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率土之濱》的王臣們：保安、股票經紀人和網路十字軍

貝兒會成為玩家，是個意外。

高二那年，還在念初中的弟弟住校，她幫忙託管弟弟的《魔獸世界》賬號。自小是乖乖女的她，被那個跟課本、言情小說迥然不同的世界所衝擊，一不留神入了迷，成了「天選的德魯伊」。之後，她開始玩各種暴雪出品的遊戲，射擊、MOBA什麼都玩，尤其喜歡《守望先鋒》。近兩年，她還成了Steam的用戶。

她認真投入的第一款手游是《率土之濱》。這是款策略遊戲，三國題材，有國戰的那種。

貝兒大學念的歷史，可她不愛三國，更鐘情於「以胖為美」的晚唐，她也不怎麼玩策略遊戲。會玩《率土之濱》，全因她對她們班班長的單相思——在上課自由落座的大學課堂，無論班長坐哪兒，貝兒選的位置永遠在他的左後方。班長沉迷《率土之濱》，她一直看在眼裡。

為了深入班長的愛好，她偷偷在新區建了個號，出生地選在了青州——青州地域剛好涵蓋了她的老家山東。

《率土之濱》中，每個伺服器都是一張無縫銜接的大地圖，有225萬格等待開發和探索的土地。玩家在四圍的9個州落戶，環繞著4個物產豐富的資源州，而這4個州的中央，是最後決勝的戰場——洛陽。遊戲只有「天下一統」這一終極目標，其它一切規則和秩序，皆由玩家來建立、維護和破壞。

貝兒一開始沒玩懂。遊戲前期除了升級建築，就是派兵出去種地打地，也就是收集資源、開拓疆土。在建設、行軍的等待時間裡，她無所事事，感覺自己玩的是個單機收菜遊戲。在她看來，《率土之濱》吸引不了玩《誅仙》《倩女幽魂》和《陰陽師》的那些女性玩家，因為節奏慢，題材、畫風也不吸引，「果然是直男玩的遊戲」。

可是，還沒撩到班長，怎麼能輕言放棄——抱著這個不純粹的念頭，貝兒耐著性子，一玩就是大半年。現今，她作為遊戲中極少數的活躍女玩家，熱衷做楞頭兵，聽憑指揮，只管衝鋒陷陣。最近，為拿下荊州的江夏城，他們分團作戰，一邊打游擊和敵軍玩拖延戰術，一邊將江夏團團圍住，挨個拔掉敵方的要塞。貝兒已經在此地和敵軍僵持了一個禮拜。

「我們群196個人，女生只有不到5個。因為喜歡打架，我一度被人認為是個『大屌萌妹』，沒人相信我是女的。」

而最初令她開始感受到遊戲樂趣的源頭，卻並非那個她單戀的男生，僅僅因為她加了個同盟。

「如果只是種田玩，就不算真正意義上的率土玩家。」貝兒說，「要想融入率土的世界，就必須先找到組織。」

——因為沒有組織，壓根無法存活於這個充滿陰謀詭計的率土世界。

每個伺服器中，數千名玩家在選擇完自己的出生州後，被隨機分配到地圖的某一隅，各自種地打地，壯大自身，瓜分這225萬方格的土地和有限的資源。當各方發展觸碰到彼此的領土邊界，交流或衝突就不可避免，而同盟存在的意義，也在此開始顯現。

托馬斯來自湖北武漢，本職是個保安。他擔任過同盟的指揮，也曾是某個知名聯盟的領頭人。

在《率土之濱》的內測階段，他就進駐這款遊戲，也完整經歷過遊戲初期刀耕火種的蠻荒時代。他當時對遊戲的感覺是，「睡覺提心弔膽，談判勾心鬥角，打仗陰謀詭計」，盟友間的關係脆弱易碎，欺騙和背叛都是家常便飯。

遊戲中有個術語叫「淪陷」，也就是當玩家的城池因為被襲擊，耐久度變為0，此城就處於淪陷狀態。而「空降」，就是那些由我方同盟所淪陷的敵方城池或野地，我們可以直接朝那格空投我們的軍事單位，就好像飛機場一樣。

那個時期，一旦和你領地相鄰的盟友為了利益投敵，他所在的地盤便會全部轉化為敵軍的視野和飛機場，你的屬地和兵力部署都會坦露在敵方面前，被偷襲淪陷是分分鐘的事。

而當時擔任盟主的托馬斯，則有著更沉重的壓力——由於盟主一旦被淪陷，意味著整個同盟一道淪陷，托馬斯一人，等於同時背負著同盟300多位兄弟的身家性命。於是在盟主主城周邊範圍20格，只要任何人打了一塊地，身為盟主的托馬斯都不得不過問，以避免隨時可能發生的空降夜襲。

也因此，在當時玩家彼此互不了解、溝通方式有限、也沒有線下交流的時期，這批開山元老們將溝通渠道轉移到了QQ群。一個資深的率土玩家，往往需要同時斡旋於10個以上的QQ群。比如普通的同盟大集合群，以50人為單位、方便執行小組任務的小組群，還有彙集了所有高級戰力的高戰群，確認可以100%信任的盟友群——而這些，還只是最基本的溝通群。

除此之外，還有同盟會議群、管理決策群，針對別家的同盟，每一家都需要有單獨的外交群，以避免情報泄漏。更別說一旦確認了某個群里有姦細，還得專門再成立一個新的溝通群，而後，你還得在原先有姦細的群里繼續你的表演，混淆視聽……而外交群也有專門的外交官，在我接觸的玩家中，就有一位，他們的外交官是股票經紀的高管。

也因此，當率土玩家有了信任需求的延伸，經濟條件較好或同城的玩家，就會採用一種更直接的方式來建立信賴——在現實中認識彼此。由於率土玩家群體的管理層，有不少屬於有錢有閑的階層，他們中的部分人，會選擇直接坐飛機到對方的城市，帶著對方和對方的兄弟一起吃喝玩樂。托馬斯說，他就見過原本屬於仇敵的兩個同盟，在同城會面，並一同進行了某些不可描述的黑幕交易後，冰釋前嫌、握手言和。

當你建立起足夠完善的情報網路和黑白名單，你就可以開始你的下一步——擊潰那些敵對同盟。

托馬斯就曾組織過一次這樣的夜襲戰役。他們花費30天的時間，觀察掌握了敵軍盟主的生活作息，比如幾點睡覺幾點起床幾點上班，而後在某個凌晨，對敵方盟主的主城發動奇襲。這場夜襲從凌晨3點持續到6點，最終，他們在敵方盟主醒來前5分鐘，成功淪陷敵方全境。

——類似這樣的事情，幾乎每天都在《率土之濱》的世界裡發生。

「或許因為遊戲里的玩家以社會人為主，他們都帶有很重的成人思維，不看對錯，只看利弊。你以為這是戰爭遊戲，其實這是社交遊戲，大家打得差不多，接下來就得開始談判，協定利益分割了。」一位名為小夏的率土玩家說。

而即使這些同盟的管理層們一個個老奸巨猾，為了師出有名，也都會擺出冠冕堂皇的姿態，在開戰前給對方發一封正義凜然的檄文，甚至不搭配個文言文高手來撰寫檄文，都會覺得不好意思。

也正是這種草木皆兵的態勢，令遊戲中的每個平民玩家都顯得異常重要——畢竟哪怕是一個我方的萌新投敵叛國，都可能為全盟招來禍端。於是幾乎每個玩家不論氪金多少，都能在這個遊戲里找到自己的用武之地：你可以當流浪軍去掠奪，當種田黨為同盟儲備資源，當內奸混進敵方內部，當作戰先鋒、拆遷專家、鋪路部隊或是夜戰黨。

率土玩家小夏說，他們就曾遇到一個實力是己方兩倍的大盟。攻堅團打了整整一天到凌晨2點，而後一些盟里的小R和月卡黨作為夜戰團接手，從凌晨2點打到凌晨8點，硬是守住了勝利果實，讓來交接的攻堅團順利反推成功。

也因此，你會在這個遊戲中看到一個獨有的現象：大R並不會因為花錢多而制霸一方，相反，他們因為資源限制、武將體力、戰法數量、土地增長限制，很難拉開和平民的差距。個體所起的作用有限，讓遊戲中人多成為發展壯大的必要條件，而金錢反而是次要的。為此，老玩家和大R也都願意傾斜資源給新玩家和平民玩家，戰爭，便不僅僅是大R間的金錢揮霍遊戲。

貝兒說，目前班長每個月的月卡，便都是他們盟主給報的銷——這位在家懷著二胎、不差錢又閑著沒事幹的盟主姐姐，每個月都會根據盟友們的武勛高低，發放金額不等的現金獎勵。而她會知道《率土之濱》，還是因為她喜歡的歷史老師袁騰飛罵過它。

合服

但有戰爭，便免不了會有成王敗寇。幾乎每次大規模的戰爭後，乃至最後勝負塵埃落定，總會不同比例的玩家流失掉。由於每一賽季中玩家的武將、技能培育結果和玉符等遊戲流通貨幣都會被繼承，為了公平起見，新玩家也無法進入這些經歷過多個賽季的伺服器中，和那些不在一個起跑線上的老玩家對抗。於是面對每次賽季結束後人員的減少，遊戲又追加了一項設定——合服，開始一個新賽季。

每回賽季結束進行結算後，幾個幾乎同時開服、序號相鄰的伺服器便會合并，而這些玩家將會一道，協商世界版圖的分割——對，就好像兩次世界大戰後戰勝國所做的那樣。毫無疑問，這又是一次勢力洗牌，而這背後必然又有各種各樣的利害關係。有時為了確保利益最大化，部分同盟甚至會考慮讓部分盟友，提前進駐到將來要合并到一起的伺服器中，提前為未來同盟的壯大鋪路。

也因此，一些在早期伺服器中誕生的戰術，乃至約定俗成的外交禮儀，也在沒有系統約束的情況下，被一代代地傳承到下一個「世界」中——只不過戰術往往會隨著版本的更新消亡，而禮儀則長存。

比如「主五要三」，也就是玩家在主城五格內，要塞三個內，擁有對資源的主權。又比如，現在如果要飛地，也就是將軍事力量空投到盟友的領地，需要發出告知郵件，24小時不回復才可視為默認。甚至在每次大戰建設要塞時，也盡量不使用侮辱性的名字，而多是「前來觀光」「前往探親」「友情拜訪」「和平共處」，畢竟誰也不知道這些對手，將來會不會成為你的隊友——這些都是在經歷了一次次爭端和妥協後，沿襲下來的外交禮儀。即使現在已經發展到400多區，這些禮儀仍被完好地遵守著。

也因為官方對遊戲系統的不斷更新，乃至玩家的這種集體進化，讓早期的不少權謀策略，逐漸退出了歷史的舞台，現在的玩家，多數會選擇正面肛，肛不過就線下PY交易，PY不過就躺屍等新賽季。曾經蠻荒的率土世界，也逐漸步入了文明時代。隨著玩家卡牌的不斷強化，賽季的更迭也變得越來越快，原先3個月才能打完的賽季，現在或許1個月不到局勢就已瞬息萬變——就像現實中不可避免的歷史演進和技術爆炸。

托馬斯說，《率土之濱》也有自己的歷史，而他們無非也只是順應歷史進程而已。

但總會有活在這個生態圈之外的人，比如時空翼。

或許有歲數的原因，他的游齡很長。他玩過早期的圖形文字遊戲，比如《樂鬥士笑傲江湖》；世界第一個擊殺《EQ》BOSS沉睡者克拉夫的團隊，他也在其中；他也曾是《WOW》里全國部落領頭團隊的一員——若按投入時間計算，《EQ》和《WOW》下來就是《率土之濱》。

他討厭管理，理由是自己「個性偏執」，他也不認為一款小眾手游里形成的管理體系，能比網路十字軍更高效；對「天下一統」他更覺得不可能，因為每個盟的人員上限擺在那裡，比起全服的人員上限來說，終究顯得勢單力薄；他也坦言，戰爭勝負的決定性因素都在遊戲外，無非就是聯合這個，聯合那個，真聯合變假聯合，或者反過來。

他都不想參與，只想安安靜靜做個打手，通過實戰，研究測試配將組合的最優解。對他而言，種田就是為了打架，保證打架的資源跟得上，也僅此而已。

他在率土世界中被稱為「率土戰神」「率土NPC」，因為像NPC一樣開掛的勝率。

大家只知道他是個有修養的土豪玩家，不喜歡裝逼宣揚，只喜歡默默研究。他對遊戲資源的把控很有一手，剛好滿足消耗絕沒有剩餘，就像他自己說的，「剛好夠打架即可」；在遊戲武將搭配上，他又總是能想出別具一格的組合，事後戰報也沒有保存的習慣，反正甩到群里，自會有人會通過截圖，寫出拓展攻略來造福他人——雖然因為他想出的搭配太強，往往很快就遭到平衡性的削弱。

他都不以為意。「我隨便的，改就改吧，反正我不玩固定隊伍，喜歡換來換去。」

就像他選擇遊戲的標準很簡單：是網遊，人夠多——而人多便只能是戰爭遊戲。

他說，這是他目前唯一在玩的遊戲。對他而言，遊戲好玩，一個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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