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穆:天下之學 盡在王陽明心學
我們的人生很短暫,在這短暫的一生中,我們要解決愛情、婚姻、家庭、友誼、事業等諸多問題。在解決這些人生問題時,沒有人不走彎路,問題是,有的人最終走上了陽光大道,而有的人卻永遠陷在這些問題里,愁腸百結。
在王陽明看來,人生在世,有兩個問題最重要:一是獨立精神,一是坦蕩蕩的幸福感。在今天,很少有人二者兼備,甚至有人二者全無。
問題出在哪裡?
王陽明說,人為了生存,難免要追求一些能使自己感到安全的東西,諸如金錢、名利、地位。不過,有的人在「良知」的指導下追尋這些,或者說,他們只是在追尋我們本身固有的良知,而有的人卻是在一門心思追求那些外物。
在王陽明看來,追逐外物,就像是一位君王想要個國防部部長,但他不下令委任,卻要自己去擔任一樣。當別的部門缺人時,他又跑到別的位置去坐著。君王就是我們的內心,如果我們的內心永遠盯著那些外物,必然會累得死去活來。
王陽明說,閉上眼睛,什麼都不想,這個世界所有的一切就會和你一起沉寂,也就是說,你的態度決定世界!
心學的最大妙處在於:我們可以在身心幸福的情況下追逐外物,前提是我們要有「致良知」的思想認識。所謂「致良知」,就是在做事或思考時,用良知來指導自己。也就是說,用我們那並沒有喪失本體的心來指導我們去做事、思考。
由此我們可以知道,王陽明的心學不僅是身心靈修行的法寶,還是治療我們人生問題的靈丹妙藥。
錢穆列出讀《傳習錄》七點大綱:
(1)良知、(2)知行合一、(3)致良知、(4)誠意、(5)謹獨、(6)立志和、(7)事上磨鍊。
1、良知
講及王學,最先聯想到的是「良知」,「良知」到底是一件什麼東西呢?
《傳習錄》上說:知善知惡是良知。
良知是天理之昭明靈覺處,故良知即是天理。
天理只從人心上發,除卻人心,便不見天理。那個為天理本源的人心,便叫良知。
人心真誠惻怛地求生,那生便是天理。一切助長生者都是善,一切摧生者都是惡。
人心真誠惻怛地求愛,那愛便是天理。一切助長愛者都是善,一切摧愛者都是惡。
那一番求生、求愛的心,以自然明覺而發見,那便是良知,良知便是自然明覺,所以明覺的則稱天理。若舍掉良知,又何從見天理?何從別善惡?
《傳習錄》上還說:良知只是個是非之心,是非只是個好惡。只好惡就盡了是非,只是非就盡了萬事萬變。
所以說:虛靈不昧,眾理具而萬事出。心外無理,心外無事。
如此說來,人心即是天理。人心自然能明覺此天理。
2、知行合一
講王學,除良知外,要說的就是「知行合一」了。
陽明說,《大學》中指出個真知行給人看。像「如好好色,如惡惡臭」,看到美色屬知,喜好美色屬行。只要看到美色之時,心中就已經愛好了。並不是看到後又另外立一個心去愛好。聞到難聞的氣味屬於知,厭惡難聞的氣味屬於行。只要聞到那難聞的氣味時,厭惡之心就已經有了,並不是聞到後又另外立一個心去厭惡。如鼻子塞住的人雖然看到了難聞的東西在眼前,但由於鼻子聞不到,也就不很厭惡。也只是他不曾知(聞到)難聞的氣味。
就像說某人知道孝順父母,知道敬愛兄長,必定是這個人已經在行為上表現過孝順父母、敬愛兄長了,才可以說他知道孝順父母、敬愛兄長。難不成只是懂得說一些孝順父母、敬愛兄長的話,便可以稱為知道孝順父母、敬愛兄長?又比如知道痛,必定是自己已經痛了才知道痛;知道寒冷,必定是自己已經遭受了寒冷了;知道飢餓,必定是自己已經歷過飢餓了,知與行怎麼能分得開?
這就是知行的本來面目,不曾有自我的私慾所隔斷的。聖人教導人,必定要如此,才可以稱之為知,不然的話,只是不曾知。這裡是何等緊要切實的功夫啊!如今卻非要固執的說知行要分為兩個是什麼用意?而我又說知行是一件事,又是什麼用意呢?如果不懂得立言的主旨,只管說什麼一個兩個,又有什麼用?
這是陽明論「知行合一」最剴切的一番話。原來知行在本體上本是合一的,知行之不合一,只為有私慾隔了。要恢復那不曾被私慾隔斷的本體,便是朱子所注《大學》上說的:盡夫天理之極,而無一毫人慾之私。
陽明又說:至善只是此心純乎天理之極便是。
心即理也,此心無私慾之蔽,即是天理。不須外面添一分。以此純乎天理之心,發之事父便是孝,發之事君便是忠,發之交友治民便是信與仁,只在此心「去人慾,存天理」上用功便是。
又說:至善是心之本體,只是「明明德」到至精至一處便是。
此處所說的「精」與「一」,便是上文講的「純」,便是不曾被私慾隔斷的心體,那心體的流露便叫天理。只是一段自然的流露,而人們強把這說成知、行兩字,所以陽明說:
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若會得時,只說一個知,已自有行在;只說一個行,已自有知在。
講王學的人,只要真認識那些隔斷本體的私慾,自然能領會得到他所說的「知行合一」的本體。
3、致良知
講王學,第三個要讓人想到的便是「致良知」。 「致良知」即是「徹根徹底不使一念不善潛伏胸中」的方法。
陽明說:知是心之本體,心自然會知。見父自然知孝,見兄自然知弟,見孺子入井自然知惻隱,此便是良知,不假外求。若良知之發,更無私意障礙,即所謂充其惻隱之心而仁不可勝用矣。然在常人不能無私意障礙,所以須用致知格物之功,勝私復理,即心之良知更無障礙,得以充塞流行,便是致其知,知致則意誠。
原來「致知」只是要此心不為私慾私意所阻礙,只是「要此心純是天理」。
要此心純是天理,須就理之發見處用功。
「理之發見處」,即所謂「良知」。
爾哪一點良知,是爾自家底準則。爾意念著處,他是便知是,非便知非,更瞞他一些不得。爾只要不欺他,實實落落依著他做去,善便存,惡便去,他這裡何等穩當快樂。此便是格物的真訣,致知的實功。
要明得陽明所謂的「良知」 。
「知行合一」和「致良知」,須得牢記陽明所謂的「精一」和「純」,又須得牢記陽明所謂的「一則誠」之「誠」。所以,講王學的良知、知行合一和致良知,便不得不講王學裡所謂的「誠意」和「立誠」。
4、誠 意
陽明說:「誠意」之說,自是聖門教人用功第一義。
又云:仆近時與朋友論學,惟說「立誠」二字。殺人須就咽喉上著刀,吾人為學當從心髓入微處用力,自然篤實光輝。雖私慾之萌,真是紅壚,點雪。天下之大本立矣。
他又說:惟天下之至誠,然後能立天下之大本。
陽明常用「如好好色、如惡惡臭」指點知行的本體,可見知行本體實只是一個「誠」字,誠意之極,知行自見合一,便是真能好惡的良知。
陽明自己說:以誠意為主,即不須添「敬」字,所以提出誠意來說,正是學問大頭腦處。
5、謹 獨
陽明講「誠意」又講「謹獨」。
王陽明是心學的創始人,他的「謹獨」也就是他的致良知思想,也即知善知惡,為善去惡,知行合一。慎獨是在《大學》《中庸》中最早提出的,是指古代的一種修養方法,也即即使只有自己一個人在的地方也要注重自己的行為,嚴於自律,注重道德修養。二者共同處在於強調自身的自律性,是道德修養的重要方法。
曾國藩在臨終之時,曾經留下一篇遺囑,以教導自己的後輩,其中一共列了四條,第一條就提到了 「慎獨 」,我們看下原文:一曰慎獨則心安。自修之道,莫難於養心;養心之難,又在慎獨。能慎獨,則內省不疚,可以對天地質鬼神。人無一內愧之事,則天君泰然,此心常快足寬平,是人生第一自強之道,第一尋樂之方,守身之先務也。
在這裡,曾國藩先生將 「慎獨 」定位為 「人生第一自強之道,第一尋樂之方,守身之先務也。 」其重視程度之高,發人深省。曾國藩是從 「人無一內愧之事 」的角度來看待 「慎獨 」的,只有 「內省不疚 」,才能讓 「此心常快足寬平 」。
所謂的生命歷程,實質上不過是心的體驗歷程,能有一種準則可以將此心安置在一種 「常快足寬平 」的境地,這種準則足以成為一生遵守不渝的圭臬,這個圭臬正是 「慎獨 」。
陽明先生對 「慎獨 」的解釋,他首先認為,人無論是密室獨處,還是處於鬧市通衢,你心中的 「知 」都是你自己的 「獨知 」,並不是說你處於熱鬧的境地,就可以有別人來代替你去 「知 」。
點破這一層,才能顯現出個體的 「知 」的獨立性和可貴性,換用一種詩性的語言來描述,每一個人的心靈都是孤獨而高貴的,因為每一個心靈都主宰著一個生命在這個世界上的坐止起息,而每一個人的生命在這個世界上都是獨一無二,無法複製的。
不過語言說得再精巧華美,也不如讓人反躬自省到自己內心上來得切實,如果我們肯靜下細思,會領悟到陽明這裡所表達的意思,社會的禮俗,外在的規章制度,充其量可以限制約束人的外在行為,但是你內心真正的意念,只有你自己知道,人在面對自己心中的念頭時,真的是掩無可掩,逃無可逃,避無可必,而 「慎獨 」所 「慎 」的正是這個自己獨知獨見的心中意念。
人只要是在清醒的狀態,心中就會持續不斷產生意念。人的這種心體狀態,很像那些流淌不息的河流,前念剛滅,後念又生,心中斷然不會有什麼真空期,這種景況,空說無用,大家還是自己體驗一下自己的心體。看能否做到在清醒時保持心中什麼念頭都沒有。
「戒懼 」就是在心中念頭升騰之時,上前去幫持一把的那個功夫,他雖然也可以被稱之為念,但是他更像是足球場上的裁判員,而不是運動員,主要工作是不斷地吹哨舉旗以規範心中念頭,保證心念升起之時不要犯規,缺失了這個公正的裁判員,心中的念頭不是踢假球(流於自欺),就是故意犯規(流於惡念)。
6、立志
陽明講誠意、謹獨,又講「立志」。
他說:大抵吾人為學,緊要大頭腦只是立志。
又說:學問不得長進,只是未立志。良知上留得些子別念掛帶,便非必為聖人之志。
持志如心痛,一心在痛上,豈有工夫說閑話,管閑事?
他又說:只念念要存天理,即是立志。
有人問怎樣立志。
陽明先生說:「只要念念不忘存天理,就是立志。能時刻不忘存天理,日子一久,心自然會在天理上凝聚,這就象道家所說的『結聖胎』。天理的意念常存,能慢慢達到孟子講的美、大、聖、神境界,也只是從這一意念存養擴充延伸而達到的。」善念存時,即是天理,此念如樹之根牙。立志者,長立此善念而已。
吾輩今日用功,只是要為善之心真切。此心真切,見善即遷,有過即改,方是真切功夫。
他又說:我此論學,是無中生有的工夫,諸公須要信得及,只是立志。
學者一念為善之志,如樹之種,但勿助勿忘,只管培植將去,自然日夜滋長,生氣日完,枝葉日茂。樹初生時便抽繁枝,亦須刊落,然後根干能大。初學時亦然,故立志貴專一。
講王學的人,只要先辨一個真切為善之志,專一在此,更無別念掛帶,便是良知栽根處。從此戒慎恐懼,從謹其獨知處下手。別人不知,只我自知處,是謂獨知。若能從獨知處下工夫,時間久了,自能見意誠境界。意誠了,自然就能認識「知行合一」的本體。識得此體,自然能領悟到自己的良知。
7、事上磨鍊
目無體,以萬物之色為體;耳無體,以萬物之聲為體;
鼻無體,以萬物之臭為體:口無體,以萬物之味為體;
心無體,以天地萬物感應之是非為體。
這樣說來,既不偏在心,也不偏在物,他在心、物之間特別指點出一個「感應」來,這是王學超過朱、陸之處。
先生游南鎮。一友指岩中花樹問曰: 「天下無心外物。如此花樹在深山中自開自落,於我心亦何關?」先生曰: 「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心同歸於寂。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陽明晚年講學,特地要說一個「必有事焉」,惟其有事,乃有心與物可見。看便是一事,只因此一看,便見此心和岩中花樹同時分明;若無此一看,則此花與心同歸於寂,何嘗是說舍卻視聽聲色事物感應獨自存在了這一個心?
陽明只說心無無念時,天機不息;除非槁木死灰,耳聾目盲,如何能不聞不見;只待聞與見,此心與外物便同時分明。
故說「心無內外」,只須在「事上磨鍊」做工夫:這是王學折衷朱、陸,打通心物內外兩端的精神所在,這裡才見得是陽明精一之訓。陽明平素教人,只指出天理、人慾的分別,不主張有內心、外物的分別,這是王學的高明處。
現在再看陽明所謂的在「事上磨鍊」,究竟是指的什麼。傳習錄又有陸澄問一條:
陸澄曾經就陸九淵關於在人情事變上下功夫的現點請教於陽明先生。
陽明先生說:「除了人情事變,再沒有其他的事情。喜怒哀樂,難道不是人情嗎?從視、聽、言、動到富貴、貧賤、患難、生死,都是事變。事變也只是包含在人情中,其關鍵只在於『致中和』,『致中和』又只在於『謹獨』。」
據此可見陽明所謂的「事上磨鍊」,也只是磨鍊自己一心的喜怒哀樂。換一句話說,便是磨鍊自己良知的感應,便是磨鍊此知行合一之本體。陸澄又接著說:
澄在鴻臚寺倉居,忽家信至,言兒病危。澄心甚憂悶不能堪。先生曰:「此時正宜用功。若此時放過,閑時講學何用?人正要在此等時磨鍊。」
這段把「事上磨鍊」指點得更親切。我們若捉住此等教訓,何至再有所謂「現成的良知」。講王學的人,只不要忘了龍場驛的憂危和征濠後的讒譏交作,便自明得先生這裡所謂「正要在此等時磨鍊」的意義和來歷。先生又說:
「父之愛子,自是至情。然天理亦自有個中和處,過即是私意。人於此處多認做天理當憂,則一向憂苦,不知已,是『有所憂患,不得其正』。大抵七情所感,多只是過,少不及者。才過便非心之本體,必須調停適中始得。就如父母之喪,人子豈不欲一哭便死,方快於心?然卻曰『毀不滅性』。非聖人強制之也,天理本體,自有分限,不可過也。人但要識得心體,自然增減分毫不得。」
原來,陽明所謂「事上磨鍊」,還在一個「存天理,去人慾」,叫自己的喜怒哀樂恰到好處,不要過分。這便是所謂「中和」的地位,便是陽明所謂的「心體」。
但是「心體」如何識得,如何呈露呢?陸澄又有下面一段的問答。
陸澄問:「好色、好利、好名等心思,固然是私慾,像閑思雜慮,為什麼也叫私慾呢?」
陽明先生說:「閑思雜慮畢竟也是從好色、好利、好名等根上產生起來的,只要自己尋找它們的根源就可以發現。就像你心中肯定知道沒有做搶劫偷盜勾當的念頭,為什麼呢?
因為你原本就沒有這種念想。你要是對於貨、色、名、利等念頭,全部像不做搶劫偷盜勾當的決心一樣堅定,都消滅了,只剩下清清靜靜的心的本體,看一下還有什麼閑思雜慮?這就是所謂的『寂然不動』,就是『未發之中』,就是『廓然大公』。自然會『發而中節』,自然『物來順應』。」
如是則要心體呈露,還是免不掉一番洗伐克治的功夫,所以陽明說:
省察是有事時存養,存養是無事時省察。
不論有事無事,只是個「必有事焉」,只是個「存天理,去人慾」,只是要自己的喜怒哀樂,有一個未發之中和發而中節之和。這是陽明所謂的「事上磨鍊」。
我們若能明白他所謂的「事上磨鍊」,也便能明白他所謂的立志,謹獨,誠意,和致良知;同時也能明白他所謂的良知和知行原自合一的本體。
以上七點,總算把王學大綱,約略寫出了一個大概。
陽明那主張一元論的傾向,和那折中融會的精神,及其確切明顯的宗旨,都可以窺見王學的一斑。尤其是在他重「行」這一點上,不僅能顯示出他的為學精神,其學說的全部組織,也集中在這一面。
所以陽明說:盡天下之學,無有不行而可以言學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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