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松江，愛上一個認真的消遣

天下 0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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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立於明治35年（1902年）

大家好，讓各位久等了。

今天這期依舊是關於木南在山陰地區島根縣的散步。

松江鹽見繩手

喜

歡上藝術家杉本博司的系列攝影作品《海景》，是五年前的事情。

2012年的夏天，在北京佩斯畫廊舉辦的杉本博司個展上，第一次近距離觀看到了那些「寧靜的海」。一張張裝裱精緻的大畫幅黑白照片懸掛於798廠房挑高開闊的空間內，構圖極度簡潔：一半天空，一半海水，天海之間的分界線安靜地將畫面一分為二，黑白灰的色調與明膠鹵化銀在相紙上形成的質感保持著看似「千篇一律」的秩序感。然而仔細看去，每張照片又都不枯燥重複，光線與海浪的微妙變幻使畫面在寧靜之中蘊含著千變萬化的能量，呈現著永恆之美。據說，秉承著「用名為攝影的裝置，呈現人類遠古記憶」的信念的杉本，去造訪了世界各地的大海，於各處海岸斷崖邊架起他的標配——大畫幅膠片相機，記錄了不同地點與氣候下的大海瞬間。目的只為了探究一個一直縈繞在他腦海中的問題——「今天的人可以看到與古人所見相同的風景嗎？」

與這些作品的再一次近距離相遇，是五年後的2017年夏初，在島國西南邊陲島根縣的縣立美術館。館內一隅正舉辦他的《海景》系列作品展。展廳雖然不及798廠房的空曠，但黑白影像畫面散發的空靈氣場同樣震懾著每位參觀者。要說布展的獨特之處，便是展廳中的一處細節：呈一字直線橫向排列的作品中，第39號海景作品《日本海隱岐》被單獨列印成明信片大小的詳解卡，安放在展廳入口導覽處。對於策展方這樣的安排用意不難理解：畫面中的那片海正是離這座美術館所在的叫做松江的小城最近的地方。

杉本博司《海景》/ 島根縣立美術館

《日本海隱岐》

杉本博司在1987年的秋天造訪了島根縣的隱岐島，那是漂浮於日本海上的離島。據說他來此是為了追隨其崇拜的鎌倉時代天皇后鳥羽。相傳後鳥羽天皇擅長創作和歌，還是日本中世屈指可數的歌人。卻在執政生涯的晚期經歷了所謂承久之變的戰敗而後流放到隱岐，面對著那片狂風暴浪，在詠出「隱岐海上荒浪、襲來警戒之風」的絕句和歌之後離世。為這番詩歌深深感嘆的杉本博司為了想親眼看到後鳥羽天皇曾經看過的那片海，便用相機記錄下這片大海恆久不變的瞬間。

松江市內街道可見關於隱岐之島的旅遊廣告

如果說杉本博司用他獨特的攝影觀念成功地將幾個世紀前的自然風貌再現給今天的人，那麼當我步出展廳，透過縣立美術館內寬闊的落地窗眺望到遠處宍道湖的湖面開始染上難以描畫的柔和紫羅蘭色的時候，我忽然意識到了一個同樣的問題：此刻的這番光影色彩或許也同百年前的人看到的光景別無二致。換句話說，觀看夕照時的霞光對於生活在這裡的松江人來說，可能是具有某種神聖儀式感的存在。宍道湖邊的這座島根縣立美術館，也是欣賞它的最佳地點之一。

「美術館的閉館時間為日落後的半小時。」午後在美術館前台購票，負責接待的短髮女孩戴著一副邊框纖細的眼鏡，精簡幹練的外表十分契合作為館內工作人員的身份，「請一定不要錯過日落時間哦。」接過買來的參觀券，在完成常規說明後她又對我多說了這麼一句建議。雖然僅此一句話，作為初次到訪的遊客的我，卻也能完全明了其話中的奧意——畢竟，我已然記不清在這一天中第幾次與日落時間這個話題相遇了。身處松江這座城市，似乎把太陽西沉認真地當作一天中最重要的事情看待則是一件日常之事。

松江城內隨處都有關於日落時間的提示牌

要知道，我在松江的一天就是從知曉當日日落時間開始的。

事情是這樣的：早上出酒店大門時，在前台看見一張溫馨提示牌。不仔細看上面的數字會以為是類似北京的今日汽車尾號限行提示板，然而定睛一看上面醒目的字體——「今日日落時間19:15」……誒？什麼？還有播報這個的？見我駐足在這個小牌子前，服務前台的中年女人連忙解釋：「客人您是第一次來松江吧？我們這個地方的夕陽可是很有名的。您不準備去看看嗎？」

「原來是這樣。就按照這個時間沒問題嗎？」我指著牌子上的數字，心想：剛幾點鐘，這一天不才剛剛開始嘛。

「嗯，沒問題的，氣象台也會公布每日的預報時間，大體上就是那個時候。所以，傍晚時候您若有空的話，千萬不要忘記去觀賞哦。」

道過謝後步出酒店。太陽尚懸掛在頭頂，天空沒有一絲雲朵，陽光烘烤大地，初夏的炙熱並沒有放過這座城市任何一處角落。浩瀚的日本海經由鄰縣鳥取縣美保灣的境港水道注入市區，形成一片周長47公里、鹽度介於淡水與海水之間的汽水湖泊——宍道湖。被寬廣的湖水滋潤的小城松江也就因此有了水之都的美譽。湖面反射著耀眼的驕陽，也倒映著河邊的市井——若不是在這天還未開啟之時就被安利了去等待夕陽西下，我差點就忘記了此行的目的還另有之一：去尋找小泉八雲啊。

小泉八雲紀念館前的巴士站

小泉八雲舊居內

今天已改建為小泉八雲紀念館

當40歲的英國人Hearn在一個世紀前的1890年以特約撰稿人的身份被派往日本的時候，他恐怕並沒有料到自己會在之後漫長的歲月里如此沉迷於這片土地並最終在此度過餘生，不僅改了日本名字小泉八雲，還成為日後享譽文壇的文豪巨匠。多年前看過一部由小林正樹導演的電影《怪談》。在記住了影片中人鬼迷離的古典色彩與濃厚的鄉土氣息的同時，更記住了電影故事原作小泉八雲這個名字。而真正了解到背負這個名字的真身其實還是個高鼻樑的西方人的時候，我已經拜讀了多部由其撰寫的日本傳統妖怪故事，不時還沉迷於其筆下玄奧的「除卻我與月，天地萬物無」的怪談世界。

1964年版電影《怪談》

1965年戛納電影節評委會特別獎

導演小林正樹 / 原作小泉八雲

松江是小泉八雲抵達日本後最初生活的城市，也是讓他萌生那些怪談故事的故鄉。在擔任松江市中學英語教師的一年零三個月里，他開始了對這座小城、對日本的最初探索。換句話說，這座古樸的城市所展現的一切對於小泉日本觀的啟蒙與塑造起到了決定性作用。基於他日後對日本文壇的貢獻，今天在松江的街巷中尋找小泉八雲的影子並非一件難事。

松江市中心的京町商店街

路燈的裝飾為小泉八雲頭像

由東向西流入宍道湖的大橋川徑直穿過市區的中央並將城市一分為二。畢竟是河海交匯的地方，不時在陣陣強風的推動下，岸邊的柳枝隨風飄揚，河面也會翻起類似海浪的波紋。單純地從觀景意義上講，守在大橋川的兩邊絕對是奢侈的位置，於是岸邊密布著一家家外表清秀典雅的和式旅館與高級料亭，看上去都是頗有年頭的名家老鋪。如果說這些屋宇之中的每一家都有段自己的故事的話，那麼叫做「大橋館」的日式旅館便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存在——小泉八雲在抵達松江的最初一段日子就投宿在這裡。

河川邊的大橋館

「大橋館」在小泉住宿的那個年代還用著舊稱「富田旅館」。對於一個初來日本的西方人，這座旅館以及周邊的一切便是他心中對這片土地最初且重要的烙印。有別於今天的我在一日之晨於酒店大堂看到了日落時間提示牌，小泉八雲在松江度過的第一個清晨則是這樣記錄的——

「生活隨著最早的市聲開始，我被它喚起，打開小小的日本式紙窗，觀看窗外的景色。在我的面前，閃爍著寬闊的玻璃一般的大橋川河口。大橋川的另一邊種種東西都在它的水面上反映初來。河水流入宏大的宍道湖，湖面往右方遼闊地擴展開去，形成一個灰色的模糊不清的框架，其中是一個個峰巒的倒影。就在我的對面，河的對岸，有青色尖頂的日本式房屋，它們的大門全關著，還封得像盒子一樣，因為儘管白天已經到來，太陽還沒有升起。」

——《松江》小泉八雲

大橋川

松江街道

今天的大橋館依舊保持著那副安靜質樸的面容。然而畢竟曾是日後的文豪曾經投宿過的地方，館前立起一塊紀念石碑，以告示過往遊客這裡曾經的故事。在旅館大堂內甚至還像模像樣地賣起了小泉八雲咖啡，或許是為了追求幾分西洋感，名字居然沿用了其英文舊名Lafcadio Coffee，已然成了代表松江的土特產名物。仔細觀察咖啡袋上的圖案，除了小泉本人的漫畫頭像，松江大橋的剪影也被描繪了出來。這樣的設計意圖也很好理解：作為松江的名橋之一，從大橋館能望見的最宜人的景緻便是橫跨在大橋川河口之上的松江大橋了。

小泉八雲咖啡

大橋館前的松江大橋

作為水之都的松江河川遍布，橋也就自然成了常理性的存在。不必說圍繞著古老松江城天守閣的堀川之上是同樣古舊的千鳥橋、龜田橋、稻荷橋，也不必說在流經市區街巷之中的小川上偶遇了京橋、幸橋、綠樹橋、天神橋……，光是盯看這些橋樑的名字，便已然能勾起身為旅人的憶舊情緒。而緊鄰大橋館的松江大橋雖不是年代最久遠的，卻是體量規模最大的，畢竟穿過了橋下，便是開闊的宍道湖了。

水之都松江

稻荷橋

松江大橋的歷史最遠可以追溯到400年前的慶長年代。相傳初代松江大橋的建設相當困難，亦出現以祭奠活人助力工事這樣的事情。而一個不巧路過的叫做源助的男子不幸成為「人柱」（即活人祭祀品）之一，原因竟然是其在出家門前沒有聽妻子相勸多喝一杯茶。也就是說，如果他多喝一杯茶，也就不會遇上祭奠而避免不幸了。於是，過橋要喝兩杯茶的習俗便這麼傳遞了下來。這樣有點恐怖的傳說故事是否曾傳入了居住在橋畔富田旅館內的小泉八雲耳中自然不得而知，但是激發他寫出一篇篇怪談故事的緣由中，一定有一個瞬間是他坐在旅館的日式紙窗邊遙望大橋川上松江大橋的場景。

若在今天將小泉八雲的這個視角還原出來，畫面便是這樣的：橋上駛過了汽車，河的對岸也建起了高樓，行人的衣著也早已不是青色和服……大概唯獨岸邊柳樹的姿態保持著與百年前的小泉所見相同的風貌。那讓我想到了他筆下的一部怪談《青柳之話》，關於一個武士在荒野中邂逅柳樹精的人鬼之戀的故事。走出大橋館，望著隨風搖擺的柳枝，那狂亂的姿態像極了怪談中樹精女子被人砍伐被迫拋棄武士化作荒原中枯竭的青柳。當然，這只是我一廂情願的猜測。

大橋館前的柳樹是否成為小泉八雲腦中的怪談靈感來源固然是無法追認的事實。然而無論是穿梭街巷間的川邊柳樹，還是環繞著松江城天守閣的百年樟樹，亦或是宍道湖邊的島根黑松……樹，作為從數量上在松江城裡具有壓倒性的存在，於今天已然成了松江人最引以為豪的地方，甚至松江有名的地方咖啡館——服部咖啡工房，都將典雅的松樹畫上了車站前的建築牆面上，將枯燥的站前空間增添幾分雅趣。你看，樹木之於這裡已經甚至超越了其作為植物本身的功能，上升成為藝術審美的需求。

松江城天守閣旁樹齡350年樟樹

服部咖啡工房

城中最醒目的樹林集中在天守閣的城山下，茂密地形成了一片所謂「鎮守之森」，那是松江市民散步的好去處。「鎮守」之意來源於隱藏在森林深處的城山稻荷神社。有稻荷神社的地方必有狐狸雕塑。數不清的狐狸塑像被各家商戶供奉在那裡以祈求商運興隆，然而這裡還是小泉八雲生前最愛的去處，想想也覺得合情合理：狐狸和森林，對於普通人而言，只消聽到這詞語組合，頭腦中也會生出幾分怪誕的創意來。

城山稻荷神社

沿著稻荷神社走下城山，跨過稻荷橋後，圍繞著天守閣的堀川一側便是松江有名的風雅之道——鹽見繩手。古老的松樹沿河排開，那裡也是小泉八雲的舊宅所在，從富田旅館移住到此的他非常享受這片古樸典雅的區域，甚至這樣說到——

「我已經變得有一點過於喜歡我的住宅了。每天在完成大學講課任務回家後，脫下我的教師服換上無限舒服得多的和服，屈腿坐在樹影婆娑的游廊上，享受著素樸的樂趣。古老的圍牆在它們已損毀的瓦蓋牆帽下高處也長著一層青苔，在它們外面是有電報、報刊和輪船的日本在忙忙碌碌，裡面則安居著寧靜和平的大自然和中世紀的夢境。」

——《在日本的庭園裡》小泉八雲

鹽見繩手

以小泉八雲舊居改建而成的紀念館

小泉八雲舊居內庭院

小泉八雲所描述的情境至今都原樣保存在其已經成為紀念館的宅邸內。那麼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今天作為遊客的我所看到的松江和百年前的小泉所見相同嗎？答案必然是不同的。就如同他自己也曾說「遠古的安靜和平的景象和魅力似乎註定是要成為過去的，因為事物的規律就是變化無常，尤其在日本」。

然而也並非絕對。當我如約在傍晚的日落時間趕到宍道湖畔的縣立美術館前時，我如期遇到了一個毫不花哨的日落，那和小泉八雲所見高度一致——

「走過天神橋，我尋路到達松江城的西南端，從一家面對宍道湖的賣蕎麥麵的小麵店觀賞夕照。霞光柔和得像在夢境里看到的一樣，沒有絢麗的色彩，在這個東方國家裡大自然的色彩時柔和的。在我的面前廣袤而漂亮的湖平靜如睡，幽暗深濃的紫色廣泛地密集在參差不齊的山巒的青黛色之後喝之上——像輕煙一樣往上升騰消逝，成為淺淺的朱紅或淡金，它們又通過跟最稀薄的微綠融合成為青藍。」

——《松江》小泉八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