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閆紅:說說烏煙瘴氣裝神弄鬼的《紅樓夢》後四十回

文 |閆紅

▍一

一直不願意談後四十回——雖然也許不小心還是流露了很多,蘿蔔青菜,各有所愛,甲之熊掌,乙之砒霜,我尊重別人喜歡後四十回的權利。但是,前幾天看到有人言之確鑿地說我肯定後四十回,驚呆之餘,想,要麼,就說說對後四十回的看法吧。

張愛玲說,她當初看到第八十一回,忽然覺得「天日無光,百樣無味」,像是「進入了另外一個世界」,不是跟張愛玲套近乎,我當初看到第八十一回,也是立即覺得哪裡哪裡都不對勁。

這回開頭就說到寶玉見迎春被丈夫欺辱,憤懣傷感,跟他媽王夫人說:「昨兒聽見二姐姐這種光景,我實在替她受不得。雖不敢告訴老太太,卻這兩夜只是睡不著。我想咱們這樣人家的姑娘,哪裡受得住這樣的委屈?況且二姐姐是個最懦弱的人,向來不會和人拌嘴,偏偏兒的遇見這樣沒人心的東西,竟一點兒不知道女人的苦處!」

咦,寶玉跟他媽也能談心?前八十回里,他們是典型的中國式母子,王夫人會把寶玉摟在懷裡摩挲,視之如命,牽腸掛肚,卻不願意對他的內心有一絲了解,寶玉在母親面前也是會撒嬌的,但從無交流的慾望。他們是最熟悉的陌生人,親昵,但不覺間默默留出距離。

他也不會說咱們這樣人家的姑娘,哪裡受得住這樣的委屈,寶玉對於寒門陋巷的姑娘都有尊重愛惜之意,誰家的姑娘當此境遇,他都會不忍。

而高鶚筆下的寶玉又進一步提出:「我昨兒夜裡倒想了一個主意:咱們索性回明了老太太,把二姐姐接回來,還叫她紫菱洲住著,仍舊我們姐妹兄弟一塊兒吃,一塊兒玩,省得受孫家那混賬行子的氣。等他來接,咱們硬不叫她去。由他接一百回,咱么留一百回。只說是老太太的主意,這個豈不好呢?」

這不是寶玉,是《還珠格格》里天不怕地不怕的小燕子?前八十回里,寶玉只是不弄世故,並非不諳世故,他早已知道世間有許多大無奈之事,人力不可回天,所以對於迎春出嫁、香菱受辱、晴雯逝去,他都只是一聲嘆息。司棋被驅逐時,哭著求他去求太太,寶玉回復她說:「我不知你做了什麼大事!」是一句再明顯不過的拒絕,並非他無情,是他知道求也沒有用。

寶玉智商掉線已經怪異,賈母這個老祖宗的失言更讓人意外。她和鳳姐王夫人談及馬道婆給寶玉鳳姐扎小人一事,說:「焉知不因我疼寶玉,不疼環兒,竟給你們種了毒呢。」

一個有成色的老祖母,即使行為有所偏重,言語上依然要顯得一視同仁。賈赦說他偏心她都要奮力駁回,賈環雖然是趙姨娘所出,名義上卻是王夫人的孩子,賈母若這樣隨口亂說,太有損她的母儀風範了。

好吧,賈母可能是老糊塗了,那麼寶釵呢?她派去給黛玉送蜜餞荔枝的老婆子,居然敢將黛玉一打量,對襲人說:「怨不得我們太太說這林姑娘和你們寶二爺是一對兒,原來真是天仙似的……這樣好模樣。除了寶玉。什麼人擎受的起。」

老婆子里也許有不懂事的,可是,連寶玉屋裡小紅的性情都了如指掌的寶釵,會派這樣一個瘋瘋癲癲的老婆子給黛玉送蜜餞荔枝?前八十回里,寶釵派來給黛玉送燕窩的那老婆子,雖然是個賭鬼,言語何等得體。

變笨似乎是可以傳染的,這老婆子說著蠢話就走開了,旁邊的襲人說:「怎麼人到了老來,就是混說白道的,叫人聽著又生氣又好笑」,襲人有必要接這個話茬嗎?裝聽不見不就可以了?她跟黛玉有這麼不見外嗎?

我只是翻翻前兩回,就見眾人個個智商捉急,再朝後翻,連王熙鳳都不夠使了,偏偏作者還要表現她的神機妙算。

第九十五回,寶玉屋裡的海棠花在十一月間莫名其妙地開了,然後寶玉的玉莫名其妙地丟了,丫鬟們紛紛解懷自證清白,平兒居然敢問賈環有沒有瞧見……就在這亂鬨哄的當口,寶玉莫名其妙地病倒了,病得半死不活的,賈母就張羅著要娶個金命的人來給他沖喜,當然就是寶釵了。

襲人卻知寶玉屬意黛玉,怕寶玉知道這消息「不但不能沖喜,竟是催命了」。賈母和王夫人正在為難,鳳姐上前獻計獻策,說就跟寶玉說是把黛玉嫁給他,洞房花燭時再讓寶釵出場好了。

寶玉聽見娶寶釵都會受到刺激,鳳姐這是怕還不夠「驚喜」和意外?這主意有多愚蠢就不用說了,只說鳳姐為什麼要摻和這麼一檔子事里去。

第六十五回小廝興兒評說鳳姐是「估著有好事,她就不等別人去說,她先抓尖兒;或是有了不好的事,或她自己錯了,她便一縮頭推到別人身上去,她還在旁邊撥火兒」。這話是泄憤,也為了討好尤家姐妹,不能完全作數,但鳳姐乖覺是沒錯的,不會隨便把自己搭進去。

第七十四回,王善保家的向王夫人進讒言,說晴雯「妖妖趫趫,大不成個體統」,王夫人也記起晴雯的「劣跡」,鳳姐心中不以為然,不想應和,又不願意得罪王夫人,只說:「方才太太說的倒很像她,我也忘了那日的事,不敢亂說。」

王夫人讓她去抄檢大觀園,她情知不妥,奉命行事,只是表現得很被動,力圖各方面都不得罪。

鳳姐的鋒芒是對下不對上的,屢屢失意於婆婆和丈夫之後,她更是變成一個精緻的利己主義者,她出這主意,不怕黛玉恨她嗎?——她當時還無法預知黛玉很快會死掉。就算她相信王夫人賈母不會走漏風聲,別人不知道這主意是她出的,她不害怕寶玉當場失控嗎,萬一出點事兒,焉知賈母王夫人乃至賈政不會恨上她?

就算萬無一失,她也未必會得到獎勵,人性複雜,保不齊哪天賈母對外孫女黛玉惻隱之心一動,負疚之心一生,將鳳姐視為陷自己於不義的罪魁禍首。這是賈母最看重的幾個人,關係錯綜複雜,機(jiao)智(hua)如鳳姐,有什麼必要惹火上身?憑著這活不到第二集的智商,她是怎麼威風八面地撐過一百集的?簡直要到《走進科學》里找答案了。

▍二

後四十回里出場的人物,智商整體上呈現雪崩式的下滑,沒常識,少見識,但更讓他們面目全非的,是氣質大改。

寶玉在他媽那裡傾訴完,又跑到黛玉這裡大發牢騷,說:「咱們大家越早些死越好,活著真真沒有趣兒。」黛玉問他發什麼瘋,他說:「也並不是我發瘋。我告訴你,你也不能不傷心。」接著又balabala了一大堆,最後歸結為:「這不多幾時,你瞧瞧,園中光景,已經大變了;若再過幾年,又不知怎麼樣了!故此,越想不由得人心裡難受起來。」

這還是那個溫柔體貼唯恐怕黛玉受一點傷害的賈寶玉嗎?他是說過要死要活的話,都是在和黛玉賭氣時候,平日里,他看見寶釵送給黛玉蘇州的土特產,都怕她睹物傷情,要轉移話題,為什麼突然說這麼一大堆來嚇她?並且也嘮叨得讓人生厭。

黛玉也好不到哪裡去。前八十回里,寶玉成功地躲過學校,在大觀園裡度過他遊手好閒又燦爛奔放的青春。續作者簡直不能忍,自己能上手時,就一把把他抓回學堂,「奉嚴詞兩番入家塾」,讓他學做八股文,賈代儒無休止地調教他,作者也算是公器私用了。

他倒也不敢昧著良心說寶玉就欣然接受,派了一個人來循序漸進地說服他,這個人,是林黛玉。

於是我們就震驚地看到,黛玉這般苦口婆心:「我們女孩兒家雖然不要這個,但小時跟著你們雨村先生念書,也曾看過。內中也有近情近理的,也有清微淡遠的。那時候雖然不大懂,也覺得好,不可一概抹倒。況且你要取功名,這個也清貴些。」

寶玉暗自詫異,「覺得不甚入耳,因想:黛玉從來不是這樣人,怎麼也這樣勢欲熏心起來?又不敢在她跟前駁回,只在鼻子眼裡笑了一聲」。

黛玉跟著「雨村先生」念書時年方五歲,居然就能識得八股文的「近情近理」和「清微淡遠」。這且不論,「勢欲熏心」四個字,是多麼嚴重的指控,想當初,黛玉隔窗聽到寶玉說「林姑娘從來說過這些混賬話不曾?若她也說過這些混賬話,我早和她生分了」才認他是個知己——共同鄙視某樣東西,比共同推崇某樣東西更能發現彼此同質,現在,這基礎岌岌可危,兩個人居然就這麼輕輕放過了。

後四十回里的黛玉,世俗、自私,日里夜裡,醒著夢著惦記著的,就是她和寶玉的婚事,不管別人說個什麼,她都會想到這上面去。

怡紅院裏海棠花忽然開放,賈政、探春、鳳姐等都感到不安,一向悲觀敏感的黛玉,卻聽人說個「喜事」,馬上「心中觸動,高興起來」,湊趣說:「當初田家有荊樹一棵,弟兄三個因分了家,那荊樹便枯了;後來感動了他弟兄們,仍舊歸在一處,那荊樹也就榮了。可知草木也隨人的。如今二哥哥認真讀書,舅舅喜歡,那棵樹也就發了。」

唉,這故事講的,前半部分像劉姥姥,後半部分像尤氏,整一個鄉村風的正能量,我一定看到了一個假的林黛玉。

接下來,寶玉的玉丟了,家中上下大多驚慌失措,唯有黛玉竊喜,想著這下可把金玉良緣給拆開了,倒不在乎寶玉會不會有什麼災禍。

寶玉本人氣質也在變化中,有一回跟巧姐大談列女傳,品評古代女子的賢能才德,還講「曹氏的引刀割鼻及那些守節的」給巧姐聽,聽得她「更覺敬肅起來」。

這不是教壞小朋友嗎?前八十回里,寶玉以前並不是這畫風。他喜歡的,是各種「異端邪說」,聽了「又是歡喜,又是悲嘆」,怎麼到了續作者手中,就變得這麼一嘴大道理?

▍三

似這樣的違和之處,在書中俯仰皆是,認真找起來,估計也能寫一本像後四十回那麼厚的書。但後四十回最大的問題,還不在這些細節上,它改變了前八十回的勢態,讓本來正走向更深刻的敘事,突然鳴鑼響鼓地熱鬧起來。

比如黛玉之死,非常的戲劇化,她死在寶玉結婚的當晚,臨死前直聲叫道:「寶玉!寶玉!你好……」這個「你好……」後面應該是什麼呢?看上去是開放性的,但對照前文,卻不難找到答案。

書中寫黛玉知道寶玉寶釵的事之後,急怒交加,只求速死,病一日重似一日,心知大限將至,要雪雁開箱子把她的詩稿拿出來。她「掙扎著伸出那隻手來。狠命地撕那手絹子,卻只有打顫的分兒,哪裡撕得動?紫鵑早已知她是恨寶玉,卻也不敢說破……」

黛玉後來把那些詩稿全燒了,回目就叫做「林黛玉焚稿斷痴情」,那句「你好」後面,當是「狠心」二字。黛玉會這麼恨寶玉嗎,前八十回里,作者精雕細鏤了寶黛二人的相知過程,他們一點點地克服了個人和命運的局限性,心心相映,彼此通透。

最初的寶玉是躁動的,見到這個妹妹也多情,見到那個姐姐也感興趣,對於寶釵的美艷豐腴,尤其動心,黛玉看在眼裡,很不是滋味,言語間多有敲打,將寶釵樹為第一號假想敵。

小戲子齡官和賈薔的愛情點化了寶玉,讓他知道,一個人只能得一份眼淚,他在心中鎖定了黛玉,一向緊繃的林黛玉因此漸漸鬆弛下來,她不再敏感於寶玉的一言一行,能夠接納寶釵的善意,最見她內心安穩的,是在寶琴到來那一節。

寶琴生得美,見過世面,聰明伶俐又天真爛漫,賈母愛若珍寶,將金翠輝煌的鳧靨裘贈與,又打聽寶琴的生辰八字,想替寶玉向她提親。寶玉看得懸心,要知道以前張道士只是說要替寶玉物色妻室人選,黛玉都鬱悶很久,這次,她如何受得了賈母對寶琴的這大張旗鼓的疼愛?

不想黛玉竟「聲色亦不似往時」,「趕著寶琴叫妹妹」,寶玉看著「只是暗暗地納罕」,私下裡笑問黛玉「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

一直懷疑曹公塑造寶琴這個人物,就是要顯示黛玉的變化,寶琴完美得近乎失真,黛玉當此勁敵,坦然自若,或者可以說明,相對於寶玉的心,她對於最後能否在一起逐漸沒那麼在乎。她清楚自己「病已漸成,醫者更雲氣弱血虧,恐致勞怯之症」,亦曾在心中感嘆:「你我雖為知己,但恐自不能久待;你縱為我知己,奈我薄命何!」

橫亘在黛玉和寶玉之間的,不只是「金玉良緣」的傳說,還有黛玉的多病,但是,只要彼此心中雪亮,命運又能奈何?「但得一心人」已是幸事,縱然無法「白首不相離」又何妨?愛情幫助黛玉超越她的命運,與周遭握手言和,之後她很少再出場,不再糾結的人,無法推動情節的發展。

到了高鶚筆下,怎麼就變出這麼個只惦記著嫁給寶玉,臨死前還弄出一股怨毒之氣的林黛玉來?高鶚還嫌不夠:「只見黛玉兩眼一翻,嗚呼!」這死得也太簡陋了吧?

高鶚寫寶玉的結尾,倒是更隆重一點。說賈政「赦罪復職」,歸途經過毗陵驛,「忽見船頭上微微的雪影裡面一個人,光著頭,赤著腳,身上披著一領大紅猩猩氈的斗篷,向賈政倒身下拜。賈政尚未認清,急忙出船,欲待扶住問他是誰,那人已拜了四拜,站起來打了個問訊。」

之後,寶玉隨一僧一道飄然登岸而去,「只見白茫茫一片曠野,並無一人」。

說實話,這段畫面感很強,大紅猩猩氈和茫茫雪野渡口孤舟對照得也好看,但這種好看,放到《紅樓夢》里,立即就顯得膚淺。

寶玉最後會去做和尚嗎?也許會,但是,只怕不會做這樣一個披著價值不菲的「大紅猩猩氈」前來跟父親告別的和尚,這個和尚姿態感太足,太落痕迹,用現在的話說,有點抓馬。

雖然並不喜歡周汝昌的許多說法,但是他認同寶玉最後為僧乃是生計所迫我是贊成的,前八十回里就有伏筆,寶玉不是一個那麼想不開的人。

▍四

人生如戲,戲如人生,可以互為鏡像,互相觀照,所以前八十回,啟悟了賈寶玉的,是兩個小戲子。

一個是齡官,她和賈薔的愛怨纏綿,讓寶玉知道愛應止於當止;另一個是藕官,她跨越生死兩界的情感糾葛,向寶玉展示了一份紀念感情的完美樣本。

藕官原本是小生,和一個名叫菂官的小旦總排演些溫存體貼的戲文,「因此兩人就瘋了,雖不做戲,尋常飲食起坐,兩個人竟是你恩我愛。菂官一死,她哭得死去活來,至今不忘。所以每節燒紙」。這一節有點像寶玉和黛玉。

「後來補了蕊官,我們見她一般的溫柔體貼,也曾問她得新棄舊的。她說:『這又有個大道理。比如男子喪了妻,或有必當續弦者,也必要續弦為是。便只是不把死的丟過不提,便是情深意重了。若一味因死的不續,孤守一世,防了大節,也不是理,死者反不安了。』」

這番「獃話」,合了寶玉的「獃性」,他「不覺又是歡喜,又是悲嘆,又稱奇道絕,說:『天既生這樣人,又何用我這鬚眉濁物玷辱世界。』」,這是一個伏筆,暗示了寶玉是有可能接受其他人的,這並不意味著背叛,那離去的人,怕也不願意他就此孤守一生。

平靜地接納寶釵,也符合前文的整體走向。

看寶玉的心路歷程,是一個不斷喪失和放棄的過程。最初,他希望所有好女孩,都能用眼淚葬自己,他要攢下一條大河那麼多的眼淚,送自己到鴉雀不到之地。隨著成長,他很快發現這是一個痴念,有一份眼淚就足矣,有一份眼淚,就能安妥這一生。

但這依然是痴念,薛姨媽說了:「自古道:『千里姻緣一線牽』……憑父母本人都願意了,或是年年在一處的,以為是定了的親事,若月下老人不用紅線拴的,再不能到一處」,事與願違是常態,將生之意義建立在這相守上,必然遭遇大虛空。

好在他並不是全無防備,他所以苦苦強求,正因為他隱隱知曉真相。早在第二十二回,他就曾寫過一個偈子,曰:

你證我證,心證意證。是無可證,斯可雲證。無可雲證,是立足境。

他以為到了無可雲證,就是徹悟,可以立足,黛玉卻添了一句,無立足境,方是乾淨。連這立足境都丟棄,才是真正的悟。寶釵又跟他說,當年五祖弘忍尋找傳人,神秀做了一首偈子曰: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莫使有塵埃。惠能聽見,說「美則美矣,了則未了」。他也寫了一首:「菩提本非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五祖便將衣缽傳給了他。

這段對話,在當時只是一段笑談,它的光亮,卻能照到久遠。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那愛意已經化為自身的一部分,又何必額外建立一個神龕;無立足境,方是乾淨,放棄我執,方得大自由,從此後,無可無不可,若「必當」怎樣,如此這般亦可。

即使依舊意難平,有這樣一種空曠墊著底,也能緩緩消解,寶玉迎娶寶釵,和他愛黛玉,並不是互為排他的兩件事。

後四十回里,高鶚卻寫寶玉「又想黛玉已死,寶釵又是第一等人物,方信『金石姻緣』有定……又見寶釵舉動溫柔,就也漸漸的將愛慕黛玉的心腸略移到寶釵身上」,這,可比寶玉娶親要錐心得多。

到這裡還不算完,寶玉又打起了柳家五兒的主意,各種調戲,寶釵只好「設法將他的心意挪移過來……這寶玉固然是有意負荊,那寶釵自然也無心抗拒,從過門到今日,方是雨膩雲香,氤氳調暢,從此二五之精,妙合而凝。此是後話不提」。

倒不是道學先生,見不得書中性事,可是,還「設法」……用得著將寶釵寫得如此不堪嗎?黛玉死在前面,也還算幸運。

寶玉花樣折騰了一番之後,忽然在中了舉人之後出家了,與其說這是他不忘前情或是豁然開朗,倒不如說作者想送他一個最完美的大頭夢,入世與出世,對於文人都有著莫大的誘惑,中舉之後立即出家,這一生算是功德圓滿,更妙的是寶釵已經珠胎暗結,基因已然傳遞下去了。

王蒙先生曾說,不能怪高鶚,八十回後確實很難收尾,曹公也搞不定。我無法認同這話,前八十回里有春之旖旎,夏之燦爛,有秋意漸起,我非常想看,曹公寫完了這場繁華大夢之後,如何呈現「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的冬之寂滅,這當是曹公最有感觸之處,是他要寫這樣一篇大作的緣起。

我不是想看一個家族的尾聲,我想看的是,對於人生里萬般滋味的接受與消受,在烏煙瘴氣裝神弄鬼的後四十回里,沒有這些。

但高鶚還是有貢獻的,就像續貂的狗尾,也是有價值的。他提供的這個結尾,俗套重重,多有意淫的成分,但意淫與俗套,卻能使得作品更大範圍地擴散,讓不同階層各得其所。從這一點上說,也還是有可以肯定之處吧。

(本文原標題《智商雪崩,氣質渾濁,不堪卒讀的後四十回》)

【作者簡介】

閆紅| 騰訊·大家專欄作者,作家,著有《誤讀紅樓》等

【精華推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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