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水深流：由投水而逝的名人想開去

1

大概是在1990年，我在許昌接受一個為期三個月的珠算速算培訓，白天的任務主要是聽各種口訣，記各種速算竅門，晚上的時間大把的空出來，除了偶爾跟同班的同學到夜市小攤上吃小吃喝小酒外，其他大部分時間用於拿著幾塊石頭和刻刀，不停地臨刻各種秦漢古印，培訓班的住宿條件尚可，就是在刻石之餘，讀書成了問題。

附近有一家汲古堂書店，經營文房四寶之類的文具外，也經營價格不高的篆刻石料，同時也有一個銷售圖書的角落，提供一些舊的，新的各類文藝圖書，這樣的格調，實在附合我的脾性，於是，遇到節假日，我大部分的時間就在那裡打發，目標是那些新的、舊的圖書。

倒真有收穫，因為我發現了一套德蘭的《求》三部曲，這是一部既有時代感，又有歷史感的長篇小說，它委婉動聽地描述了三代女性探索人生道路過程中的甜酸苦辣，時而感人肺腑，時而機智幽默，時而催人淚下。這對於價值觀、人生觀、世界觀尚未確定的我，這套書對於我的思想世界，簡直有「開天闢地」的作用。

追求真理，追求人生價值，這話題太大，說起來太沉重，倒是可以提提看這套書記住的一句話：靜水深流（Still waters run deep）

第一次聽這四個字時的版本是靜水流深，也沒有後邊的英文。可能是因為小說中的人物細節較多，四處奔波的弱女子何以硬骨頭安安靜靜著，沉默著，生生在亂世里找到自己的人生方向，更讓人有代入感，於是，反倒是從小說中看到的這四個字格外親切。

2

去年春天，人間四月天，一年最好的時光，北京大學。

（北京大學未名湖的春天）

如有可能，我大概每到北京都自然而然的會到北京大學一趟，北京大學是很多故事的發生地，如圖書館理員毛澤東，又比如《穆斯林葬禮》中的韓新月，也有前面提到的《求》三部曲的女主人公廖凌之、廖曉凌，這裡的一草一木，彷彿都暗暗地盯著一百來年的風雲變遷，我喜歡這裡的氛圍，安靜的未名湖，以及湖邊盛開著的西府海棠。

湖水安靜，時有微風吹皺湖面，坐在湖邊的斯諾墓前，想起那一年東北人民大學（現吉林大學）歷史系主任丁則良正在編寫教材，忽然就接到東北人民大學的電話召其返校接受批判，他在鳴放期間正在蘇聯開會，自然不可能有反黨言論。但他人還在國外，學校就造出了一個「余（瑞璜，物理學家）丁、徐（理治，數學家）反黨集團」，把他定成了右派，現在回來了，自然要接受批判，他對國內來勢兇猛的運動毫無思想準備，即投身未名湖自殺。

投水自殺的名人還有很多……

1966年某日的凌晨，被打得遍體鱗傷的老舍欲回家，然而，家人堅拒他進門要其好好反醒。他獨自來到了太平湖，在湖邊坐了整整一天，幾乎沒動過，最後步入湖水自盡。

1927年6月2日。王國維早起盥洗完畢，到飯廳吃了早餐，餐後又到書房小坐。然後，王國維去了辦公室，準備給畢業研究生評定成績，但是發覺試卷、文章都沒有帶來，讓研究院的聽差去家中取來，卷稿取來後，王國維很認真地進行了評定。隨後，王國維和研究院辦公處的侯厚培又一起商談下學期招生的事情，談了很久。談完之後，他向侯借二塊錢（只需要二塊錢就夠了），侯給了他五元鈔票，王國維走出辦公室雇了一輛人力車，前往附近的頤和園，坐在昆明湖邊，王國維吸完一根煙，躍身頭朝下扎入水中，於園中昆明湖魚藻軒自沉，這位在教育、哲學、文學、戲曲、美學、史學、古文學等方面均有高深造詣和創新的一代大家就此離開人間。

似乎在處理一件日常小事，王國維對自己的身後事做了處理，他寫了遺書：

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經此世變（指清朝滅亡），義無再辱。我死後，當草草棺殮，即行藁葬於清華塋地。汝等不能南歸，亦可暫於城內居住。汝兄亦不必奔喪，因道路不通，渠又不曾出門故也。書籍可托陳吳二先生處理。家人自有人料理，必不至不能南歸。我雖無財產分文遺汝等，然苟謹慎勤儉，亦必不至餓死也。五月初二父字。

丁則良的不白之冤當然讓他憤怒，老舍的身體之辱、親情之困讓他心苦，王國維的家國興衰讓他萬念成灰。想必這些投入的人心中的思緒與千年前的屈原是相通的吧。

這些心境里曾裝著無數個安靜的人終究沒能抵得過心志上的波濤洶湧。但我們可以肯定，如果不是他們曾經篤定地安靜過，他們不會成就那樣的學問和名聲。死也是他們的抗爭，以另外一種方式，絕對安靜地應對著生活。

3

路遙為了寫自己的小說在陝北體驗生活很多年，於是他在《平凡的世界》里說：生活中真正的勇士向來默默無聞，喧嘩不止的永遠是自視高貴的一群。

從1982年到1983年間，路遙「平靜而緊張地」開始了《平凡的世界》的準備工作。他將自己從名目繁多的社會活動中抽身出來，遠離喧囂的採訪……

路遙首先靜下心來閱讀，他列了一個近百部長篇小說的閱讀書目。第三次閱讀《紅樓夢》，第七次閱讀《創業史》……

之後，路遙按計劃轉入「基礎工程」——準備作品的背景材料。於是，新一輪的閱讀又開始了。為了更清晰、準確地把握1975年到1985年這十年間的時代背景，路遙找來十年的《人民日報》《光明日報》以及一種省報、一種地區報和《參考消息》的全部合訂本。「手指頭被紙張磨得露出了毛細血管，擱在紙上，如同擱在刀刃上，只好改用手的後掌(那裡肉厚一些)繼續翻閱。用了幾個月時間，才把這件惱人的工作做完。」

這項工作結束後，路遙又進入另一個更大規模的「基礎工程」——到實際生活中去，即「深入生活」。

提著一個裝滿書籍資料的大箱子，路遙開始在陝北各地奔波。鄉村城鎮、工礦企業、學校機關、集貿市場；國營、集體、個體；上至省委書記，下至普通老百姓；只要能觸及的，就竭力去觸及。有些生活是他過去熟悉的，但為了更確切體察，再一次深入進去——路遙將此總結為「重新到位」。有些生活是過去不熟悉的，就加倍努力，爭取短時間內熟悉。對於生活中現成的故事，他倒不十分感興趣，因為他認為，故事是可以編的——作家主要的才能之一就是編故事。而對一切常識性的、技術性的東西且不敢有絲毫馬虎，一枝一葉都要考察清楚。比如詳細記錄作品涉及到的特定地域環境中的所有農作物和野生植物；從播種出土到結籽收穫的全過程；當什麼植物開花的時候，另外的植物又處於什麼狀態；這種作物播種的時候，另一種植物已經長成什麼樣子，民風民情民俗，婚嫁喪事等等。陝西銅川，他先在銅川礦務局鴨口煤礦體驗生活，作為掛職的銅川礦務局宣傳部副部長，他沒有在吃住方面提任何要求，而是一來到礦上，就要求下礦井。他要和礦工們一起勞動，與礦工交朋友。

頭上戴著一頂礦燈，穿著一件破舊的滿是煤灰的工作服，脖子上也學著採煤工的樣子，扎一條白毛巾，跟著工人乘上下井的升降罐籠車。這時候的路遙，活脫脫一個採煤工模樣。

……

由此，才有了《平凡的世界》。

4

王國維在他的《人間詞話》里對人生的境界有這樣的定義，他說不管是做學問做人，追求藝術，都大抵要經過三個階段：

第一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

第二境界: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第三境界: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人的一生既要獨上高樓望斷天涯路以選定自己的努力方向，又要真的能夠靜下心來衣帶漸寬終不悔，靜水深流地為伊消得人憔悴，才會最終在眾里尋他千百度之後，在某個轉角，與自己追求的東西迎面遇上。

選定方向容易，達到目標也只是一瞬間，中間的過程，是漫長的「靜水深流」，在這個階段你需要擔承一切，沒有人跟你「根，緊握在地下，葉，相觸在雲里。」好跟你「分擔寒潮、風雷、霹靂」，跟你「分享霧靄、流嵐、虹霓。」（舒婷《致橡樹》）我們需要做極深，極深的靜水。

不管做什麼事情，你悶著頭做就是了，別期望有人喝彩。

無人喝彩！

林徽因說：溫柔要有，但不是妥協，我們要在安靜中，不慌不忙的堅強。

遇到困難是正常的，跟他人不一樣的境遇也是正常的，不被人理解也是正常的，不然，如果跟大家都一樣，你得多普通啊。所以，需要安安靜靜地堅強。

（每次去北大都看的同一株西府海棠）

這讓我想到北京大學未名湖畔的花，隔年再去看它們，它們仍然開得興高采烈，完全不理會身邊發生的事。也由此想到渡邊淳一《化身》里的一段話：

不隱秘不能成為花。那麼不僅是花，人的容貌、藝術、才能也是如此，堂而皇之表露在外面，強烈地表現自己，那就不能成為「花」了。

靜水深流，現在提到這四個字，似乎讓我們成為修身養性的極高標準，但其實，它不過是那些大人物的常態，再平常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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