。
我妻子無意間從鄰居那裡聽到一個不幸的消息:貓婆死了。同時——在她死後——才知道關於她在世時的一點點經歷。
據說,貓婆本是先前一個開米鋪老闆的小婆,被老闆的大婆趕出家門,住在貓衚衕那座樓第一層的兩間房子里。後又被當做資本家老婆,轟到地下室。她無親無故,孑然一身,拾紙為生,以貓為伴,但她所養的貓沒有一個良種好貓,都是拾來的棄貓、病貓和殘貓。她天天從水產店撿些臭魚爛蝦煮了,放在院里喂貓,也就招引一些無家可歸的野貓來填肚充饑,有的乾脆在她家落腳。她有貓必留,誰也不知道她家到底有多少只貓。
「文革」前,曾有人為她找個伴兒,是個賣肉的老漢。結婚不過兩個月,老漢忍受不了這些貓鬧、貓叫、貓味兒,就搬出去住了。人們勸她扔掉這些貓,接回老漢,她執意不肯,堅持與這些貓共享著無人能解的快樂。
前兩個月,貓婆急病猝死,老漢搬回來,第一件事便是把這些貓統統轟走。被趕跑的貓兒依戀故人故土,每每回來,必遭老漢一頓死打,這就是貓衚衕忽然不明不白靜下來的根由了。
這消息使我的心一揪。那些貓,那些在貓婆床上、被上、煙囪上的貓,那些殘的、病的、瞎的貓兒們呢?那隻尖臉的、瘦瘦的、為貓婆叼煙捲的小黃貓呢?如今漂泊街頭、餓死他鄉,被孩子弄死,還是叫人用籠子捉去吃掉了?一種傷感與擔慮從我心裡漫無邊際地散開,散出去,隨後留下的是一片沉重的空茫。這夜,我推開後窗向貓衚衕望下去,只見月光下,貓婆家四周的房頂牆頭趴著一隻只貓影,大約有七八隻,黑黑的,全都默不作聲。這都是貓婆那些生死相依的夥伴,它們等待著什麼呀?
從這天起,我常常把吃剩下的一些東西,一塊饅頭、一個魚頭或一片餅扔進貓衚衕里去,這是我僅能做到的了。但這年裡,我也不斷聽到一些貓這樣或那樣死去的消息,即使街上一隻貓被軋死,我都認定必是那些從貓婆家裡被驅趕出來的流浪兒。入冬後,我聽到一個令人震慄的故事——
我家對面一座破樓修理瓦頂。白天里瓦工們換瓦時活沒幹完,留下個洞,一隻貓為了禦寒,鑽了進去;第二天瓦工們蓋上瓦走了,這隻貓無法出來,急得在裡邊叫。住在這樓頂層的五六戶人家都聽到貓叫,還有在頂棚上跑來跑去的聲音,但誰家也不肯將自家的頂棚捅壞,放它出來。這貓叫了三整天,開頭聲音很大,很慘,瘮人,但一天比一天聲音微弱下來,直至消失!
聽到這故事,我徹夜難眠。
更深夜半,天降大雪,貓衚衕里一片死寂,這寂靜化為一股寒氣透進我的肌骨。忽然,後牆下傳來一聲貓叫,在大雪塗白了的衚衕深處,貓婆故居那牆頭上,孤零零趴著一隻貓影,在凜冽中蜷縮一團,時不時哀叫一聲,甚是凄婉。我心一動,是那尖臉小黃貓嗎?忙叫聲:「咪咪!」想下樓去把它抱上來,誰知一聲喚,將它驚動,起身慌張跑掉。
貓衚衕里便空無一物。只剩下一片夜的漆黑和雪的慘白,還有奇冷的風在這又長又深的空間里呼嘯。
白鵝
by 豐子愷
這白鵝,是一位將要遠行的朋友送給我的。我抱著這雪白的「大鳥」回家,放在院子里。它伸長了頭頸,左顧右盼,我一看這姿態,想道:「好一個高傲的動物!」
鵝的高傲,更表現在它的叫聲、步態、吃相中。
鵝的叫聲,音調嚴肅鄭重,似厲聲呵斥。它的舊主人告訴我:養鵝等於養狗,它也能看守門戶。後來我看到果然:凡有生客進來,鵝必然厲聲叫囂;甚至籬笆外有人走路,也要它引吭大叫,不亞於狗的狂吠。
鵝的步態,更是傲慢了。大體上也與鴨相似,但鴨的步調急速,有局促不安之相。鵝的步調從容,大模大樣的,頗像京劇里的凈角出場。它傲然地站著,看見人走來也豪不相讓;有時非但不讓,竟伸過頸子來咬你一口。
鵝的吃飯,常常使我們發笑。我們的鵝是吃冷飯的,一日三餐。它需要三樣東西下飯:一樣是水,一樣是泥,一樣是草。先吃一口冷飯,再喝一口水,然後再到別處去吃一口泥和草。大約這些泥和草也有各種可口的滋味。這食料並不奢侈;但它的吃法,三眼一板,一絲不苟。譬如吃了一口飯,倘若水盆放在遠處,它一定從容不迫地大踏步走上前去,飲一口水。再大踏步走去吃泥,吃草。吃過泥和草再回來吃飯。
這樣從容不迫地吃飯,必須有一個人在旁侍候,像飯館裡的堂倌一樣。因為附近的狗,都知道我們這位鵝老爺的脾氣,每逢它吃飯的時候,狗就躲在籬邊窺伺。等它吃過一口飯,踏著方步去喝水、吃泥、吃草的當兒,狗就敏捷地跑過來,努力地吃它的飯。鵝老爺偶然早歸,伸頸去咬狗,並且厲聲叫罵,狗立刻逃往籬邊,蹲著靜候;看它再吃了一口飯,再走開去喝水、吃草、吃泥的時候,狗又敏捷地跑上來,把它的飯吃完,揚長而去。等到鵝再來吃飯的時候,飯罐已經空空如也。鵝便昂首大叫,似乎責備人們供養不周。這時我們便替它添飯,並且站著侍候。因為鄰近狗很多,一狗方去,一狗又來蹲著窺伺了。
我們不勝其煩,以後便將飯罐和水盆放在一起,免得它走遠去,讓雞、狗偷飯吃。然而它所必須的泥和草,所在的地點遠近無定。為了找這在些食物,它仍是要走遠去的。因此鵝吃飯時,非有一個人侍候不可,真是架子十足的!
母雞
by 老舍
一向討厭母雞。
不知怎樣受了一點驚恐。聽吧,它由前院嘎嘎到後院,由後院再嘎嘎到前院,沒結沒完,而並沒有什麼理由,討厭!有的時候,它不這樣亂叫,可是細聲細氣的,有什麼心事似的,顫顫微微的,順著牆根,或沿著田壩,那麼扯長了聲如怨如訴,使人心中立刻起個小疙瘩來。
它永遠不反抗公雞。可是,有時候卻欺侮那忠厚的鴨子。更可惡的是它遇到另一隻母雞的時候,它會下毒手,乘其不備,狠狠的咬一口,咬下一撮兒毛來。
到下蛋的時候,它差不多是發了狂,恨不能使全世界都知道它這點成績;就是聾子也會被它吵得受不下去。
可是,現在我改變了心思,我看見一隻孵出一群小雛雞的母雞。
不論是在院里,還是在院外,它總是挺著脖兒,表示出世界上並沒有可怕的東西。一個鳥兒飛過,或是什麼東西響了一聲,它立刻警戒起來,歪著頭兒聽;挺著身兒預備作戰;看看前,看看後,咕咕的警告雞雛要馬上集合到它身邊來!
當它發現了一點可吃的東西,它咕咕的緊叫,啄一啄那個東西,馬上便放下,教它的兒女吃。結果每一隻雞雛的肚子都圓圓的下垂,像剛裝了一兩個湯圓兒似的,它自己卻消瘦了許多。假如有別的大雞來搶食,它一定出擊,把它們趕出老遠,連大公雞也怕它三分。
它教給雞雛們啄食,掘地,用土洗澡;一天教不知多少次。它還半蹲著我想這是相當勞累的教它們擠在它的翅下、胸下,得一點溫暖。它若伏在地上,雞雛們便爬在它的背上,啄它的頭或別的地方,它一聲不哼。
在夜間若有什麼動靜,它便放聲啼叫,頂尖銳、頂慘,使任何貪睡的人也得起來看看,是不是有了黃鼠狼。
它負責、慈愛、勇敢、辛苦,因為它有了一群雞雛。它偉大,因為它是雞母親。一個母親必定就是一位英雄。
我不敢再討厭母雞了。
貓
by 老舍
貓的性格實在有些古怪。說它老實吧,它有時候的確很乖。它會找個暖和的地方,成天睡大覺,無憂無慮,什麼事也不過問。可是,它決定要出去玩玩,就會出去走一天一夜,任憑誰怎麼呼喚,它也不肯回來。說它貪玩吧,的確是呀,要不怎麼會一天一夜不回家呢?可是,它聽到老鼠的一點響動,又是多麼盡職。它閉息凝視,一連就是幾個鐘頭,非把老鼠等出來不可!
它要是高興,能比誰都溫柔可親:同身子蹭你的腿,把脖兒伸出來要求給抓癢。或是在你寫作的時候,跳上桌來,在稿紙上踩印幾朵小梅花。它還會豐富多腔地叫喚,長短不同,粗細各異,變化多端。在不叫的時候,它還會咕嚕咕嚕地給自己解悶。這可都憑它的高興。它若是不高興啊,無論誰說多少好話,它一聲也不出。
它什麼都怕,總想藏起來。可是它又那麼勇猛,不要說見著小蟲和老鼠,就是遇上蛇也敢斗一斗。
滿月的小貓更可愛,腿腳還不穩,可是已經學會淘氣。一根雞毛,一個線團,都是它們的好玩具,耍個沒完沒了。一玩起來,它們不知要摔多少跟頭,但是跌到了馬上起來,再跑再跌。它們的頭撞在門上、桌腿上,彼此的頭上,撞疼了也不哭。它們的膽子越來越大,逐漸開闢新的遊戲場所。它們到院子里來了,院中的花草可遭了殃。它們在花盆裡摔交,抱著花枝打鞦韆,所過之處,枝折花落。你見了,絕不會責打它們,它們是那麼生機勃勃,天真可愛!
小狗包弟
by 巴金
一個多月前,我還在北京,聽人講起一位藝術家的事情,我記得其中一個故事是講藝術家和狗的。據說藝術家住在一個不太大的城市裡,隔壁人家養了小狗,它和藝術家相處很好,藝術家常常用吃的東西款待它。「文革」期間,城裡發生了從未見過的武鬥,藝術家害怕起來,就逃到別處躲了一段時期。後來他回來了,大概是給人揪回來的,說他「裡通外國」,是個反革命,批他,斗他。他不承認,就痛打,拳打腳踢,棍棒齊下,不但頭破血流,一條腿也給打斷了。批鬥結束,他走不動,讓專政隊拖著他遊街示眾,衣服撕破了,滿身是血和泥土,口裡發出呻喚。認識的人看見半死不活的他,都掉開頭去。忽然一隻小狗從人叢中跑出來,非常高興地朝著他奔去。它親熱地叫著,撲到他跟前,到處聞聞,用舌頭舔舔,用腳爪在他的身上撫摸。別人趕它走,用腳踢,拿棒打,都沒有用,它一定要留在它的朋友的身邊。最後專政隊用大棒打斷了小狗的後腿,它發出幾聲哀叫,痛苦地拖著傷殘的身子走開了。地上添了血跡,藝術家的破衣上留下幾處狗爪印。藝術家給關了幾年才放出來,他的第一件事就是買幾斤肉去看望那隻小狗。鄰居告訴他,那天狗給打壞以後,回到家裡什麼也不吃,哀叫了三天就死了。
聽了這個故事,我又想起我曾經養過的那條小狗。是的,我也養過狗。那是一九五九年的事情。當時一位熟人給調到北京工作,要將全家遷去,想把他養的小狗送給我,因為我家裡有一塊草地,適合養狗的條件。我答應了,我的兒子也很高興。狗來了,是一條日本種的黃毛小狗,乾乾淨淨,而且有一種本領:它有什麼要求時就立起身子,把兩隻前腳並在一起不停地作揖。這本領不是我那位朋友訓練出來的。它還有一位瑞典舊主人,關於他我毫無所知。他離開上海回國,把小狗送給接受房屋租賃權的人,小狗就歸了我的朋友。小狗來的時候有一個外國名字,它的譯音是「斯包弟」。我們簡化了這個名字,就叫它做「包弟」。
包弟在我們家待了七年,同我們一家人處得很好。它不咬人,見到陌生人,在大門口吠一陣,我們一聲叫喚,它就跑開了。夜晚籬笆外面人行道上常常有人走過,它聽見某種聲音就會朝著籬笆又跑又叫,叫聲的確有點刺耳,但它也只是叫幾聲就安靜了。它在院子里和草地上的時候多些,有時我們在客廳里接待客人或者同老朋友聊天,它會進來作幾個揖,討糖果吃,引起客人發笑。日本朋友對它更感興趣,有一次大概在一九六三年或者以後的夏天,一家日本通訊社到我家來拍電視片,就拍攝了包弟的鏡頭。又有一次日本作家由起女士訪問上海,來我家作客,對日本產的包弟非常喜歡,她說她在東京家中也養了狗。兩年以後,她再到北京參加亞非作家緊急會議,看見我她就問:「您的小狗怎樣?」聽我說包弟很好,她笑了。
我的愛人蕭珊也喜歡包弟。在三年困難時期,我們每次到文化俱樂部吃飯,她總要向服務員討一點骨頭回去喂包弟。
一九六二年我們夫婦帶著孩子在廣州過了春節,回到上海,聽妹妹們說,我們在廣州的時候,睡房門緊閉,包弟每天清早守在房門口等候我們出來。它天天這樣,從不厭倦。它看見我們回來,特別是看到蕭珊,不住地搖頭擺尾,那種高興、親熱的樣子,現在想起來我還很感動,彷彿又聽見由起女士的問話:「您的小狗怎樣?」
「您的小狗怎樣?」倘使我能夠再見到那位日本女作家,她一定會拿同樣的一句話問我。她的關心是不會減少的。然而我已經沒有小狗了。
一九六六年八月下旬紅衛兵開始上街抄「四舊」的時候,包弟變成了我們家的一個大「包袱」,晚上附近的小孩時常射門大喊大嚷,說是要殺小狗。聽見包弟尖聲吠叫,我就膽戰心驚,害怕這種叫聲會把抄「四舊」的紅衛兵引到我家裡來。
當時我已經處於半靠邊的狀態,傍晚我們在院子里乘涼,孩子們都勸我把包弟送走,我請我的大妹妹設法。可是在這時節誰願意接受這樣的禮物呢?據說只好送給醫院由科研人員拿來做實驗用,我們不願意。以前看見包弟作揖,我就想笑,這些天我在機關學習後回家,包弟向我作揖討東西吃,我卻暗暗地流淚。
形勢越來越緊。我們隔壁住著一位年老的工商業者,原先是某工廠的老闆,住屋是他自己修建的,同我的院子只隔了一道竹籬。有人到他家去抄「四舊」了。隔壁人家的一動一靜,我們聽得清清楚楚,從籬笆縫裡也看得見一些情況。這個晚上附近小孩幾次射門捉小狗,幸而包弟不曾出來亂叫,也沒有給捉了去。這是我六十多年來第一次看見抄家,人們拿著東西進進出出,一些人在大聲叱罵,有人摔破罈罈罐罐。這情景實在可怕。十多天來我就睡不好覺,這一夜我想得更多,同蕭珊談起包弟的事情,我們最後決定把包弟送到醫院去,交給我的大妹妹去辦。
包弟送走後,我下班回家,聽不見狗叫聲,看不見包弟向我作揖、跟著我進屋,我反而感到輕鬆,真有一種甩掉包袱的感覺。但是在我吞了兩片眠爾通、上床許久還不能入睡的時候,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包弟,想來想去,我又覺得我不但不曾甩掉什麼,反而背上了更加沉重的包袱。在我眼前出現的不是搖頭擺尾、連連作揖的小狗,而是躺在解剖桌上給割開肚皮的包弟。我再往下想,不僅是小狗包弟,連我自己也在受解剖。不能保護一條小狗,我感到羞恥;為了想保全自己,我把包弟送到解剖桌上,我瞧不起自己,我不能原諒自己!我就這樣可恥地開始了十年潔劫中逆來順受的苦難生活。一方面責備自己,另一方面又想保全自己,不要讓一家人跟自己一起墮入地獄。我自己終於也變成了包弟,沒有死在解剖桌上,倒是我的幸運。……
整整十三年零五個月過去了。我仍然住在這所樓房裡,每天清早我在院子里散步,腳下是一片衰草,竹籬笆換成了無縫的磚牆。隔壁房屋裡增加了幾戶新主人,高高牆壁上多開了兩扇窗,有時倒下一點垃圾。當初剛搭起的葡萄架給蟲蛀後早已塌下來掃掉,連葡萄藤也被挖走了。右面角上卻添了一個大化糞池,是從緊靠著的五層樓公寓里遷過來的。少掉了好幾株花,多了幾棵不開花的樹。我想念過去同我一起散步的人,在綠草如茵的時節,她常常彎著身子,或者坐在地上拔除雜草,在午飯前後她有時逗著包弟玩。……我好像做了一場大夢。滿園的創傷使我的心彷彿又給放在油鍋里熬煎。
這樣的熬煎是不會有終結的,除非我給自己過去十年的苦難生活作了總結,還清了心靈上的欠債。這絕不是容易的事。那麼我今後的日子不會是好過的吧。但是那十年我也活過來了。
即使在「說謊成風」的時期,人對自己也不會講假話,何況在今天,我不怕大家嘲笑,我要說:我懷念包弟,我想向它表示歉意。
插圖為豐子愷畫作
編輯 | 武佳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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