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可·哈納的冒險 l上：死藤水

科尼波族人（Conibo）對薩滿的看法與許多地方都不同，薩滿知識的學習一般都是師徒傳授，但科尼波族人認為「跟樹學習」更勝於向薩滿學習。他們是亞馬遜地區頗為和平的部族，在這片土地上，和平並不多見。我就在他們的陪同下首次嘗試了死藤水，也是在當地薩滿鼓勵下踏上了研究古老知識的漫長旅途。

文 | 麥可·哈納， 譯 | 達娃

1960年代初，美國自然歷史博物館邀請我前往秘魯境內的亞馬遜地區，進行為期一年的探察，研究烏卡利亞河（Ucayali River）地區科尼波族的文化。我很高興能有機會對亞馬遜河上游迷人的森林文化進行更多研究。這一年中，我對科尼波文化的研究相當順利，但在設法發掘與宗教相關的資訊上卻一籌莫展，直到我決定嘗試部落中神聖的死藤水。

喝下死藤水

當時，我已經在烏卡亞利河支流一處偏遠湖畔的科尼波村落中住了近一年，科尼波人很友善，但就是不願提及超自然現象。最後他們說我如果真要學，就得喝下有「靈魂之藤」之稱的死亡藤蔓（ayahuasca）製成的神聖薩滿葯汁。我好奇又不安的答應了，他們警告我這會是一個非常恐怖的經驗。

科尼波村落

村裡一位親切的長老、也是我的朋友湯姆斯（Tomas），隔天一早就到森林裡去砍了些死亡藤蔓。他出發之前囑咐我只能吃清淡早餐，午餐得完全禁食。到了中午，他帶著足以填滿50多公升大鍋子的死亡藤蔓和卡瓦葉回來，熬煮整個下午，煮到只剩下約1公升的草藥汁，最後倒入舊瓶子里冷卻。他說等到太陽下山，我們就來喝掉它。

印第安人把村裡的狗帶上嘴套，使它們不能亂叫。他們告訴我，狗叫聲會讓喝下死藤水的人抓狂。孩子們也都被告誡要安靜，太陽下山之後，這個小社群就變得一片寂靜。

死亡藤蔓

赤道短暫的暮色很快就由黑暗接掌。湯姆斯將瓶子里三分之一的汁液倒入葫蘆碗中遞給我。每個印第安人都盯著我瞧。我覺得自己像是在雅典同胞的包圍下接過毒藥的蘇格拉底。這讓我想到秘魯人對死藤水的另一個稱呼——小死亡。我迅速喝下那碗味道奇怪、略帶苦味的草藥汁，等著湯姆斯也喝下他的葯，他卻說他決定不喝了。

族人讓我在公共屋舍巨大茅草屋頂下的竹子平台上躺下，村裡除了蟋蟀唧唧和森林深處吼猴的叫聲外，一片寂靜。

我抬頭凝視著一片黑暗，模糊的光線開始顯現，越來越強烈，越來越複雜，最後迸發成絢麗的彩色。聲音自遠方傳來，如瀑布般的衝擊聲越來越大，漲滿了我的耳朵。

幾分鐘前，我還有點失望，很肯定這草藥對我不會產生作用。此刻，水流沖刷的聲音淹沒了我的腦袋，我感到下巴一陣發麻，麻木感延伸到兩側太陽穴。

科尼波族人的織布技藝在亞馬遜上游地區獨樹一幟，圖案非常具有代表性，看起來甚至有些迷幻感

頭頂上的光線逐漸交織成一片彷彿由彩繪玻璃拼成的幾何馬賽克天庭，明亮的靛紫色組成不斷擴張的屋頂。我在這片洞天中聽到水流的聲音越來越大，看到模糊的影像在移動。當眼睛似乎適應了黑暗時，移動的影像也隨之化成類似巨大遊樂園的場景，一個超自然的妖魔歡樂園。在中央，指揮所有活動、且盯著我直看的，是個咧嘴獰笑的巨大鱷魚頭，洶湧的水瀑自它的大額處奔流而出。水位緩緩上升，上方的樹冠層也隨之升高，直到整個場景蛻變成單純的二元景象，藍天在上，碧海在下；所有生物都消失無蹤了。

靈魂接引之船

我臨近水面，從這個角度看見兩艘奇怪的船前後飄蕩著，穿越空中朝著我漂浮而來，越靠越近。兩艘船慢慢合成一艘；船首是個巨大的恐龍頭，和維京海盜船很像，船中央張著方形帆。船身在我上方輕柔的前後擺盪，我逐漸聽見一陣有節奏的嗖嗖聲，那是幾百隻槳正有節奏的划動。

我這輩子聽到過的最美麗的歌聲從大帆船上傳來，無數聲音形成一種來自天堂般的高調。我仔細看著甲板，看見眾多的「人」，有冠藍鴉的頭和人類的身體，就像古埃石墓中彩繪的鳥頭神。與此同時，某種能量從我胸膛浮起，朝船上飄去。儘管一直以來我自認是個無神論者，此刻卻對自己正在死去、這些鳥頭人是來接引我的靈魂上船的情境深信不疑。靈魂持續從我的胸膛流出時，我察覺到四肢逐漸麻木。

我也察覺自己的大腦，它在肉體上已分割成四個分離而獨立的層次。在最上方的表層，是觀察者與施令者，是身體狀態的意識所在，負責試圖讓我的心臟繼續跳動。它有所感知，但純屬旁觀者，意識著從大腦下層發散出來的影像。緊鄰它的是麻木層，它似乎被我喝下的葯汁關閉了，彷彿不存在。再下一層是我看見的影像（包括靈魂之船）的來源。

常見紋樣，可能出現在紡織品、陶罐和婦女紋面上

這下子我肯定自己就快死了。就在我試著接受命運安排時，大腦最下一層開始傳輸更多的影像和訊息。我被「告知」這些新素材之所以會呈現在我面前，是因為我正在死去，因此可以「安全的」接受這些揭示。訊息告訴我，這些秘密是保留給正在死去和已往生的人的。我對這些思緒的傳達者只有模糊的印象：許多巨大的爬蟲類生物，慵懶的靠在我後腦勺和脊椎交匯處，而我只能在陰沉黑暗的深處模糊的看見它們。

來自黑色生物的啟示

接著，它們在我面前投射出栩栩如生的場景。首先，它們讓我看到億萬年前還沒有任何生命的地球。我看見一片海洋、荒涼的土地和明亮的藍天。接著，成千上萬的黑點從天而降，掉落在我面前。我看出這些「黑點」其實是閃亮巨大的黑色物，有形似翼手龍的粗短翅膀和鯨般的龐大身軀，但我看不見它們的頭。它們噼里啪啦的落下，這段旅程使它們精疲力竭，因而在地球上休息了億萬年。它們透過某種思想語言告訴我，它們正在逃離太空中的某種東西，到地球來躲避敵人。

這些生物向我展現它們如何在地球上創造生命，好在無數的形體中躲藏，藉此隱匿它們的存在。動植物的創造和物種形成的壯觀景象，以難以言喻的規模鮮活的展現在我面前。我得知這些恐龍般的生物存在於所有生命之中，包括人類。它們告訴我，它們是人類和整個地球真正的主人，人類不過是這些生物的容器和僕人，因此它們可以從我的內在對我說話。

這些從我腦袋深處湧現的揭示，和漂浮的船的影像交錯出現，它就快收完我的靈魂了。載著冠藍鴉頭船員們的這艘船逐漸遠離，拉著我的生命力，朝一個兩岸荒涼殘破的大峽灣前進。我知道自己只剩下片刻可活。奇怪的是，我對這些鳥頭人絲毫不覺得恐懼；只要他們能把我的靈魂留住，我很樂意讓他們取走我的靈魂。但不知怎麼的，我擔心我的靈魂恐怕無法停留在峽灣的水面上，透過某種未知的方式，我感受到並很擔心自己的靈魂會被深淵中的恐龍狀生物掌握或收回。

突然間，我察覺到自己獨特的人性，感受到我的物種和古爬蟲祖先之間的對比差異。我開始掙扎反抗，不願回到古代祖先之中，覺得他們越來越陌生，可能還很邪惡。這時我的每一次心跳，都是一個浩大工程，我轉向人類求救。

我用難以想像的力氣最後一搏，勉強向印第安人發出聲音：「葯！」我看見他們急忙開始製作解藥，但我覺得來不及了。我需要一個能對抗恐龍的守護者，並瘋狂試著想像出某種強大的存在來保護我，對抗外星爬蟲生物。一位守護者出現了。在這同時，印第安人掰開我的嘴，倒入解藥。恐龍逐漸消退回到低沉的深處，靈魂之船也消失了。我鬆了一口氣。

解藥快速解除了我的狀況，但並未停止讓我看到更多較淺層的影像。這些影像比較容易掌控，也很愉快。我隨意到達遠方，享受精彩的旅程，甚至進入銀河，創造自己難以想像的建築，並諷刺的運用了獰笑的妖魔來實現我的幻想，還常因發現自己這些冒險旅程的不搭而放聲大笑。

科尼波族人的人形陶罐展現了他們精湛的技藝

終於，我睡著了。

盲眼薩滿

我等不及要向印第安人最具超自然知識的薩滿尋求專業意見，他是位透過飲用死藤水多次進入靈的世界的一位盲眼薩滿。由盲人擔任我進入黑暗世界的嚮導，似乎很恰當。

我帶著筆記去他的小屋，向他描述我所見到的一段段影像。最初只說重點，因此當我說到恐龍狀生物時，跳過了它們來自外太空那一段，只說：「那裡有巨大的黑色動物，很像大蝙蝠，身體比這間屋子還長，它們說自己是這個世界真正的主人。」科尼波語沒有「恐龍」這個字，「巨大的蝙蝠」最接近我看到的生物。

他用瞎了的雙眼直直望著我，咧著嘴說：「喔，它們老是這樣說。其實它們只是遠外黑暗界的主人而已。」

他若無其事的將手揮指著天空。我的腰椎一陣寒顫，因為我並未告訴他我在出神狀態中看見它們來自太空。

我所經歷的一切對這位赤腳盲眼的薩滿來說，已經是再熟悉不過的了，這讓我非常震驚。他早已透過自己的探索，對那個我才剛進入的隱秘世界了如指掌。

當我描述完整個經驗之後，薩滿對我說，就他所知，沒有人在第一次死藤水之旅時，就遭遇且學到這麼多。「你肯定可以成為薩滿大師。」他說。

美國人麥可·哈納1956到1973年間遊歷南美，與科尼波族與希瓦羅族人一起生活多時，這段經歷使他從人類學家變成一名親力親為的薩滿研究者。1970年代中期結束南美冒險後，轉而向北美許多印第安部族繼續學習薩滿知識，包括加州溫頓族（Wintun）和波莫族（Pomo），華盛頓州的海岸撒利希族（Coast Salish），南達科他州的拉科達蘇族（Lakota Sioux）等。他對北極圈內的薩米人、西伯利亞薩滿等也有豐富的研究與親身經驗。最終，哈納在1979年創辦薩滿研究基金會，致力於保存、研究和傳播薩滿知識。如今87歲高齡的他依然在這條神秘之路上深耕。

本文摘編自作者所著的《薩滿之路》，台灣新星球出版社201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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