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波:總有些人會為納蘭性德的詩句淚流滿面
文 |陸波
站在人民大學雙榆樹路口,人流、車流,滾滾喧囂,晝夜不息,這熙攘的包裹著巨大的慾望氣息與能量,躁動,熱絡,隱隱的不安,是當下的尋常景象。時間的紅塵因日月累積。我無論如何想像不出300多年前的某個日落時分,有佳公子納蘭性德倚欄眺望,恰巧有一位美好的姑娘騎馬而過,兩人四目相交,激起內心漣漪,姑娘雙頰紅雲初上,卻是回頭顧盼,而納蘭性德正把此情此景幻化詩篇:
一半殘陽下小樓,朱簾斜控軟金鉤。倚闌無緒不能愁。有個盈盈騎馬過,薄妝淺黛亦風流。見人羞澀卻回頭。(《浣溪沙》)
斗轉星移,斯人成灰。曾經的阡陌田塍、碧水船帆,已被替換成人間熱土,高樓大廈,著名的人民大學、友誼賓館,奔騰洶湧的中關村車流大街,時光的畫片翻過了300年。
是的,雙榆樹這一帶正是當年納蘭家族的西郊別墅——桑榆墅,也叫西園,頻繁出現在納蘭性德的詩詞里。後來還形成了一處納蘭家族墓園,大致在今天人民大學的校園裡。可見納蘭的父親明珠也是對購地造屋充滿極大熱情,落在今天也是房地產狂人。
除了內務府分配給他家的城內府邸——即著名的什剎海北岸官邸(現今的宋慶齡紀念館),在西北郊皂甲屯還有皇帝恩賜的一大片土地,作為其家族田地構建的「明府花園」,後亦改為家族墓地。
此外,在康熙皇帝建成西郊暢春園之後,明珠也在暢春園西二里建「自怡園」。該園規模尺度,樓台亭閣園林巧飾算得上與國相的身份相符,是西郊的王公名園。納蘭弟弟揆敘的老師查慎行還專門寫下一篇《自怡園記》。揆敘在圓明園東側的水磨村也建有別墅。
桑榆墅一方面是位於前往明府花園的半路上,可以作為停腳歇息之處,那時明府花園已經下葬了幾位納蘭家先人,以及納蘭早逝的妻子盧氏。這裡也是納蘭性德讀書會友休閑的郊區別業,從他的詩里可知,他在此處接待了不少他的那些落魄的漢人文人朋友。
《納蘭容若像》軸(局部,納蘭性德,字容若),清康熙,禹之鼎繪
康熙十九年(1680),皇室完成對原玉泉山行宮廟宇大規模翻修,建造成一組嶄新的行宮,初定名為「澄心園」,後改為「靜明園」,這之前,香山的靜宜園已建成,在5年後暢春園開始建設之前,康熙皇帝喜歡靜明園的山水宮苑,「避喧聽政」,便經常駐蹕此地行宮,大臣們自然要圍攏過來便利上朝公務。隨著後期暢春園、圓明園、萬壽山清漪園的建成,「三山五園」格局確立,以後清廷的皇帝也大多喜歡在西郊御園上朝理政,於是西郊也成了王公大臣們修建府邸別墅的上佳之地。
明珠家建「桑榆墅」與玉泉山行宮翻建時間大抵一致,即1680年左右。而康熙二十三到二十六年(1684—1687)建成暢春園後,明珠也建好了西鄰暢春園二里處的「自怡園」,而這時,納蘭性德已不在人世。
桑榆墅是納蘭性德生命最後五年經常居住的地方。納蘭作為康熙皇帝身邊一等侍衛,與父親一樣,必須跟隨皇帝左右。皇帝回城內皇宮,他們便回到什剎海北岸的府邸,皇帝去西郊,他們就候在桑榆墅。
我以為,桑榆墅窗外景觀,平疇、河流、西山,令詩人更為融入大自然的親切懷抱,觸發其本就固有的純真靈性,所以詩詞里嵌入了更多的天然景緻、自然情懷。但這裡不是他短暫一生主要的生活及創作之地,無法企及「淥水亭」的位置。
今天有納蘭性德崇拜者研究者構成的「納蘭一派」,經常會爭論淥水亭的確切位置。因納蘭著《淥水亭雜識》而表露「淥水亭」在其心目中重要的位置,他的詩歌創作,文史著述大多在淥水亭完成。同時淥水亭也是他的「文藝沙龍」,結識的那些頗為落魄的漢族文人都是當時的異類,如朱彝尊、陳維崧、顧貞觀、姜宸英、嚴繩孫等,他卻熱衷結交,常常引至家園飲酒賦詩。
後世根據他有關淥水亭的詩句,有主張其聚會地點在皂甲屯明府花園的,也有認為在玉泉山附近的別墅的,也有主張在桑榆墅的,但最主流的看法還是認為其在什剎海北岸明珠府邸,現今宋慶齡故居紀念館裡面的小山上確有一個叫「恩波亭」的亭子。據說當年納蘭性德親自設計建造了一個亭子自命「淥水亭」,後其弟揆敘受到周起渭題詩的啟發改名為「恩波亭」(周起渭原詩:「恩波流處遠,更勒紀功銘」)。
這處宅邸至乾隆時期歸和珅佔據,後又歸成親王、醇親王家使用。在成親王時亭子重建,依然叫「恩波亭」,這些掌故是在該園子里長大的醇親王家子弟溥任先生考證的結果。今天這個亭子還在,只是簇新的,不知何時翻建,已不再有舊物的說服力。
事實上,眾人說明珠家在玉泉山有別墅,是從納蘭詩中提及的清泉、山色推斷的。從記載看,明珠家的「自怡園」已是納蘭過世後幾年才建好,他自然不會住過此地,而玉泉山的印跡更多的是納蘭上朝途中,看到的春來秋往的清麗景緻。而寓居桑榆墅便是緊鄰海淀,北有水注清河,東有渠南流玉河,其西為萬泉河,皆因有泉水豐沛之地——萬泉,其北有一個叫「小泥窪」之地(今天海淀還有地名:大泥窪,小泥窪已不存在),也是淺水湖泊沼澤濕地。
所以如果理解了300餘年前海淀一帶的地理面貌,便可知今天早已沒有半個水坑的雙榆樹一帶,在納蘭時期確實風光旖旎,水波漣漪恰似江南。他詩中的泉水之辭是他隨意在桑榆墅附近流連便可得到的靈感。不過納蘭的寓居之所總是離不開水的,荷花映日別樣紅的什剎海水岸, 「遲日三眠伴夕陽,一灣流水夢魂涼」的桑榆墅,甚至遠在上庄皂甲屯的明府花園,也是有大片的河湖池塘(今天之翠湖濕地)。水之柔美清涼給了他豐富的詩才靈感,吟詠出來便是水波瀲灧中迷茫的哀愁。
納蘭性德與年長他近20歲的顧貞觀有著深厚的忘年交,他多次請顧氏來桑榆墅做客,還為了文人們方便特在園子里蓋出草房三間,文人們草房談詩論道,頗有古風,名曰「花間草房」。有《偕梁汾過西郊別墅》詩云:
遲日三眠伴夕陽,一灣流水夢魂涼。製成天海風濤曲,彈向東風總斷腸。
小艇壺觴晚更攜,醉眠斜照柳稍西,詩成欲問尋巢燕,何處雕梁有舊泥。
另有《風流子·秋郊即事》,寫出了其所見所聞所想:
平原草枯矣,重陽後、黃葉樹騷騷。記玉勒青絲,落花時節,曾逢拾翠,忽聽吹簫。今來是、燒痕殘碧盡,霜影亂紅凋。秋水映空,寒煙如織,皂雕飛處,天慘雲高。
人生須行樂,君知否?容易兩鬢蕭蕭。自與東君作別,剗地無聊。算功名何許,此身博得,短衣射虎,沽酒西郊。便向夕陽影里,倚馬揮毫。
這兩首西郊詩一邊是抒發胸臆,嚮往自在人生,也透露給我們當時西郊雙榆樹一帶的風情景物:垂柳、燕巢,一彎流水,天慘雲高。最觸目的是外出便是騎馬射獵,然後在村野沽酒一醉。此番情景,今天站在中關村大街上,再讀這些違和的詩句,怎不是前生童話?
納蘭性德畫像
納蘭是否有以明府花園為背景做詩,目前並不好確認。準確地說,明府花園雖然也是納蘭家族的遠郊別墅區,但更因有廣大田疇更像是他家的土地財富,後來幾百年一直有佃戶在此地耕耘,而定時的,便有納蘭家族後人前來收租。另一方面,它也是當做祖塋及家族墓地來安排的,所以每年納蘭家人去明府花園定時掃墓之時必往,桑榆墅是途中住所。
納蘭一生最愛的女人應為他的第一任夫人盧氏。盧氏「生而婉孌,性本端莊」,兩人情投意合,恩愛有加。但婚後不過三年,盧氏在生產納蘭的次子富爾頓時染疾,20歲年紀便過早離世。同樣也只有22歲年紀的惆悵之人納蘭性德,對這一打擊猝不及防。誰也沒有想到如此年輕的生命便輕易逝去,當時納蘭家族的皂甲屯墓地並未完全修好。
盧氏出身、人品均數上佳,不但納蘭性德眷慕,明珠也是疼惜不已。盧氏死後一年其棺槨只得暫厝「雙林禪寺」,而明珠趕緊請示報告康熙家中變故,康熙便御旨准許其加緊建設家族墓地,並誥封盧氏為淑人。獲得尊貴的名分,一年後祖墓告罄,盧氏率先下葬皂甲屯,明珠祖先的衣冠冢也同時建成。
納蘭性德在盧氏死後又活了8年,他寫下大量的悼亡詩,顯示其內心的終不舍,這期間他的兒子們慢慢長大。大兒子叫富格,是側室顏氏所生,二兒子就是那個盧氏用一條命換來的叫富爾敦。他還有第三個兒子——富森,身世極其神秘,納蘭去世的時候他沒有出生,在有關納蘭家族的碑文記略上更是閃爍其詞,被記述為「遺腹子」,在明珠墓志銘上記述為「福森」,但母親是誰?不詳。
在後世的清人筆記如徐師魯等輯《眾香詞》所附「沈宛小傳」,以及各類納蘭學研究的推測,這個叫富森的兒子為江南琴川漢族女子沈宛所出。納蘭性德在康熙二十三年秋有信請求顧貞觀從南方返京時務必帶回「琴川女子沈氏」,而納蘭與這位江南才女紅粉知己僅僅交往了幾個月的時間。他在德勝門為沈氏置屋別居,大家長明珠不接納這個交際有些廣泛的漢族女子入室,說明他對這個南方來的女子複雜的背景有所顧慮。到第二年康熙二十四年(1785)五月納蘭去世,沈氏懷有遺腹子是合理的。
納蘭性德劇照
富森如何長大,如何獲取功名,如何展開自己的人生,一切似乎都是未知。但沈宛於納蘭過世後便消匿無蹤,而相府的子孫在相府作為一個少爺成長自不必說。等到富森再次出現在有文字的記錄里,這偶露的崢嶸確實讓人大吃一驚:他活到了乾隆時期。
一般通行的說法是他活到了乾隆「千叟宴」時期,但這似乎不太符合常理。乾隆皇帝的千叟宴搞過兩次,分別是乾隆五十年(1785)、嘉慶元年(1796)。如果說富森1685年出生,第一次千叟宴時已是百歲,第二次111歲,可能性極低。事實上,納蘭富森參加的是乾隆二十六年(1761年),乾隆為母親崇慶皇太后七旬祝壽而舉行的活動。當時乾隆帝在香山賜宴三班九老,其中就有76歲退休的禮部尚書富森。[注1]納蘭富森不但獲得過功名,且獲得安穩終老,也是納蘭家族裡比較長壽的一位。
盧氏的兒子富爾敦,亦名海亮,他是正室嫡出,相關的記錄比富森要多一些。根據《八旗通志·選舉志》載,富爾敦為康熙三十九年進士。同科進士名錄中,還有編籍漢軍鑲白旗的年羹堯,他後來娶了富爾敦的妹妹,也就是說納蘭是年羹堯的已故的老丈人。但這個妹妹很年輕就過世了。因為這層姻親關係,年羹堯為納蘭小弟揆方寫過墓志銘。
富爾敦的官職為「通政司經歷」,通政司俗稱「銀台」,掌管內外章奏和臣民密封申訴文件,「通政司經歷」則負責收發文件及用印等事務。《清代內外文武職官品級表》標明「通政司經歷」是「正七品」官員。富爾敦可以說也是個讀書種子,進士出身,擅長書法。
雖然富爾敦官職不高,但也惹下災禍。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康熙朝滿文硃批奏摺全譯》收有《步軍統領隆科多奏報訪查奎緒家人錢二出逃緣由折》。其中有「兄興德之子富爾敦發邊後,錢二將富爾敦房婢夏潔買進伊房為婢」一語。這裡我們撇開隆科多這人文化水平令人著急不說,「奎緒」,即揆敘,「興德」即性德,在這裡我們知道富爾敦被發邊了,也就是流放邊陲去了。隆科多任步軍統領是1711—1722年期間,這說明康熙末年富爾敦一支發配邊疆,其後的狀況就不甚清楚了。
有一個網上流行的帖子《人民大學——曾經納蘭家族墓地》,有朋友轉發給我,登時迷惑:其家族墓地不是在上庄皂甲屯嗎?怎麼改人民大學了?又趕緊查閱馮其利先生的記載:1999年,馮其利先生穿越人民大學、萬泉庄找到當地久居老人打聽納蘭家墓地之事。老人說有富格墓地在「友誼賓館」,葬有富格及其子瞻岱,因為歸屬後人是清末的正一品九門提督葉廣忠家,也叫「廣大人墳」,佔地八畝,界樁為「葉赫那拉塋地」。這便知,人民大學校園後勤服務中心的西北側草坪上,留有一部分的墓地石刻擺設,有石馬石羊供案,另有明朝臣子服飾的石人像、贔屓(此為從其他地方移來與本墓地無關),但石馬石羊算是比較高規格的石像生(供祭儀物),至少要到二品、三品以上官員墓地才可設置。如果說富格、瞻岱、葉廣忠葬於此地,作為一品二品清朝官員,是符合規制的。
納蘭家族墓地部分墓主位置圖(尼雅漢應為尼雅韓)
那篇網路文章說人大的納蘭墓地還葬有納蘭正室盧氏、納蘭母親覺羅氏,這個就是謬誤了。前文提及,桑榆墅大約建造於1680年前後,盧氏是1677年過世的,她的棺槨在雙林禪寺暫厝一年,第二年明府花園建好後,就下葬到皂甲屯了。而納蘭母親覺羅氏死後的確暫厝過桑榆墅墓地,那是因為其丈夫明珠大人還在世,明珠過世後,覺羅氏也很快移葬皂甲屯了。
那麼今天傳聞的人大納蘭墓地到底葬過誰呢?確切地說是納蘭性德長子富格及富格的孫子——瞻岱,是不是後來下葬過葉廣忠不是很確切。1951年政府將西郊5000畝土地劃給人民大學,墓地後人葉超和兒子葉墨林曾致信北京市政府和西北軍政委員會土改委,提出保護這片墓地的申請,並與人民大學簽署了遷墳協議。很快,皂甲屯墓地起了三頂新墳,便是從人大墓地遷墳過去的。
「惟公卜吉于海甸以南雙榆樹之阡」,這是富格神道碑中的記錄。富格是納蘭三個兒子中唯一一個生平有比較詳實記錄的人,他是納蘭的側室顏氏所生,是長子,但也是壽數最短者,僅得壽26載,還不如其父。富格是優秀青年,極具才學,「名父之子,不與凡俱」(富格神道碑),但他在世時沒有獲得功名,身後因家世榮光,獲贈光祿大夫副都統又晉贈光祿大夫提督直隸總兵官都督同知,屬於身後榮譽。
他的兒子瞻岱成人後很有出息,至乾隆朝正紅旗滿州副都統,提督直隸總兵都督同知,算是納蘭性德出色的孫子。富格為什麼沒有直接葬於皂甲屯?最主要原因是他死時太過年輕,其祖父明珠大人尚且在世。從皂甲屯現有的11座墳冢排查,富格這一支,包括納蘭的側室顏夫人都沒有入家族墓地,所以所謂「人大納蘭墓地」,準確說,應該是富格這一脈子孫的墓地。到人民大學圈地時大小墳頭有30餘個,自富格下葬已過250餘年,不排除有其他葉赫納拉氏族人也埋葬於此。
納蘭性德的墓誌蓋
納蘭家族裡面還有一位神秘人物,那就是他續娶的夫人官氏,說起與納蘭性德相關的幾位女人,官氏的出身是最高貴的。盧氏雖為兩廣總督盧興祖之女,但官氏是光祿大夫少保一等公朴爾普之女,圖賴之孫女,封淑人,官氏的祖父和父親都是一等公,朝廷重臣。朴爾普是統領皇宮安全的領侍衛內大臣,納蘭性德的頂頭上司,但納蘭墓志銘上「朴爾普」三字被刮掉,應為後人所為,這是非常蹊蹺的。官氏的形象之所以蒼白,是她有所來卻無所終,她沒有給納蘭家族留下孩子,在納蘭家族的7、8年只是在別人的墓碑上留下一個姓氏,父親的名字還被人刮掉。關於她的終局沒有任何記錄,無論皂甲屯墓地還是人大墓地也沒有她的任何蹤跡。極大的可能性就是納蘭過世後,沒有子嗣的她悄悄離場,回歸娘家。只是二十幾歲的年輕寡婦,如果守寡應在夫家守寡,她回歸娘家意味著她的歸宿是擇人再嫁。
與人民大學交涉的葉超、葉默林父子曾向第十六區政府(海淀區政府前身)寫過信,稱:「我們闔族有塊祖遺營地共8畝余,裡面埋了40餘座墳,一直由王勛看管。不應將已有200餘年的墳地沒收,把我們列為什麽成分至今也不知道。近期又將我們墳地東的10座墳平了,請將已平的墳頭恢復好,我們以便安排遷移。」
1951年3月,政府經調查核實,葉超家族在雙榆樹確有墳地8畝,地面還剩墳頭31個。最後因該地產權究竟共有或自有,年頭久遠不是很清楚,最後不了了之。這就是「人大納蘭家族墓地」的終結。
20世紀90年代,納蘭家族墓地已經被平,建起了樓房和公交車站
納蘭家族原本為葉赫納拉氏,滿清覆滅姓氏改漢姓——葉,新中國成立之前葉氏家族分為7戶,北京有3戶,去外埠4戶。其中在京者有一戶叫葉錫恩,今天很多文章稱葉錫恩是個落魄的納蘭後裔,淪為人力車夫云云。但葉錫恩這個名字如何來的並無考證,不過,有一個有文字證據的叫葉連德的卻是跟皂甲屯祖墓有關聯。1932年,這位葉連德狀告一魏永福、竇長青等盜取皂甲屯祖墓的案子,有檔案為證,竇長清的妻子在請求保釋書里說葉連德「窮迫」,窮瘋了,當然是貶低原告,但葉連德是個窮人應該沒有異議,而葉連德登記的住址是地安門西板橋二號。
納蘭家族皂甲屯祖墓分南壽地和北壽地,南壽地葬的即是明珠、納蘭性德及眷屬,北壽地葬的是明珠另外兩個兒子揆敘、揆方及眷屬,葉連德只打理南壽地,不管北邊,可見他是納蘭性德這邊的後人。
另一條線也考察出納蘭後人里那個極其落魄者,這便是20世紀30年代初,張任政編篡《納蘭性德年譜》[注2],專訪納蘭家族後裔,提及「有名錕鈺者,先生之後裔也,前數年卒。有子一,年甫壯,飄淪無室家。初依其族伯,族伯亦貧甚,不堪久依。今且執挽夫之役,賈勞力以自為活,短衣黧面,奔走於通衢間」。這位年少失怙的後裔投靠伯父,伯父亦窮,就成了跑街串巷的人力車夫,短衣打扮面孔黧黑。
而無獨有偶的是20世紀30年代某日金少申先生在地安門喝酒,看到一位洋車夫持碗底有紅款鴛鴦社的精細瓷碗買酒,驚奇地問你家墳地在皂莢(皂甲)屯嗎?車夫答是。遂與車夫攀談,知其為納蘭性德後人。請注意,金少申先生偶遇此人的地點是地安門!這個人,極有可能就是家住地安門的葉連德!納蘭家後人淪為一枚苦力轎夫,真是慨嘆。
至於葉連德到底是富爾敦還是富森的支脈?我更傾向是老壽星,也就是沈宛為納蘭生的那個兒子富森的後裔,因為富爾敦家因獲罪早早被發配邊疆了,那一脈的後裔重返北京的可能性有,但不是很大。富格早早過世,且墓地在雙榆樹,富爾敦發配邊疆,只有富森還以高齡出現在乾隆爺宴席上,所以這一支脈延續下來的可能性更大。
其實納蘭性德來世上30載,他活動的範圍有限。離開京城的幾次都是隨扈皇帝。康熙是納蘭一生接觸次數比較多的君王,按說,納蘭的母親是皇太極弟弟英王阿濟哥的女兒,和康熙的父王順治帝是堂兄妹,所以康熙是納蘭的表哥。他比納蘭稍長一歲,是年輕而嚴肅的皇帝。他的帝王詩章用不著寫那些隱蔽的相思,他只需君臨天下氣壯山河,這便是各人有各人心中的天地宇宙。
康熙帝親征新疆葛爾丹,葛爾丹突見這位皇帝的御駕降臨沙場,張皇失措,不戰而逃。康熙便作詩:「戰馬初閑甲士歡,揮戈早已破樓蘭。彌天星斗銷兵器,照徹邊山五月寒。」
而納蘭跟隨康熙寫下的詩句卻是:「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關那畔行,夜深千帳燈。風一更,雪一更,聒碎鄉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
除去「夜深千帳燈」,能讓人感受到康熙大帝出征的龐大陣勢,其他卻是納蘭心中的故園殘夢。
兩位青年才俊,英姿勃發,但他們看世界的眼卻是如此不同。遇公事必虔,不辭勞苦。康熙發出讚歎:「此富貴家兒,乃能爾耶!」(姜宸英撰《通議大夫一等侍衛進士納臘君墓表》)「悲夫!君始病,朝廷遣醫絡繹,命刻時以狀報。及死數日,梭龍外羌款書至。上時出關,即遣宮使就几筵哭而告之,以前奉使功也。賻恤之典,皆溢常格。嗚呼!君臣之際,生死之間,其可感也已。」從姜宸英這一段記述,可知康熙皇帝對納蘭的惜憐。
除了隨扈康熙皇帝巡察,他的大部分時間在京城度過,前25年在什剎海北岸明相府邸,後5年就多一些在雙榆樹西郊別墅里備勤。他的人生就是露水般晶瑩而短暫,留給後人300餘首詩,編撰了一部儒學彙編——《通志堂經解》,深受康熙賞識。他還把自己熟讀經史的見聞感悟整理成文,編成四卷《淥水亭雜識》。
梁啟超贊他為「清初學人第一」,而王國維更是怒贊他是「北宋以來一人而已」。倒不是他們貶損滿人無學問,倒是真心嘆服納蘭性德卓爾不群的天賦。對於一個短若晨露的生命,不宜用學問等身來評價。王國維說他:「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漢人風氣,故能真切如此。」(《人間詞話》)
他的質樸真情,少有漢文人的矯飾雕琢,打動著無數人本真的那面心扉。「一生一世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唱罷秋墳愁未歇,春叢認取雙棲蝶」,「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我是人間惆悵客,知君何事淚縱橫」。
332年時光漸遠,總有些人,還是會為這樣的詩句淚流滿面。
【注釋】
[注1]《納蘭成德家族墓誌通考》,趙迅,北京文津出版社,2000年出版。
[注2]《納蘭成德家族墓誌通考》,趙迅,北京文津出版社,2000年出版,第76頁。
(本文原標題《有個盈盈騎馬過》)
【作者簡介】
陸波| 騰訊·大家專欄作者,律師,專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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