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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陌生人說話:我叫小燦,你可以,跟我說會兒話嗎?

若有詩詞藏於心,歲月從不敗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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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陌生人說話,這是少女小燦的工作。

在跟陌生人說話之前,小燦總要先要看看寶哥,像一個沒有主張的司機,在十字路口,緊緊地盯著警察。當然寶哥不是警察,他永遠只能穿便服,他皮膚有些黑,卻總愛穿白色的衣褲,看上去像從南洋到大陸來度假的商人,寶哥還喜歡佩玉,脖子里的翡翠,露出一小截紅線,這點紅線,倒給他添了幾分天真。寶哥走路不緊不慢,彬彬有禮,看到老年人或小孩子,總要側過身子微微讓過,有種如沐春風的風度,沒有人會懷疑他的身份或品行。更何況,他的那雙眼睛,真的可以稱得上是真誠——這雙真誠的眼睛,在人群中有意無意地睃來睃去,接著,他停在某個陌生人的身上,撫愛而溫存地停留那麼一秒,或者兩秒,然後,他轉過來沖小燦笑笑。

下面,輪到小燦了,她像是漫不經心地走上前,走到那個陌生人的身邊,靠他近些,再近一些,開始跟他搭話——隨便說什麼,世界上所有無聊的事情,所有無聊的話題,只要能吸引了他的注意,讓他看著小燦,看著少女的眼睛,嘴唇,或者胸脯,像踏入一片芳菲的沼澤,毫無知覺沉浸進去,心甘情願地忘掉一些什麼,比如,他隨身的包,他褲子後的口袋。

第三步——就像一個完美的三段式邏輯推理,在兩段必要的前提和鋪墊之後,結論要出來了。丁東,他們三個中的最後一個,他上場了,像流星或閃電,突然降臨到那個陌生人身邊,訓練有素的手指,在某個細微的空間進行世上最精緻最高超的舞蹈。

在丁東撤退之際,小燦與陌生人的交流,可能正達到高潮,他們一起前俯後仰地笑起來,小燦用手捂起嘴,如果天氣不錯,陽光會在她的牙齒和指甲上發亮,無疑,這給大家一種美好的感覺,路邊的行人走過,甚至回過頭看看她與那個陌生人。

偶爾,他們會開開玩笑,用社會上精英人士的口氣,把他們三人的這種工作叫做物流——讓某樣東西在最短的時間內移動位置,改變主人。當代物流的精髓和升華。

事實上,他們也許可以從事其它的工作,像大街上的其他人——那些沒有被寶哥選中的陌生人——有份養活自己的工作,寒酸卻穩當的收入,一大早,一邊跑一邊吃韭菜合子,擠上公車,晚上跟同事到大排檔去吃流行的肥腸魚。而這些人、大街上的主要組成部分,他們那種勤勉生活的樣子,寶哥一向不大欣賞:他們的生活太踏實了,到了無趣和讓人心酸的地步。寶哥的眼光總是從他們身上飛快地掠過,像鷹掠過荒瘠的平原。

寶哥欣賞暴發戶,那些善於鑽空子、空手套白狼的傢伙,輕輕鬆鬆地走出來,身後的影子里能聽見錢幣在叮噹作響。寶哥會在人群中一眼看出這些傢伙,他們顧盼自若、目空一切,這讓他厭惡,一邊厭惡一邊喜歡。寶哥知道,只有這些人,才會有閒情逸緻去跟陌生少女搭話,才會讓丁東的手不會白白跳舞。

事情總體上就是這樣,像一個完美的難捨難分的連環套。寶哥目光的撫摸、小燦牙齒上的光亮、丁東指間精密的舞蹈。

而事情一旦開始,便不容易結束。這跟人生一樣,一旦生下來,活下來,便很難死去,哪怕只要有一口骯髒的空氣,大家都還要拚了命地卑賤地活下去。所以,他們暫時就這樣了。

跟陌生人說話:我叫小燦,你可以,跟我說會兒話嗎?

每天早上,他們會翻翻當天的報紙,然後商量今天去什麼地方,到車站,到購物中心,到書店,到遊樂場,到演出廳。等等。

根據不同的地點,小燦會決定她穿什麼衣服,她的衣服往往是決定出戰勝敗的一個重要因素。要吸引異性,但不能過於標新立異,否則會增加撤退時的危險。選衣服的過程痛苦而享受,就像那些身材走形的職業婦女,每天早上,她們在床上攤上一大堆衣服,然後想想當天的行程和安排,竭力表現出最恰如其分的一面:能幹哪端莊啦嫵媚哪——事實上只是虛構與自慰。

相比較而言,小燦這裡或許要稍稍有趣一些,主要的是,她有兩個重要的參與者:寶哥和丁東。他們坐在客廳的地上,坐在小燦腳下,半仰著頭看,像兒童在看電影,興緻盎然、全心全意。

他們這時總在喝啤酒,一大早就喝,但很節制,每人一罐,慢慢地喝。像電影院里的人小心地吃爆米花。小燦在裡面換衣服。悉悉娑娑,隔著一層牆與一扇門,聽上去像是有一大群女人在試衣服,最上等的面料,各式各樣的絆扣,拉鏈,蕾絲,腰帶。

小燦具有某種天賦,穿什麼便成了什麼,像一個出色的戲子,最大限度地進入他們所選定的場景。

在那個被選中的特定場景里,以一個荒誕的身份,找一個經不起推敲的話題,跟不相干的陌生人搭話,所有不合理的因素加在一起,反倒成為最合理的存在:就像有些藝術家終身追求的效果一樣。只要她走近了,開了口,沒有一個陌生人會拒絕,他們的判斷力、理智、保守主義、道德潔癖會在小燦面前全部失靈,像飛機駛入黑洞,心甘情願地墜毀。

跟陌生人說話:我叫小燦,你可以,跟我說會兒話嗎?

跟陌生人說話:我叫小燦,你可以,跟我說會兒話嗎?

小燦隨身帶著地圖,她會跟陌生人問一個地址,白晳的手指在地圖上像處女一樣移動。

她從不帶表或手機,這樣,她就可以打聽時間,順便談點別的。

在購物中心,她會請陌生人幫她找一下洗手間,因為沒有方向感,她可愛地糾纏不清。

在書店裡,她心血來潮地跟陌生人談起讀後感,或打聽某本子虛烏有的書。

有時,她只是望望天,跟陌生人談論天氣。

更多的時候,她即興發揮。她盯著陌生人的嘴,那上面的胡碴,牙齒上淡淡的黃,有些歪的領結。她微笑:大哥,您這條領帶真好看,我也想替我爸爸買一條……

哦?這個呀……

與陌生人談話,像不確定的溪水,在無數的石塊與水草間跌宕。

小燦真喜歡這樣的工作。何況,工作夥伴也很好。寶哥和丁東,她在世上不多的親人。

小燦是從兒童福利院出來的。那地方,從前被叫作孤兒院,現在也有人喜歡這樣叫,帶著舊時代的凄苦氣息。

事實上,在那裡面,也不儘是孤兒,有的是真孤,永遠別指望這世上有血緣相親的人相問了;有的呢,是偽孤,濫竽充數,像假死或昏迷——這孩子的親人仍是活著的,活在另一個城市另一個地方而已,他們是被拋棄的孩子。很難說真孤與假孤誰更悲慘,但偽孤們,冷確地說,這些棄兒們,他們總有種不自覺的小群體的驕傲,對未來存著巨大的同時又是不自信的期待,他們覺得,某一天,良心發現的父母就會輾轉地找上來了,家境富足,加倍地用物質來償還精神上的歉疚……這種情形,報紙上經常會登,電視劇里也會經常的演到,誰說他們就完全是痴心妄想呢……

小燦,就是這樣的一個偽孤,而且,福利院裡面的媽媽們,比如,季媽媽、余媽媽,她們都見過小燦的真爸爸,有的是背影,有的是側影,有的是衣服的式樣,總之,把她們零星的目擊加以放大,從各個方位綜合起來,像把福克納的多敘事角度加以捏合——小燦的父親就栩栩如生了:他是個子高高的人,很年輕,講話速度比較慢,有點謹慎似的。衣著講究,一圈不大常見的絡腮鬍子,這使他看上去像個藝術家。

他是親手把小燦送到福利院的,並說他是在路上撿到的。包裹著小燦的毯子花紋精美,他抱著那毯子,姿勢笨拙卻令人感動。

所有的人都看出他是在撒謊,他也知道大家知道他在撒謊。但是他就這樣說了,語氣平靜固執:撿到了個孩子,她叫小燦。是的,在那質地不錯的繡花毯子里,有張紙條,不像通常那樣寫著孩子的出生年月以及「好心人幫幫忙好心有好報」之類,而是四個字,像他的聲音一樣平靜固執:「她叫小燦」。

於是,大家就叫她小燦。而別的孩子,他們的名字總是這樣:李真、李善、李美。何愛中,何愛國。蔣大寶,蔣仲寶,蔣季寶。

——這是媽媽們心血來潮的審美與趣味,她們愛護這些被自己賦予名字的孩子,像愛護田地里一茬茬的禾苗,等這一茬熟了,大了,走了,她們會很自然地把情感歸零,重新愛起下面一茬。養育院的情感,像植物界,而不像動物界。

而小燦,因為名字的原因,連植物界的體驗也不大完全。她這個名字,並不難聽,但怎麼說呢,因為不是媽媽們取的,她們總覺得拗口了,出口就隔了一層。為什麼叫小燦呢,她們一邊替孩子們梳頭一邊,一邊有一搭沒一搭的說,其實她們並不真的怎樣好奇,只是,她們這時恰好想聊一會兒天,找一些話題,在工作時間打發時光,打發嘴巴。於是就說說小燦的名字,或者何愛國的兔嘴唇兒,蔣大寶兩條不一樣長的腿。

小燦從小就聽著,一直聽到大,慢慢兒,她倒真的好奇起來,是啊,為什麼叫小燦呢。而媽媽們又開始說了:小燦,你那個爸爸,一看就是個有感情的人,將來,你若是有本事找到他,他肯定會認了你。只要能跟到他後面,這輩子都會是暖暖和和的。

媽媽們說話並沒什麼水平,但「暖暖和和」這個詞,從她們嘴裡說出來,卻特別的有吸引力了。一輩子暖暖和和。小燦想想,抿著嘴笑起來,跟那裡面的孩子一樣,她也相信「父母回頭尋找棄兒」那樣的童話……她一天天地等,等那種曖曖和和的日子,等了很久,一直等到十八歲,這年紀,不相信童話了,卻又開始相信傳奇,相信運氣和奇蹟——小燦想:也許,自己可以出去找他。找絡腮鬍子的爸爸。

跟陌生人說話:我叫小燦,你可以,跟我說會兒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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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燦的氣息與眾不同,在大街上飄來飄去,一下子飄到寶哥與丁東的眼睛裡。福利院出來的孩子,神情里總有種跟外面人不大一樣的東西,要麼就是無限的信賴,要麼是無限的戒備。小燦忽左忽右。一會兒是她主動跟陌生人搭訕。一會兒,又是陌生人主動跟她搭訕。她站在那裡,好像任何人拉著她,她就會跟著走了。

或者,寶哥與丁東互相看了看,他們正需要這樣一個女孩子。三個人一起做事,兩男一女,這裡面有一種勻稱與穩定。像三角形,變化無窮,卻永遠緊密。

好的,我跟你們一起做。不過,我是在找人。一旦找到他,我就不做了。

小燦這樣回答寶哥與丁東。剛剛,寶哥跟她說了他們以前所做的事,以及,她來了之後,將要做的事。他們很快發現,她並不像看上去的那樣弱小、沒有主張。

完美的生活就這樣開始了。像一首許巍的歌。不勞而獲,無窮無盡。甚至還有某種道德上的沾沾自喜:前面說過,寶哥只看中那些有錢的傢伙。

唯一有些不潔的部分是銷贓,但這個活兒從來不要小燦操心,她永遠只負責最風雅最潔凈的那一部分:跟陌生人說話。對其它的事情,她好像永不知情。丁東如何下手、得了什麼、寶哥如何變現等等,她一概不問。他們也從不談起。前面說到的精益物流,那已經是最露骨的隱喻了。

對「事情」如何「做」的避諱,這是寶哥他們的一種習慣,就像一個醫生、他不會整天把失血、電擊等等掛在嘴邊一樣吧,這裡面,有種心理上的自衛與身體上的清潔。而在小燦這裡,則可能是理智的產物,她在下意識地保護自己,像突然跌跤在地的人拒絕睜開眼睛,這樣,可以一直認為自己還好好地走在平平坦坦的大路上。

跟陌生人說話:我叫小燦,你可以,跟我說會兒話嗎?

其實小燦也沒有什麼說的,她說得最多的只能是福利院的事情。那些假媽媽們,那些哥哥與姐姐們。還有她的名字與她的爸爸。說得最多的便是她的爸爸。

「個子高高的,講話速度比較慢。衣著講究,一圈絡腮鬍子」。寶哥,你眼睛最尖,要替我注意著看,他像個藝術家。藝術家,跟別人不一樣,總是能看出來,對吧。

小燦說說,也說得煩了,作為交換,她會要寶哥說說,要丁東說說。

寶哥一開始不說,等喝了一點酒,酒慢慢地上了臉,他會抹一下臉——那臉,現在不僅是黑,又添上了紅。他抹抹又黑又紅的臉,東北口音更重了些。他說得沒頭沒腦,刀啊血啊賭錢啊逃命啊,像在講香港電影,都是些片斷,講得還不好,是個手法拙劣的小導演。

現在你說,小燦又指指丁東。

丁東酒量好,臉色永遠白白的,像準備寫詩的詩人。丁東嘆口氣,他說話之前喜歡嘆氣。他說起他的媽媽,說他小時候總跟媽媽睡一張床,唉——媽媽頭髮卷卷的身上香香的。唉——

跟陌生人說話:我叫小燦,你可以,跟我說會兒話嗎?

跟陌生人說話:我叫小燦,你可以,跟我說會兒話嗎?

這樣,到了他們這裡,愛便像工作一樣,也是可以分工的,像食物一樣,可以你一口我一口的。他們默契之極,根本無需多言。寶哥,他愛小燦的左邊,丁東則是右邊。寶哥,他給小燦打開酸奶,丁東,給麵包抹上果醬。這個,偷偷親吻小燦的髮夾,另一個,在被窩裡撫摸小燦的弔帶衫。他們深知對方的心,也深知自己的心。因為深知,他們決定把事情就停在這個地步。停在愛的門框邊,停在玻璃外。永遠不敲門,永遠不打破。像葡萄酒,在地窖深處的陰影里,越來越濃烈,越來越絕望,越來越美好。

在小燦的這個問題上,寶哥與丁東都認為自己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了,每天每夜,時時刻刻,那種犧牲和剋制,比想像中、比表現出來的要困難得多。然而,就算這樣,還是存在一個小小的結——小燦。

寶哥與丁東一開始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就像他們一開始認為小燦很柔弱一樣,好像她真的只是一株散發香氣的有著細長柄的植物。

——而小燦身上的動物性、動物性里的感性、感性中雌性的那一部分,是慢慢才散發出來的,像最奢侈的麝香。而這種香氣,一旦活躍起來,那是高深莫測、無邊無際的。

小燦剛來的那一年,是十八歲。兩年過去了,她二十了。

寶哥比她大十歲,丁東比她大六歲。她算是個小妹妹,可更是個女子,可二十歲女子的複雜,男人是過不去的、是夠不著的,大個六歲怎樣?大個十歲怎樣?都沒有用了,都徒然了。

當然,大部分的時候,小燦很正常,她忙忙弄弄,擺弄些年輕女孩子的東西,那些幼稚的玩意,十字綉,如意結,給指甲雕花,用各種珠子串成鏈子。而另一些時候,卻不同了,像枚生在老林子里的桃子,外殼雖還是青的,裡面卻完全的熟了、軟了。這種軟,說不出,碰不得,有些萎靡氣,有些痴,一碰就要掉下一團淚。讓她吃,便吃,讓她喝,便喝,但只幾口,就失神地停下。

寶哥推推丁東,丁東於是結結巴巴地開口:你,這是,怎麼了?

小燦盡量地笑一笑:沒什麼。一會兒就好了。

那,到底是怎麼了。丁東感到他要替他們二人問個明白。

就是,就是覺得沒指望。什麼都沒指望、沒辦法……

那要不要我們……替你做點什麼?

你們倆?你們倆……最沒勁的,就是你們倆了……一點沒有意思,兩個獃子,兩截木頭,兩堆草垛,兩隻豬……

……

被沒頭沒腦地罵了兩句,像被牧羊姑娘的鞭子輕輕抽打過脊背,他們倆互相看看,感到一陣奇異的舒坦。

小燦卻突然哭起來:等我找到我爸爸……第一件事,我就問他,為什麼給我取名叫小燦,為什麼。第二件事,我要叫他抱抱我,緊緊的抱我,長時間的抱我,長這麼大,從來沒有人好好抱過我……你們知道嗎,我從來沒有被抱過,抱得骨頭髮疼,抱得離開地面,抱得昏厥過去……

寶哥與丁東這次沒有看對方。他們低下頭,喉嚨里有點血腥似的,感到一種殘酷。

他們有世上最強壯最熱忱的胸膛。可是,能怎麼樣呢。

這個時候,小燦還完全沒有傾向,她要罵起來,兩個一起罵,要喜歡起來,會挨個兒在他們頭上敲毛栗子。看上去,她跟他們的方案是合拍的,她在喜歡著他們兩個。

然而,人們總是會有偏好的。去買衣服,在深灰與淺灰間猶豫;去飯店點菜,紅燒魚與清蒸魚,都很好吃,但最後放棄了紅燒。是啊,總會有點偏好。更何況是兩個人呢,一花一世界,兩人兩世界。

即使寶哥和丁東比賽著似,一個比一個木然,一個比一個粗葉大葉。但某些跡象總是撲面而來,語氣,眼神,臉上的紅暈,這一類愛情的物化表現。而且,小燦是個姑娘,總弄得虛虛實實、深深淺淺的。

跟陌生人說話:我叫小燦,你可以,跟我說會兒話嗎?

跟陌生人說話:我叫小燦,你可以,跟我說會兒話嗎?

好在,那個絡腮鬍子出現了。他像是一把匕首,在太陽下閃閃發亮,輕輕地一挑,把他們三人的生活撕破了,露出裡面的瓤,紅紅白白,流出一地的汁。

這個絡腮鬍子,小燦是在中心廣場看到他的。

中心廣場么,總是堆滿了那些城市元素,噴泉、麥當勞、賣汽球的、溜旱冰的、一群群的姑娘、路邊長椅上無所事事的陌生人。這種開放的、來來往往的地方,是他們三人經常流連的處所。但謹慎的寶哥有個原則:同一個地方,同一個月里絕對不去第二次。

這個中心廣場,他們今年一共來過三次,除了平常的手機和錢包外,丁東有一次得手甚豐,拎走一隻手提電腦包,這包里,有隻超薄的新款筆記本,厚得讓人手軟的一疊現金,以及幾份合同、各樣的票據、一個通訊錄本,總之,是一個得勢生意人的全部行頭。那一次收穫,足夠他們幾個月的花費——有了這樣的買賣,這個地方,按理一年內都不可以再來。

還記得當時,那個被寶哥選中的陌生人,一張白胖飽滿的臉,當他終於把目光戀戀不捨地從小燦窈窕的背影上收回時,他突然「嗷」地叫了起來,兩隻手像溺水的人似的在空氣中胡亂地拍打。我的包!我的包!

這個時候,丁東早已像水滴一樣地消失了。寶哥則在街拐角的一個店鋪里一邊買水一邊等小燦。小燦不緊不慢地走著,一邊還在下意識地看來來往往的人,就是這一次,在那個街拐角,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個絡腮鬍子。

「真的,我看到他了。個子高高的,一圈鬍子,穿著件豎領的外套,一看就是藝術家。並且,他在看我,他真的在看我!我明天還要去,我要在附近找他!說不定,他也在找我!」

跟陌生人說話:我叫小燦,你可以,跟我說會兒話嗎?

跟陌生人說話:我叫小燦,你可以,跟我說會兒話嗎?

陽光透過亞麻帽的網眼照到小燦臉上,她的臉看上去也同樣陌生了,像個陌生人了。她坐在中心廣場路邊的椅子上,姿勢優美,表情安靜,像在等待一個激動人心的約會。

有一點小秘密,她沒有跟寶哥他們說:她不是第一次見到絡腮鬍子。有一次,好像是在書店,但只是一閃,像一個夢中的片斷,她都不敢確定——每天都跟陌生人說話,也許,她對人的面孔已經失去了新鮮感。但這一次,小燦看清楚了,她想,就算這是做夢吧!難道人會做兩次同樣的夢嗎?如果,這世上真的有個陌生人也在人群中張望著她、尋覓著她,她就是馬上死掉又怎麼樣,他就是沒有鬍子又怎麼樣,何況他還有鬍子,絡腮鬍子!

太陽很曬,但小燦一直在椅子上坐著,舒服極了。她的心像一隻漲滿的風的帆,呼呼地向著那個未知的陌生人駛去。

快到中午了,太陽像要滴下油來。寶哥今天接連喝了三瓶冰啤。他看看丁東,丁東顯然不宜去找小燦。寶哥慢慢地爬起來。他只是走到那個拐角的小店前,一邊買水一邊悄悄地看長椅上的小燦。

寶哥看到她的嘴唇有些幹了。

寶哥又替她往四周看了看,用他那種長期緊繃著的目光。目光所及,沒有一個絡腮鬍子。這種天氣,所有的絡腮鬍子都會被剃光。

寶哥暗中高興地鬆了一口氣。關於絡腮鬍子,他跟丁東在私下裡也說過,首先,絡腮鬍子是不是小燦的父親,這是個可疑的前提;再說,十幾年前,絡腮鬍子興許是個藝術家,但到了現在,難說。一個藝術家能保持十八年嗎?他或許早已厭倦那一角色,他成了個公務員,成了名人民教師,成了個下崗工人。而一個不是藝術家的傢伙,他還留什麼絡腮鬍子?一把絡腮鬍子,在某個人的下巴上保留十八年之久,這聽上去難道不夠荒誕嗎。

小燦這是再典型不過的刻舟求劍,她把十八年的時間當成了零,這是個低級的推理錯誤。

但這些推斷,他們不會跟小燦說,說出來就太無恥了。這件事,小燦在福利院里盤算了十八年之久,或許她早就明白這其中的荒誕性,誰規定一個人的夢想和寄託就不能荒誕一點呢?這可能正是生活里唯一迷人的那一小部分。他們得默認並配合這個低級錯誤。

什麼時候回去?寶哥坐到小燦邊上,給她一盒冰淇淋。她最喜歡的香草口味。

他肯定還會再出現的。真的,他看到我時,眼睛裡突然亮了一下。

小燦,誰看到你,眼睛都會亮的……那傢伙,真的只是一個陌生人,路過的,或許還是個外地的傢伙,再也不會來這個城市了,再也不會來這個廣場了。

不對,我看到他夾著一隻小小的公文包,手裡還有一個超市的購物袋,那時正是下班的時間——他肯定是本地人,或許就住在附近,他每天上下班都路過這裡……

小燦的頭髮有些汗濕了,她的耳朵邊兒貼著幾根彎彎的頭髮,叫人想要伸手去替她往耳朵後面別一別。寶哥忽然很想說點別的。

小燦,跟我們在一起,是不是……覺得不大好?

小燦正在挖著冰淇淋的手突然不動了。過了一會兒,她短促地笑了一下:寶哥,你信不信?我其實,很想談個男朋友。

我信。

可是,你說,我跟誰談呢?

……

跟陌生人說話:我叫小燦,你可以,跟我說會兒話嗎?

跟陌生人說話:我叫小燦,你可以,跟我說會兒話嗎?

我今天真看到他了!我還跟他說了幾句話!

小燦下午早早地回來了,歡天喜地的。她買了涼粉、海帶、海蜇皮,又慢慢地煨了一大鍋白糯稀飯。夏天到了,小燦做涼拌菜很有一手,她把蒜頭壓成了泥,再把燒得滾熱的醬油和醋澆上去,最後淋上麻油、撒上紅辣丁和綠芫荽,小小的兩居室里馬上就飄起濃郁的香來,像個標準的三口之家,有著無限的天倫之樂。

整個晚上,在涼拌菜的香氣中,小燦一直在重複她與絡腮鬍子的短暫瞬間。

大哥,等一下……小燦從長椅上匆匆向他跑過去。是下班時分,人有些多了,她在人群中像個孩子那樣奔跑。那麼高的個兒,苗條的身子,卻還是像個孩子。

你叫我?絡腮鬍子在人群的另一頭停下來,他說話的語氣有些遲疑。小燦注意到,他並沒有一個少女的父親那樣老,也許還不到四十。不過,千真萬確,她看得清清楚楚,他有一把絡腮鬍子。

嗯,大哥……我見過你。小燦完全失去了技巧。跟陌生人說話是她的工作,她在這方面有無限的經驗和先例。不過,這次搭訕的開場是最為拙劣的。

見過我?絡腮鬍子仍然遲疑著。他注意地盯著小燦,因為剛才的跑動,加上夏日黃昏的蒸熱,小燦的臉頰是粉紅的,粉紅而亮。男人們常常會迷失在這種少女的色澤里。

我叫小燦。小燦急急忙忙而又相當鄭重地報上她的名字。這是她第一次對一個陌生人說出她的名字。這是一個多麼偉大的舉動,一個多麼重要的時分。蘊含著無限的希望和絕望。

在無數次與陌生人的搭訕中,陌生人們到最後差不多都會問:你叫什麼?

張麗葉。李素貞。許秋娘。陳清照。小燦會借鑒那些有名的女子,信口胡拈,她替自己取了無數個名字。她小心翼翼地守護著「小燦」。這是父親給予的禮物。唯一一件。她得謹慎使用。只用一次。

哦,小燦,你好。絡腮鬍子帶著小燦往路邊靠了靠。下班的人們在他們周圍嘈雜著。他用手臂輕輕帶了帶小燦。絡腮鬍子表現正常,可以說是無動於衷。但也許他在掩飾他的情緒。一個父親一樣的男人,如果喜形於色,那是非常不和諧的,小燦也會瞧不起的。

你記不記得?你也見過我?你應當認識我!小燦的智商再次跌入低谷。她非常緊張地一連串地詢問絡腮鬍子。被絡腮鬍子攬過的地方,像被火燒過一樣。

就在這時,絡腮鬍子的手機響了,是一個女人,小燦聽到她有些刺耳的聲音在說:在樓下買兩個西瓜帶回來,記著要開個口子看看,不熟不付錢。

絡腮鬍子匆匆地答應了幾聲。他重新看看小燦:真的,好像見過你。你……經常在這裡嗎?

是啊是啊。小燦不假思索,歡呼雀躍。

那我們會經常碰到的……這會兒,我先走了好吧……

我叫小燦,燦爛的燦。明天我還在這裡。小燦最後又補充了一句。

你真的認為,他是你父親?寶哥吃完一碗稀飯,慢吞吞地問,盡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嚴肅、真誠。

跟陌生人說話:我叫小燦,你可以,跟我說會兒話嗎?

跟陌生人說話:我叫小燦,你可以,跟我說會兒話嗎?

跟陌生人說話:我叫小燦,你可以,跟我說會兒話嗎?

他仔細地看看絡腮鬍子,唉——不論是年紀,或是長相,跟小燦的絕對沒有一點關係。這點,小燦不可能一無所覺。可是,真的,瞧她跟他說得多開心呀,她有什麼跟他說的呢?她的生活,除了福利院,便是在大街上跟人說話……現在,那絡腮鬍子也在笑了,還點頭,偶爾豎起指頭說些什麼……小燦專心地聽,兩隻眼睛盯著,瞳孔在暗處放大……

像在看一部現代默片,丁東幾乎有些瞧不起那男人。一個已婚的傢伙,可是,只要小姑娘跟他一搭訕,他就順水推舟了。多骯髒,多不牢靠,無數個陌生人中的一個,真該走上去,把他的那隻包給拎了……

終於,絡腮鬍子看看錶,意猶未盡的樣子,但他堅決地站起來,飛快地在小燦的肩上攬了一下,夾起他的公文包便走了。

小燦還站在原地。丁東走過去,他替小燦買的冰水已經不冰了,他遞給她,她機械地接過,慢慢地喝,喉嚨動起來,可眼睛,還朝著那絡腮鬍子離去的方向。丁東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正好,絡腮鬍子也回過頭來跟小燦最後一次揮手——

像電影里的那些慢鏡頭,絡腮鬍子看到了小燦身邊的丁東,他的眼睛倏地亮了一下,像銳利的刀鋒一閃。不知為何,這讓丁東感到一陣突襲的寒氣,他打了個寒噤。

事實上,這是夏季下午的五點,暑氣最為囂張的時分,丁東汗流如注,身邊的小燦在咕咚咕咚地喝水,大群大群下班的人們像熱帶魚那樣色彩斑斕地在最深處消失。

僅僅在一天之後,絡腮鬍子就帶著人來敲他們的門了。但他拿掉了他的假鬍子。他長著一張很乾凈的臉,下巴上颳得青青的。

寶哥出門買煙和啤酒去了。小燦在陽台上晒衣服。

丁東從貓眼裡向外看,一下子就認出他,除了鬍子的變化,他今天沒有穿便衣,領口的警徽亮亮的,顯得很英武。

小燦兩隻手濕淋淋地過來了,丁東回頭看看她。

這一天終於來了,他只是很捨不得她,她怎麼面對那個沒了鬍子的人呢。

丁東讓小燦等一下,丁東找來一塊毛巾,替小燦把手擦乾,一邊輕聲地說:不是你爸爸的那個人,他來了。

因為不耐煩,外面的敲門聲有些粗暴了。

跟陌生人說話:我叫小燦,你可以,跟我說會兒話嗎?

跟陌生人說話:我叫小燦,你可以,跟我說會兒話嗎?

跟陌生人說話:我叫小燦,你可以,跟我說會兒話嗎?

剩下來的夏季好像並不那麼熱了,整個世界都冷清清似的。寶哥另外找了個住處,他常常在夢裡回到從前的那間小屋子,他跟丁東一起坐在地上,一邊翻報紙一邊計劃當天的行程,然後,仰著頭看小燦試衣服……

跟陌生人說話:我叫小燦,你可以,跟我說會兒話嗎?

一個不起眼的傍晚,一個不起眼的派出所,寶哥走了進去。還穿著淺色的衣服,脖子里露出一小截紅線。寶哥是頂喜歡玉的。

……我是主謀,是唆使犯,那些陌生人都是我選中的,得來的東西都是我去處理的,錢都歸了我,他們只是聽我的安排,他們什麼都不知道……

他的神態幾乎可以說是殷切了,語氣絕對,用那些人家竭力迴避的詞。一個實習的警校生看看他,幾乎要拿他當作個病人,一邊拿出筆和本子:慢慢說,慢慢說。

寶哥的大包大攬並沒有幫到丁東和小燦多少,他進去時,他們已經是定了刑的,一年半,不長也不短。

而寶哥,卻是真的麻煩起來了。他身上的舊事很多,雖不致命,但一樁樁加一起,有些可觀,又牽涉到一些東北的人物,血光紛飛,許多細節與款項,他是忘了,卻沒有人不信,一一拷問起來,不免又要受些皮肉之苦。他的皮厚而黑,舊疤疊上新疤,摸上去凹凸不平,這令他感到某種甜絲絲的愉悅。

這樣輾轉了一段時間,加上這裡與東北間的核實與互通,寶哥的刑量到冬天才完全定下來:七年。

寶哥慢慢地算了,等他出來,自己是三十五歲,到了男人最爛熟的年紀。而那時,丁東是三十一,而小燦是二十五。這幾個年歲,他翻來覆去算了好幾遍,生怕有什麼差錯。

事實上,寶哥並不天真,此番進去,他知道他並不會有機會可以見到丁東和小燦,但他一進去,丁東和小燦必定會知道的。這便夠了,這就等於是大家又重新在一起了。這個三角形被拉得長長的,脫了形,變了樣,可不管怎麼說,還是個三角形。他們還是三個人。

可是,這三角形,哪裡經得住時間這把鋸子的拉扯呢?

一年之後,因為家裡人的出面,加上丁東本人溫文爾雅的模樣,他提前出來了。丁東被家裡人一把抱住,抱得涕淚滿面,從此,他從大街上消失了,他成了一個家裡的孩子,但他不大高興,一直不大高興。這誰都看得出來。

而少女小燦,卻奇怪地不大配合,特別不願意別人喊她的名字。她罵人,唾面,絕食。她對管教人員的仇恨超乎尋常,沒有人可以取得她的信任。

沒有了絡腮鬍子的絡腮鬍子好像曾經來看過她,帶了些水果什麼的,小燦卻像被蛇咬了似的,尖聲地叫起來,然後緊緊地閉上眼睛,一秒種都不肯睜開。

別人在裡面都是好好表現,以爭取加分減刑,她這樣子,倒是要扣分加刑了。絡腮鬍子聽說,又替她解說了一番——絡腮鬍子提到小燦來自福利院的身世。大家都動了些惻隱之心,到最後,不加不減,她滿滿地呆到一年半,終於重新回到了大街上。

就這樣,像從福利院出來的那天一樣,最終小燦又一個人站在了大街上。

她走向她遇到的第一個陌生人,眼裡突然蓄滿淚水:我叫小燦,你可以,跟我說會兒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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