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特易儲始末：年輕王子廢黜王兄的那一夜

6月21日，剛被立為王儲的穆罕默德·本·薩勒曼。圖片來源：Saudi Royal Council/Getty Images

記者

Justin Scheck/Shane Harris/Summer Said

 

 

6月21日清晨，被禁閉在麥加宮殿的一個休息室里度過一個不眠之夜後，沙烏地阿拉伯王儲穆罕默德·本·納依夫(Mohammed bin Nayef)走進一間有著大理石牆壁的房間。

 

等候這位57歲王子的，是人群、閃光燈和一名持槍侍衛，還有他的堂弟——31歲的穆罕默德·本·薩勒曼(

Mohammed bin Salman

)，國王薩勒曼(Salman)最青睞的兒子，也是新一任王儲，沙烏地阿拉伯王位的法定繼承人。

 

為了從內部一窺這場易儲風波的始末，我們採訪了前王儲與新王儲各自的盟友，及其他熟悉王室內情的人士，也從各項活動的視頻中搜集了信息，撰成此文，再現一位自命改革派的王子如何爭鬥，最終實現了沙特權力階層的大洗牌。

 

視頻記錄下了這一幕：6月21日早晨，年長的王子喃喃祝頌，走過來的王弟身穿和兄長一樣的及踝長袍，頭戴同樣的紅白格頭巾。穆罕默德·本·薩勒曼（被許多人稱作「MBS」）跪地親吻王兄的手背。

 

6月21日，穆罕默德·本·薩勒曼（圖左）親吻穆罕默德·本·納依夫的手。圖片來源：Al-Ekhbariya/ Associated Press

 

「在那一刻，穆罕默德·本·納依夫一定明白，自己多年的政治生涯就此結束，」熟悉王室內情的人如此描述。「MBS一親你，」其中一個人說，「你就知道准沒好事。」穆罕默德·本·納依夫曾深受美國情報官員信任，一度是沙美關係中至關重要的人物。

 

6月21日，兩位王子的會面一結束，沙特王室立即宣布改立穆罕默德·本·薩勒曼為新王儲。穆罕默德·本·納依夫從此在公眾視野中銷聲匿跡。上述知情人士稱，前王儲目前住在吉達市的宮殿中，行動受限，周圍的侍衛都是穆罕默德·本·薩勒曼的人。

 

關於這次領導層的洗牌，沙特王室一名官員在一份書面回復中稱，穆罕默德·本·納依夫被「廢黜」。

 

「廢黜原因屬於高度機密，無可奉告。」此外，他還補充道，做出這一決定「乃是出於國家利益的考量」。前王儲每天都有賓客來訪，「也不止一次與國王和現王儲會面。」

 

年輕王子的崛起意味著沙特權力格局重塑，對這個全球最富有、最神秘的國家可謂影響深遠。由於國王薩勒曼年老體衰，新王儲將很快接管這個全世界所剩無幾的絕對君主制王國，亦即全球最大的石油生產國和軍火進口國之一，並利用其豐富的資源奠定沙特在中東地區的主導地位。

 

沙烏地阿拉伯王位繼承依照的是一系列有彈性的條規與家族傳統，並由一個委員會投票決定，委員會成員均為沙烏地阿拉伯王國開國君主的後裔，共有35名王子。6月21日的易儲意味著一個派系擊倒了另一派系，這是53年前國王沙特(Saud)被迫遜位給兄弟以來沙特歷史上最驚心動魄的王權之爭。

 

知情人士稱，有王室成員因此擔心今後會出現更嚴重的動亂，認為另一派系可能會採取行動。「這就是先例。」其中一人表示。

 

這名王室官員表示不會讓穆罕默德·本·薩勒曼發表評論，並表示穆罕默德·本·納依夫也不予置評。

 

近年來，穆罕默德·本·薩勒曼曾許下不少大膽的改革承諾，允諾推動沙特經濟和文化的現代化與開放進程。他的主要計劃是將沙特國有石油公司的部分股份上市，並將收益用於推動經濟多元化發展。他奉行積極進取的外交策略，並與特朗普政府建立了密切關係。

 

3月，特朗普與穆罕默德·本·薩勒曼在白宮。圖片來源：Nicholas Kamm/Agence France-Presse/Getty Images

 

他的老王兄則行事低調，很少公開露面，多年來，在治國為政上一直步調緩慢。他的外交策略偏於保守，頗受老一輩的沙特王族支持，在這些人中很得人心。多年來，他在反恐行動方面頗有建樹，因此與美國安全官員長期交好，不過後者與目前的白宮政府時有意見不合。

 

部分沙特人與關注沙特的人士表示，他們希望經濟自由化能促進政治和文化的自由發展，也希望穆罕默德·本·薩勒曼能成為推動自由發展的力量。他所籌劃的經濟改革包括推動更多女性就業，提高教育水平。

 

兩位王子的鬥爭可以追溯到2015年國王薩勒曼統治初期，當時國王立侄子穆罕默德·本·納依夫為王儲，兒子穆罕默德·本·薩勒曼為副王儲。此後，國王薩勒曼將外交、軍事與經濟大權交由兒子一手掌握，外界對易儲的猜想因此愈演愈烈。

 

▍卡達爭議

 

今年6月，沙特與其他阿拉伯國家指責他們的波斯灣鄰國——卡達支持恐怖主義，沙特王室內部也開始爭論如何處理與卡達的衝突，知情人士稱，包括這場爭論在內的一些因素使得兩位王儲之間的矛盾愈加緊張。老王儲傾向於採用外交方式解決衝突，不贊成使用經濟手段和武力威脅。而年輕的副王儲則持鷹派立場，支持對卡達採取經濟封鎖，最終他的意見佔了上風，得以實施。

 

王室官員稱：「穆罕默德·本·納依夫並未反對任何制裁卡達的措施。」

 

知情人士稱，國王薩勒曼的健康每況愈下，穆罕默德·本·薩勒曼一派的人擔心時日無多。年輕的王子開始遊說他的父王改立王儲。

 

「國王的身體很好。」王室官員如是描述這位81歲高齡的君王，「他每天精力充沛，參加各項行程。在沙特，國王是終身制的。」

 

知情人士稱，前幾周王室錄製了一段視頻，內容是國王說該讓穆罕默德·本·薩勒曼繼位了。他們說這段未公布的視頻是為國王去世或公開遜位準備的。

 

王室官員並未直接提及這段視頻，而是說：「如果因為領導人臨終前身體不佳就拋棄他，這樣的國家毫無尊嚴與威望可言。」

 

年輕的王子籌劃完畢後，知會了特朗普政府。知情人士稱，易儲的前一周，穆罕默德·本·薩勒曼派了一位名叫圖爾基·阿爾謝赫(Turkial Sheikh)的年輕官員前往華盛頓。

 

數月前，美國總統特朗普曾與穆罕默德·本·薩勒曼在利雅得和華盛頓會面。被派去的這位阿爾謝赫原本是個詩人，也是個愛國歌曲作者，並無任何外交經驗，最近才受穆罕默德·本·薩勒曼提拔擔任王室要職。

 

上述知情人士稱，今年6月，阿爾謝赫到達華盛頓後告知白宮，穆罕默德·本·薩勒曼準備廢黜他的堂兄。

 

一名白宮官員提及沙特領導層變動時表示，美國政府「無意介入，也不願被人視作介入了如此敏感的內政事務，」並且「我們始終熱切希望」能與沙特領導層「保持合作」。

 

沙特王室官員表示：「至於圖爾基·阿爾謝赫大臣，他從沒見過任何美國政府官員。關於易儲一事，我們沒有直接或間接告知過美國或其他任何國家，因為這完全屬於主權問題。」

 

阿爾謝赫回國後，穆罕默德·本·薩勒曼迅速開始實施奪位計劃，知情人士向《華爾街日報》講述了這一心驚動魄的事件經過。

 

6月20日，穆罕默德·本·納依夫正準備放鬆心情迎接開齋節，這是穆斯林齋月結束後的一個大型慶祝活動。當晚，他照例前往麥加王宮，參加高級官員的聚會。

 

數月以來，他聽說王弟可能會對自己不利。距離開齋節還有三周時，穆罕默德·本·納依夫身邊的人提醒他說穆罕默德·本·薩勒曼很可能準備廢黜他。穆罕默德·本·納依夫卻將他們的擔憂視為陰謀論，不予理會。

 

2015年，奧巴馬與穆罕默德·本·納依夫（圖中）和穆罕默德·本·薩勒曼。圖片來源：Chip Somodevilla/Getty Images

 

知情人士稱，穆罕默德·本·納依夫「覺得對方不會現在行動，因為還有幾天就是開齋節了。」

 

穆罕默德·本·納依夫的侍衛被換成了忠於穆罕默德·本·薩勒曼的人。王室官員稱，這都是正常流程，多出來的那些侍衛也被派給了老王儲。他補充道，侍衛並未控制他的行動。

 

黑白兩色的阿爾薩法(Al Safa)宮殿坐落於伊斯蘭教最神聖的麥加克爾白(Kabaa)地區，約有10層樓高。錄像顯示，6月20日，國王及其隨行人員在場時，鋪著地毯的會議室里有許多大臣、工作人員和服務員，十分熱鬧，服務員端著托盤，為坐在綠色絲絨扶手椅上的貴賓送上咖啡。

 

▍

宮廷陰謀

 

有人通知王儲夜間做完泰拉威(Tarwieh)禮拜後前往王宮——在沙特炎熱的夏季，許多高級官員會在夜間聚集在一起，花一個小時做泰拉威禮拜。夜幕降臨後，穆罕默德·本·納依夫的車隊穿過麥加繁華的街道，駛向王宮。

 

當晚一到王宮，他就被告知遣散扈從，自己進去。 

 

前王儲穆罕默德·本·納依夫，攝於2015年。圖片來源：Olivier Doubliery/Getty Images

 

「他一走進另一個房間，身邊所有人的武器和手機都被收繳光了。」某知情人士稱。

 

侍衛帶穆罕默德·本·納依夫上了樓，穿過王宮的雕花走廊，來到一間小小的休息室里。他們關上門，留他一人獨處。當時將近午夜，王儲翌日早晨才能重獲自由。

 

就在穆罕默德·本·納依夫苦苦等待之時，穆罕默德·本·薩勒曼已經給效忠委員會(Allegiance Council)的35名成員打了電話，這些成員都是開國君王的直系子孫，在決定領導權上擁有發言權。他們得知國王想立穆罕默德·本·薩勒曼為王儲，需要他們支持。沙特政府稱，其中有31人贊成上述決定。

 

在那間小小的休息室里，穆罕默德·本·納依夫獲悉了他的命運：高級王室成員決定改立他的堂弟為王儲。

 

一名知情人士稱，穆罕默德·本·納依夫「大驚失色」。該名人士還表示，有人讓他簽署退位詔書，並宣誓向穆罕默德·本·薩勒曼效忠。王儲拒絕了。

 

接下來的幾小時里，許多王室官員找他談話，力勸他改變主意。國王也派了一名特使前來，叫他簽署退位詔書，否則後果自負。

 

穆罕默德·本·納依夫不肯就範，然而黎明將近，他漸生倦意。他明白現已別無他法，只得勉強讓步——同意口頭宣誓效忠。

 

王室官員稱：「他向新王儲宣誓效忠完全出於自願。」

 

6月21日，沙烏地阿拉伯王子集體向穆罕默德·本·薩勒曼宣誓效忠。圖片來源：Saudi Press Agency Handout/European Pressphoto Agency

 

早上7點左右，穆罕默德·本·薩勒曼的手下把老王儲放了出來。穆罕默德·本·納依夫想，大概不至於即刻就見到那個豪奪了自己儲君之位的人吧。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剛離開休息室，他就聽到了一大群人的聲音。他穿過走廊，走進一間大理石壁的房間，裡面有攝像機和攝影師在等著他。一名侍衛——不是他的手下——持槍而立，熟悉王室傳統的人說，此舉違反了對待王儲應有的禮儀。

 

然後他望著穆罕默德·本·薩勒曼快步走來。接下來就是對方的親吻，還有自己低聲的效忠誓言。

 

一切不過短短15秒。接著有侍衛為穆罕默德·本·納依夫披上黑色披風，帶他前往吉達的宮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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