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耐上天給予的疼痛，默默走在朝聖的路上

自廣州高溫曝晒、體力透支、休眠不足回來之後，本以為吃點葯，睡個天昏地暗，免疫力就可以沿著原來走失的路徑，一點一滴恢復過來，爾後，喉嚨的疼痛自可消減。人總以為世界萬物都可以按自己的理解的軌道運行，愚蠢的人過分天真，我本人就是可笑的一例。

如你所推測，葯和著開水沿食道直通腸胃，周公早早與我閑聊了很久很久，從來沒有這麼久，問題是什麼呢？問題很嚴重，我的病情越加嚴重了。嚴重這個詞色彩模糊，無法輕易辨認界限，說得具體點吧。比如吞口唾沫也會痛上幾分鐘，比如我連口稀粥都咽不下，比如我會覺得我面對一堆食物活生生餓死。

昨天也去了校醫院，醫生居然讓我去理療了，我當時就認定這醫生醫術高明，想必藥到病除。結果，沒有奇蹟，離我所願十萬八千里。去校醫院之前喝碗粥是勉強可以的，回來之後我連粥也吞不下了。也許，與醫生無關，只是我個人人品出錯，當然這是我善良的想法。周三有專門的五官科醫生坐診，死馬只能當活馬醫了，我向來不相信醫生，醫生都是騙子，悲哀就悲哀在我舉目望望周遭，也就騙子能依賴。騙子就騙子吧，我只能把他當神來拜。

靠兩隻酥軟無力的腿，把這副死了一半的軀幹，拖到了校醫院大廳。掛了號，便向著那間盤坐我救命之神的房間移去。有受難群眾一名，協同家屬，在我之前接受神的洗禮。我便在外邊默默地等，似是等我分娩的妻子，當然我沒有妻子，甚至以後有沒有都難說，更別說分娩這檔事了。我只是等。

期間，另一位醫生領了一干人，友好地打了招呼商量了幾句，一中年男子架起掛在脖子上的長槍為裡面盤坐的醫生拍了側面工作照，咔咔咔……聽取咔聲一片。電影裡邊劊子手掄起大刀，往死囚脖子砍去，爾後刀骨接觸那瞬間，也就是這咔一聲。陽間通往陰間的大門，咿呀拖著長長的迴音，由中間向兩邊分開。我用手重重地重複確認自己的脖子，沒有裂痕，身首依舊一處，方才放心。我又往窗里望了一眼，那醫生面對鏡頭依舊淡定，談笑風生，頗有儒醫風範。

等候多時，終於輪到我了，沒人插隊。我想說喉嚨很痛很痛，而且努力要擠出被人擰大腿的由淺到深的痛楚。醫生博愛地看了我一眼，說：「登記了嗎？」伸出的手往一邊桌子上的記錄本一指。我說登記了，剛才趁醫生普度受難民眾的空擋，我悄無聲息地登記了。那好，坐這邊，醫生友好地招呼我過去。

「哪裡不舒服？」他問，帶有儒家的慈祥。我彷彿看到救命稻草，趕緊用帶有痛苦的表情擠出這三個字的短句：「喉嚨痛。」「好，張開嘴」，醫生還是那麼淡定，泰山崩於前而不驚。他撬開我嘴巴，往裡邊飛快看了一眼，再看看鼻子，然後手中不知什麼時候多了一支筆，而且那支筆已經開始在處方箋上龍走蛇舞了，一連串的動作一氣呵成沒有半點停頓，而你又斷然不會覺得唐突急速，一切都顯得那麼自然而然，優雅地銜接天衣無縫。我想這就是專業吧。趁著醫生寫字的時候，我用摻了五錢痛苦的聲調說：「咽喉很痛，連粥都喝不了，有什麼葯可以緩解的么？」醫生依然專心寫他的字，彷彿在創作一幅絕世書法。或許聽到了，或許沒有聽到，又或許聽到了當沒聽到。總之，他沉默得有如耶穌。

良久，他擱下筆，抬頭吩咐我，如此這般服用。我還想說點什麼，可是話到嘴邊硬是說不出來，可能喉嚨痛吧。我臨走還看了一眼醫生，他還是那麼淡定儒雅，風平浪靜，面帶慈祥，蘇軾說：也無風雨也無晴。大約就是這種境界吧。我剛起座，下一批信徒又匆匆闖入。醫生臉色平靜，說：那邊登記一下。

出了校醫院，一路上都是那醫生的慈祥。怎麼他就那麼淡定呢？可能處於職業的緣故吧，我推測，死人都見多了，何況活人。痛苦在醫生的眼裡，只不過就跟早餐沒吃飽一樣，引不起一絲一毫的感情波動。甚至於你腿上大動脈割破血柱飆噴一兩米高，醫生也會淡定盤坐在那裡，問：挂號了嗎？等一切手續辦妥，你舉起滿手的血說痛，醫生想了想說，沒事，待會開一張止血貼給你。

問題不在於醫生，不是醫生太淡定了，怪只怪自己的浮躁膚淺，我恍然大悟。為什麼自己要把自己的疼痛放大，展覽似的展現在別人的面前，你期望得到什麼？被人的憐憫？別人的同情？還是自己的發泄？可是別人又是你的什麼人，有必要感受你的痛苦你的痛楚嗎？我這樣把疼痛訴與他人，與街上的把一雙斷腿伸出讓旁人圍觀，用乞求的眼神，索要一日三餐的乞丐有何區別。當然，我並不歧視他們。

自己的痛，唯有自己可以感受，唯有自己可以忍耐。不要嘗試把痛苦訴與他人，倘若他人無法給予你足夠的預期安慰，你會失望以至絕望。人與人之間本來就無法完全溝通，要知道一人一個世界，你的世界，他的世界，不一樣的感情不一樣的規則不一樣的思維，所以說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所以不要用渴望憐憫的眼神，把痛苦訴與別人，這樣你只會越來越懦弱。唯有默默承載消融痛苦的人，才會愈加堅強。即使你要釋放自己，想找一個聽眾發泄，不要對你的聽眾報以過高的要求，能夠聽你大吐苦水的人，已經為你付出很多了，而你也該知足了。

而你也該明白，有些傷口是不能夠讓人檢閱的。唯有在寂無人處，把痛苦融進拳頭，捶在一棵無人認領的樹上一堵無主之牆上。如果我的路註定是與疼痛為伴，我寧願做一個穿草鞋的苦行僧，忍耐著上天給予我的疼痛，默默走在自己朝聖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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