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溯：一個少女的政治覺悟，如何挽救一個家族

天下 07-03

《世說》人物譜

一種風流，六朝人物

文 |於溯

洛陽九衢上，羅綺四時春。

路傍避驄馬，車中看玉人。……

欲知雙璧價，潘夏正連茵。

——陳暄《洛陽道》

▍一

如果你在西晉的洛陽街頭看到一個美男子，那可能是潘岳。

如果是一對，那就是潘岳和夏侯湛。

《世說新語》說，「潘安仁、夏侯湛並有美容，喜同行，時人謂之連璧。」距此很多年前，魏明帝曾讓夏侯玄和自己的小舅子毛曾同席，時人謂「蒹葭倚玉樹」。（《世說新語·容止》）在夏侯·毛這版組合里，毛曾就像一個bug，終於在新版里讓潘岳給修補上了。

夏侯家的容貌基因，大概是極好的，為此還出過拐賣案。被拐走的是夏侯湛的一位姑奶奶，當時她還只有十三四歲，被過路強人看中，掠去為妻。這強人便是張飛，他們的女兒，後來成了蜀主劉禪的皇后。

夏侯氏卻也不是靠顏值吃飯的家族。這個家族與曹魏皇室是同鄉，甚至據說曹操本就姓夏侯，手下愛將夏侯惇，就是他堂兄弟。可以明確的事實是，漢末以來，夏侯氏與曹氏世為婚姻，密不可分。但夏侯氏也不是靠裙帶吃飯的家族，夏侯惇、夏侯淵、夏侯尚，都是為曹家出過力、流過血、賣過命的勛臣。

所以當夏侯玄被要求和出身低賤並真正靠裙帶吃飯的毛曾同席時，他的不適感才那麼強烈。

▍二

夏侯家在曹魏政權下的本，到高平陵事變全折了。那一年夏侯湛7歲，他的叔祖夏侯霸，聞訊流亡入蜀。12歲的時候，夏侯氏的另一支也出了事——「玉樹」夏侯玄被妹夫司馬師收捕，夷三族。夏侯玄與曹爽走得太近，這也是因為他的母親——即司馬師的丈母娘——正是曹爽的姑姑。

高平陵事變之後近二十年間，是一次次或明或暗或有或莫須有的反司馬鬥爭以及似乎永無休止的肅反，不知多少豪門男女捲入其中。甚至有一個恐怖的說法是，早在事變前十幾年，為了篡位，司馬師就預先毒死了妻子夏侯徽——當時他們已經有五個女兒。可司馬氏和夏侯氏似乎有斬不斷的緣分，司馬師後娶的夫人羊徽瑜，娘家一弟一妹，偏是男娶夏侯、女嫁夏侯。弟弟娶的，正是那個逃到蜀國的夏侯霸的女兒；妹妹，就是夏侯湛的母親。

這就是貴族世界權力洗牌常要面對的尷尬，洗掉的洗不掉的都是親戚。洗掉的人先一步退出歷史，剩下的人，就要在新的權力格局和親緣網路中各就各位，準備妥協乃至合作了。畢竟，日子還得過下去。

▍三

和太爺爺夏侯淵不一樣，夏侯湛不會打仗——或者說，司馬氏的江山不再仰仗夏侯氏守護了。好像這一次，真的只能靠顏值和裙帶吃飯了。

夏侯氏的裙帶關係還是硬的。本來從夏侯徽的關係論，司馬師是夏侯湛的遠房姑父，現在，因為羊徽瑜的關係，司馬師倒成了他親姨夫，關係進了一層。

不過這層親緣中的關鍵人物，與其說是羊徽瑜，不如說是她胞弟羊祜和堂弟羊琇。當初，羊祜在老丈人夏侯霸「叛國」的情況下，堅持維護自己的婚姻（可資比較的案例是，朝廷要員賈充拒絕與身為叛臣之女的原配復婚，儘管後者已被赦免），確保了與夏侯氏之間的良好關係；沉寂幾年之後，他開始大顯神威，憑在禪魏和平吳事業中的巨大功勛，使羊馬兩家的親密度在司馬師死後不減反增。羊琇和司馬炎是發小，司馬炎得立為嗣，他起了很大作用，司馬禪魏後他長年典禁兵，豫機密，是個紅人。就像曹魏建業時期的夏侯氏一樣，如今的羊氏靠本事得寵，有親緣加持，是那種讓人踏實的顯赫。

晉武帝泰始五年，羊家出了兩件大事。一是羊祜離開洛陽，被派往荊州前線，開始籌備伐吳；二是羊琇的母親去世了。

▍四

羊琇的母親辛憲英，是曹魏元老辛毗的女兒。活到泰始五年，她已經79歲，當真算得高壽了。說來也怪，在那個自然壽命普遍不長而又政治動蕩的時代，少數長者——如司馬懿（得年73歲），山濤（得年78歲）——還都是到老不糊塗的厲害角色。是啊，經過多年動蕩能活下來的人，哪一個不是人精。

辛憲英可能也是，至少，夏侯湛是這樣告訴我們的。

不知是否因為羊氏沒有文筆特別出色的子弟，辛憲英去世後，是由夏侯湛為她寫了一篇傳記。記錄這篇傳記的文獻稱湛為辛氏外孫，其實他只是個從外孫——辛憲英是夏侯湛外祖父的弟妹。關係雖然遠一些，但夏侯湛不僅長得美，史稱他「掞蔚春華，時標麗藻」，文采斐然；又說他曾經寫過曹魏的歷史，只是因為看到陳壽寫得更好，把自己的作品燒掉了。

他有一篇《東方朔畫贊並序》被收入《昭明文選》，寫書法的人可能對此很熟悉，因為有顏真卿的碑和傳出王羲之的帖——總而言之，這是個在文的方面和史的方面都有專能的人。另一方面，夏侯湛又是個家族榮譽感很強的人，寫過不少家族主題的作品，表達孝思的詩，勉勵諸弟的文，給叔祖和表兄弟們寫的傳——總而言之，父母兩族都照顧到了。辛憲英是夏侯湛母族中的長者，給她作傳，也還是作母族羊氏的文章。

顏真卿《東方朔畫像贊》碑

《辛憲英傳》寫得要而不煩，重點只三事：

1.曹丕在兄弟之爭中勝出而獲得繼承人資格的時候，欣喜若狂，辛憲英卻根據曹丕過於激動的反應判斷曹魏不能長久。

2.高平陵事變時，辛憲英的弟弟辛敞是曹爽部下，他當時在洛陽城內，聞變與同事率曹府兵馬奪門出城，與曹爽匯合。傳記中說，辛敞當時心態非常猶豫，先回家問姐姐的意思。姐姐說，首先，司馬懿這樣做是被曹爽逼的，曹爽獨斷專行，不忠不義，司馬懿是為大家除害，不會牽連無辜；第二，憑曹爽的本事，打不過司馬懿；第三，但你還是要出城，曹爽是你領導，去找他是職責所在，既然曹府的其他人要去，你就從眾吧。最後辛敞果然沒事，而且保全了「義」。

3. 司馬昭剛籌劃用鍾會伐蜀的時候，辛憲英就向羊祜預測鍾會肯定要反。後來兒子羊琇被任命為鍾會部下，將要隨行，辛憲英說：「鍾會不僅是國家的禍害，還是我羊家的禍害，但這是國家大計，恐怕也難推脫。」最後她對兒子說，那你就去吧，「古之君子，入則致孝於親，出則致節於國，在職思其所司，在義思其所立，不遺父母憂患而已。軍旅之間，可以濟者，其唯仁恕乎，汝其慎之！」因為聽從了母親的教誨，一心為國，羊琇最後也沒什麼事。

所以這是篇非常有意思的文章，名義上是一位女性的傳記，其實裡面看不到什麼女性形象——甚至人的形象。辛憲英長什麼樣子？什麼性格？愛好什麼？她平日吃什麼菜，穿什麼衣，看什麼書？她什麼時候嫁到羊家，和丈夫孩子們關係怎樣？她愛哪個孫子，疼哪個外孫？我們一概不知。我們只知道，辛憲英是一個精準的預言家，從少女時代起，她的政治嗅覺就極其敏銳，她的判斷就沒出過差錯，她的立場就一直正確、超越時代地正確。

辛憲英的政治正確，就是羊家的政治正確，就是夏侯湛家的政治正確。

所以夏侯湛的《辛憲英傳》，根本是一個新的家族史，是經過十幾年政治修剪之後存活下來的世族，以歷史敘事的方式，表明自己已經在新的權力格局和親緣網路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這種以歷史敘事表達的摯誠，很多時候還會被收入正史——標誌政治角逐最後勝利的，不是軍號，不是朝鼓，而是新的史書。

▍五

依託新的親緣關係，夏侯湛一門生活得不錯：「湛族為盛門，性頗豪侈，侯服玉食，窮滋極珍。」他的妹妹光姬，嫁給了司馬炎叔叔的孫子，司馬和夏侯又一次牽手。公元318年，夏侯光姬的兒子司馬睿於建康即位，是為晉元帝——八十多多年前夏侯徽死去的時候，司馬師絕想不到，他的大業，終於還是落到了夏侯氏的血胤里。

（本文原標題：《讀夏侯湛》，題圖為王羲之書《東方朔畫像贊》（傳））

【作者簡介】

於溯| 騰訊·大家專欄作者，南京大學文學院講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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