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漣源謠傳「人販」風波始末

發現「人販子」的消息讓靜謐的山村沸騰了。

6月28日下午，湖南省婁底市漣源市扶珂村幾乎全村出動，把2名「重慶籍人販」余建、張桂花帶到了村委會，痛揍一頓，並砸壞了兩人所開的白色越野車。

通過查看「人販」手機，村民們發現在漣源市和泰賓館還住有多名「人販同夥」，當即驅車15公里，準備把「人販」一網打盡。

「抓住、抓住，快幫忙抓住，別讓他們跑了。」和泰賓館門口拍攝的一條微信小視頻中，一名女子操著湖南漣源口音大喊。賓館門口聚集的民眾越來越多，多達數百之眾。眾人把住店的「重慶籍人販」暴揍一頓，打砸了停放在賓館外圍的所有渝G牌照汽車。

與此同時，村民們把拍攝的照片和視頻上傳至微信朋友圈，迅速被冠以「人販」等字樣傳播。

根據婁底市公安局的通報，所謂 「人販」，實際是來漣源賣被服的客商，所到之處未發現有拐賣人口嫌疑，也無犯罪前科。

北京時間「暴風眼」從漣源市公安局了解到，此次事件中共有5台渝G牌照車輛受損，其中3台小車被掀翻，車主個人部分財物遺失，3人受傷。

截止到7月2日，漣源市公安局以涉嫌尋釁滋事罪刑事拘留5人；對虛構事實、擾亂公共秩序的2人分別行政拘留10天，各罰款500元；對傳謠的3人分別行政拘留10天，各罰款500元。這10個人中，只有傳謠的李某是扶珂村人。

發現「人販子」

6月28日上午十一點多，扶珂村村民劉素娥與鄰居鄧衛華正在自家門口聊天。一輛白色越野車載著一男一女自西向東駛來，在鄰居譚孝勘家門口停下。

他們是余建和張桂花，從重慶來漣源賣被子。張桂花大約30歲，瘦瘦的；余建，28歲，未婚，瘦高，皮膚黝黑。

「女的下車，對著譚孝勘的一歲八個月的孫女說： 小妹妹，我抱你一下 ，一直抱到我家前坪，大概有20米遠。」在劉素娥的回憶中，張桂花放下小孩，拿出一張有些破損的相片，問她：是不是認識一個叫劉小紅的人？劉素娥見照片中人為男性，她回復，這裡沒有姓劉的。當著劉素娥的面，張桂花一番電話之後，開始推銷棉被，被劉素娥拒絕。於是，兩人便調頭開車走了。

約半小時後，劉素娥去扶珂小學附近吃飯。她在家門口約30米處再次見到了這台白色越野車。她心想：「他們不是還要去別的地方嗎？怎麼還在村裡？」

村小學旁的商店聚集了打牌或聊天的村民。有村民告訴劉素娥，車上兩人是做棉被生意的，二人有在其他村民家中賣，價格是100元/床。這讓劉素娥等人產生了疑惑：「如果是賣被子，為何聽不到一句吆喝？人多的地方，也不見停車，會不會是 人販子 ？」

這個推測讓在場的眾人警惕起來。幼兒園司機譚波騎摩托追了出去。

聽了妻子劉素娥的講述，丈夫鄧異升也警覺起來，他打電話給扶珂村村委會主任譚鳳付：「有個車在村裡轉悠好幾圈了，不知道幹什麼的，值得懷疑。」譚鳳付回復：去幾個人，叫到村委會來問一下。

譚鳳付向北京時間「暴風眼」表示，外地女子抱小孩，又抱了二三十米，容易讓人懷疑是拐賣人口。

「當時，小朋友擋了去路，我又不可能按喇叭，只好抱開。」6月30日中午，躺在漣源市人民醫院病床上的余建回憶，自己臨走時，還跟村民打了招呼，「誰家的孩子，要看好啊。」

北京時間「暴風眼」向余建求證，是否向村民詢問過「劉小紅」。余建沒有否認，但有些不耐煩地說：「這只是一種推銷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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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建和張桂花在扶珂村村委會被群毆。圖/肖鵬

生擒「人販子」

劉素娥等推測的「人販」一說，村民們在議論中找到了更多「證據」。

扶珂村地處典型的丘陵地帶，鮮見大面積平地，民居大多依山勢而建，層次分明。因此，村民們家前面也多數是車輛過往的馬路。

譚孝勘家與鄰居鄧異升家就是如此。若有車輛前往鄧異升家，必經譚孝勘家前面，鄧異升家往東則是斷頭路。在村民的想像中，一個外地女子抱著譚孝勘家一歲多的孫女走了二三十米遠，從譚孝勘家門口抱到了鄧異升家門口，要不是鄧異升家東頭沒了路，他們只能調頭出去，小女孩會不會就這樣帶上車？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村民們的這一推斷讓大家頓覺「驚險」。越來越多的村民加入到尋人的陣列中。

鄧異升和侄子鄧波追出去大概500米，發現余建駕駛的白色越野車正準備調頭，此時白色車內僅留有司機余建一人。

張桂花的消失加重了村民的疑心：「如果是正兒八經做生意，為什麼跑呢？」但北京時間「暴風眼」詢問鄧異升等人，均未有人親見張桂花逃跑。

「我們又沒有做虧心事，跑什麼跑？她上廁所去了。」對於村民口中張桂花「逃跑」，余建這樣解釋。

白色越野車在摩托車前停了下來。余建向鄧異升解釋說，自己走錯路了：「我當時說，我自己開車去村委會，他們還不同意。」接著，兩個男村民，一左一右，挽住胳膊，像警察抓嫌犯一樣把他抓到一台本田越野車上。扶珂村負責治安的幹部鄧戰軍當時也在現場，但並未阻止。

鄧異升說，這樣是為了防止對方跑路，「我們是讓他下車，坐我們的車，他的車由我們的人開」。

幾分鐘後，余建被帶到了扶珂村村委會一樓。半個小時後，張桂花在玉米地里被村民發現，腳上、屁股上都是泥巴。

鄧異升回憶，抓到余建，村委會人還不多，抓到張桂花後，去村委會的人開始驟增，最高峰達到兩三百人。

沒有一個人想到關上村委會大門，或者把余建和張桂花鎖在房間里。

北京時間「暴風眼」向包括村幹部在內的多名村民詢問為何稱余、張二人是「人販子」，村民們的回答都是「疑似，沒有實際證據」。

資料顯示，扶珂村隸屬於婁底市漣源市六畝塘鎮，位於漣源市西部，與冷水江市交界，全村人口3026人，貧困人口601人，是湖南省扶貧重點村。

從村裡打砸到市區

村民的憤怒已然超越理性。

「他們根本就不聽我辯解，說我是 人販子 ，進來一撥人就對我打，勒住我的脖子，把我的頭往牆上撞。」余建回憶，彼時，他向圍攻自己的村民提出上廁所，「走到廁所門口時，又上來一撥人，對著我就是一拳。我心想，今天就要 交待 在這裡了。」

余建和張桂花分別被控制在村委會的不同房間。現場視頻顯示，多名婦女圍住站在牆角的張桂花，她們操著方言，從不同角度將拳頭落到了張桂花的頭部、臉部。扶珂村負責治安的幹部鄧戰軍就站在一旁翻看張桂花手機。

「當時我們在等公安過來，我從那女的手機上查看了他們的聊天記錄，有個名為 狼群 的微信群，共有7名成員，交易2個，5個，這樣子的聊天記錄，是5個孩子還是5床被子？不知道什麼意思。」鄧戰軍對北京時間「暴風眼」說。

根據漣源市公安局的內部通報，下午1時許，扶珂村村民通過查看張桂花手機發現微信位置「漣源市汽車站和泰賓館」。沒等警察到來，扶珂村的年輕人就奔著漣源市區，和泰賓館方向出發了。

當天下午，公安在扶珂村村部帶走嫌疑人時，遭遇了村民的阻攔。下午2點左右，漣源市六畝塘派出所民警趕至扶珂村。「我們的民警在帶走嫌疑人的時候，為擋拳頭也被打了，有的民警背部青一塊紫一塊。」漣源市公安局刑偵大隊民警李雲蓉（化名）說。

「抓到人販子啊，公安局的帶不走人，堅決要打死。」流傳於各微信群的一則小視頻顯示。

「我們當時八個村幹部，應對兩三百號人。」扶珂村黨支部第一書記劉益彪說，「還好在扶珂村，如果在別的村，或許情況更惡劣。」

6月28日，數百人在漣源市和泰賓館一帶打砸重慶籍客商的汽車。 圖/監控視頻截圖

16點27分，第一個抵達和泰賓館的扶珂村年輕人告訴賓館前台譚馨（化名）：「我們那裡已經丟了4個小孩，那些賣棉被的，開著車子，重慶人。」

「聽到 人販子 ，當時我心裡也氣憤。」譚馨沒加思索，指著門口已經退房的2名男子說，「他們是賣棉被的。」扶珂村的年輕人一擁而上。

彼時，和泰賓館門口，圍觀的民眾越來越多。現場視頻顯示，數百民眾掀翻了多輛汽車。多名男子跳過電動門，其中一人用留在院內的一副兒童自行車架，對著停放在和泰賓館後院的「渝G」牌照老款長城哈弗轎車一頓猛砸。

一片混亂之後，3人受傷，5輛車被砸壞。

湖南省社科院教授方向新告訴北京時間「暴風眼」，被服商販賣被子的方式讓村民產生懷疑，這並沒有錯。村幹部在該事件中處置不力，沒有及時澄清疑惑，導致了事件進一步擴大。

同樣貧困的「人販子」

9名經營棉被的重慶籍商人已經在和泰賓館入住6天。如無意外，6月28日事發當天，他們將退房離開漣源，趕往下一站。事發時，沒有賣完的棉被已經裝車駛離賓館。

「扶珂村的人沒來之前，只有兩個房間沒退。」譚馨說，他們跟我說，生意不好要走了。

她回憶，6月22日13:50，兩名操著重慶口音的男子到店，討價還價後，選擇了每天60塊不要空調的房間，開了7間，還借了地下室用來做飯和當倉庫。

「（這些客商）每天七八點就到外面去賣。一般到晚上六七點才回來。」和泰賓館老闆梁玲湘（化名）介紹說。

北京時間「暴風眼」在和泰賓館地下室倉庫看到，偌大的倉庫還剩下沒有帶走的兩床棉被。地下室333房間是賓館留給9個商販做飯的，現在還留著一口炒鍋和一袋金龍魚大米。賓館前台還放著一個大體積行李箱和一個塑料水桶，桶內裝有毛巾、洗髮水等。

6月30日，漣源市人民醫院急診科，余建的主管醫生向北京時間「暴風眼」介紹，余建沒骨折，主要是軟組織挫傷，左眼、腦袋、手臂等處出現腫塊。

6月30日，余建正在漣源市人民醫院接受治療。圖/肖鵬

6月29日，漣源市委政法委副書記和漣源市政府辦公室副主任帶隊，前往醫院慰問傷者。目前，兩人的醫療費用由漣源市政府墊付。至於被砸壞的汽車誰來賠，余建說，要等官方說法。

截止到7月2日，漣源市公安局對涉嫌尋釁滋事罪的王某、張某等5人刑事拘留；對虛構事實、擾亂公共秩序的陽某、黃某2人行政拘留10天，各罰款500元；對擾亂公共秩序的李某等3人行政拘留10天，各罰款500元。漣源市公安局相關負責人介紹，李某系六畝塘鎮扶珂村村民。

目前，案件正進一步偵辦中。

這次事件可謂兩敗俱傷。

「如果下次做生意，你還會來漣源嗎？」北京時間「暴風眼」問余建。

「假如是你，你會來嗎？」余建反問。

「每時每刻都是膽戰心驚的，陌生人進來我都感到可怕。」 譚孝勘的媳婦李新玲（化名）緊緊地摟住自己的女兒，「你說現在村子裡誰還敢讓小孩子到處跑？」

「現在全國都在關注我們，以這樣一種方式出名，這是我們村的一件醜事。」 6月29日，扶珂村第一支部書記劉益彪告訴北京時間「暴風眼」。

他強調，扶珂村的村黨支部和村委會，對群眾的把握是全市最好的。

文/肖鵬

編輯/郭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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