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好巧啊，我的父親也是個流氓

以前看過於崢嶸的一篇文章《我的父親是個流氓》，看完之後唏噓不已，心想，好巧啊，我的父親也是個流氓，只是他沒有娶三個太太的本事。

我的父母是1981年10月領的結婚證，我1982年4月就出生了。我懂事的時候就發現了這個梗，可是我從沒問過我媽，因為我知道她肯定不會說，打死也不會說，一定會帶進棺材裡去。只有一次，全家吵架，我痛哭流涕，問我媽:「你怎麼會嫁給這種男人？」我媽低著頭不說話，臉上的表情讓我永生難忘。

我印象中小時候和父親在家的時間比較多，因為他不上班，說是遊手好閒也不過分。相反，我媽一個人打兩份工，下了夜班回來之後，白天不睡覺還要去打零工。

我記得家裡只有一間小破房子，簡單幾件傢具，我媽賺了錢拿回來，我爸就去買了個電視機（那個時候電視機可貴了），再賺了錢拿回來，他又去買了個錄音機，他說在家無聊得很，需要點消遣。很快，我爸就成了很新潮的人，晚上總有人聚在我家看電視打麻將，白天總有人拿著磁帶來讓我爸幫忙錄。我每天都看不見我媽，似乎還覺得那些日子很快樂。

有段時間，父親說他身體不好，要去治病，於是他去了很多地方，四川，上海，東北……每次去之前，我媽都會籌很多錢讓他帶上，說是窮家富路，然後自己再拚命打工還錢。

我媽一個人帶我的時候是噩夢，她去上夜班之前先把我哄睡著，再把我捆在床上，左右壓上被子和枕頭，一是防止我踢被子著涼，二是怕我亂爬亂跑，據說她同事有個小孩半夜裡爬窗出去找媽媽摔斷了腿，後來走路一直一瘸一拐。我半夜醒了，又冷又害怕，想開燈，無奈被捆得動彈不得，嚎著哭，把鄰居哭醒了，人家知道隔壁孩子一個人在家，只會抱怨一句，並沒有人來解救我。一直到天亮，聽見門口的腳步聲，我大聲喊，媽，我尿憋不住了……

我媽上白班的時候，就讓我乖，搬個小板凳坐在門口看家，一坐就是好幾個小時，我並沒有覺得無聊，反而很有使命感。小夥伴們約我去玩，我也不去，我說我還要看家呢。有個鄰居和我家同姓，雖沒有血緣，我也叫他一聲爺爺。他看我可憐，到了飯點就讓我去他家裡吃碗面，我吃完了抹抹嘴，說我媽快下班了她還沒吃飯哩。爺爺寬厚地笑著說：「好，我給你媽留一碗。」

過了段時間父親就回來了，畢竟是去過大城市的人，看上去很洋氣，還帶了些我沒見過的新奇糖果，還有一種麵條不用煮，用開水泡泡就可以吃。父親把糖果東家送兩盒西家送兩盒，感謝他們在他不在的日子裡照顧我們孤兒寡母，唯獨我和我媽沒有糖果，大概他覺得自家人沒什麼好感謝的吧。

後來我發現他特別感謝那個爺爺的三女兒，她初三考高中沒考上，呆在在家準備明年復讀。父親正好也不用上班，有大把時間可以用來感謝。他們並不避諱我，我看見父親把手伸進她的背不停的撫摸，我問：「爸，你在幹啥？」他回答：「你姑背上癢我給撓撓」。

之後我上了小學，電視機漸漸普及了，晚上來我家看電視的人沒了。媽說娃娃要做功課以後不準叫人來家裡打麻將，父親動手打了我媽，我媽第一次還了手，晚上沒人來我家打麻將了，於是父親就出去打。他贏錢的時候很高興，會給我兩毛錢買棒冰吃。輸錢的時候就打我媽，我躲在被子里想我為什麼不去死。

記憶中童年的夏天很熱，下午課間口渴難耐，我很想買棒冰。我知道問媽要不到錢，她會回答我：「家裡窮，你爸不幹活，全靠我一個人養……」然後我只能懂事的說：「媽，我不要錢了。」我也知道不能問父親要錢，他在床頭，在灶台，總會丟一些零錢，但我知道這是他考驗我的。哪裡錢少了，他總會知道，他會拎著一根樹枝拷問我，還會撕裂我的耳朵，我一脫脖套耳垂就裂開，痛得我齜牙咧嘴，再用手把耳朵捏回原位。我其實並不認為拿了別人的東西就是不對的，我親眼看見父親去摘人家果樹上的果子，拿人家菜窖里的白菜，趁營業員不注意的時候在櫃檯里偷摸兩把牙刷，還示意我不要聲張。

我上中學的時候，父親謀得一份工作，雖說是臨時的，但是全家都很高興。有人來我們這建廠，工地上需要一個看門的。廠里有很多上頭派來的技術員，他們吃的是小鍋飯，父親和他們一起在廠里吃，吃剩的菜就打包回來給我們吃。每年的冬天都是搶收棉花的季節，學校里停課一個月，所有的師生拾棉花，每個人都有指標，別人都有爸媽來幫著撿，只有我沒有。

寒冷的冬夜裡，到家已經十點多了。父親把盤子里的剩菜分成兩份，一份給我吃，一份留給媽媽下晚班吃。我現在都能回想起那個西紅柿炒捲心菜的味道，而且裡面居然有肉絲！我真的太餓了，吃完了我那份，眼睛卻沒有離開盤子，偷偷從我媽那份里翻找出一根肉絲，然後用筷子整理成沒動過的樣子。然而我並不知道，父親一直在大衣櫃的鏡子里盯著我，他走過來問，你是不是偷吃了你媽的菜？我說沒有，他向我啐了一口說：「沒良心的小兔崽子！」他的工作沒做多久，因為有人舉報他偷電線。

後來我終於考上了重點高中，接著大學來了上海，我是多麼高興啊，父親成了電話那頭的一個遙遠的聲音，變得沒那麼可惡了。

畢業後我留在上海工作，和好朋友合租一處小房子。她有個在美國當飛行員的男朋友，只等他一回國就結婚。我長得丑，又土氣，沒有男朋友，也沒有別的愛好，只想拚命賺錢，白天在一個貿易公司上班，晚上還去做家教。有一天我太累了，打電話給我媽，說：「媽我想回家！」我媽在電話那頭哭得一塌糊塗，她以為我失戀了。我簡直被氣笑了，我哪有那個好運，哪有戀可以失？從那以後我媽就決定，要來上海照顧我。

我經常和我媽通電話，她從來沒有提起過父親，我也沒問。忽然有一天，我接到父親的電話，說他年紀大了，身體越來越差，活不了多久了，唯一的心愿就是想我，很想來上海看看我。我哭得稀里嘩啦，心想：老娘一定要在上海買房子，一定要把父母接到上海來好好孝敬。然後我就開始存錢，花五毛錢都要記賬,那個時候我的QQ簽名是「休想拆散我和我的錢」。後來我室友結婚去了，我一個人付不起租金，打電話給我媽，說我要買房，我媽說：「好，我幫你湊錢！」她把房子賣了，又拿出家裡所有的存款，再把工資卡抵押給一個好姐妹，借了些錢，再加上我攢的八萬塊，2006年我在上海最偏遠的地方買了個二室二廳，具體有多遠呢，反正我家旁邊不遠就是高速收費站。

很快，父親就來上海了，紅光滿面。我媽跟在後面，我在火車站接到她的時候，簡直不相信這個又黑又矮的老太太是我媽，我一把把她摟過來，發現她輕得像一片樹葉，她有點羞澀又有點驕傲地對我說，上個月她只花了一塊錢。她把家裡值錢的東西都帶來了，除了證件和存摺，還有雪白的棉花彈的網套，是給我做嫁妝的。父親很高興，挨個給老家的朋友打電話，說被上海的海風吹的都黑了，說自己去菜場買菜都跟小販說零錢不用找了，說我女兒有出息在上海買了房呢……

父親每天在小區里到處逛，看看哪裡的花美，哪裡可以釣魚，不過很快他就不高興了，人家現在都有手機了，誰誰的女兒每個月給他兩千塊錢零花，誰誰的魚竿還可以咋樣哩……有一天媽和父親在家拌嘴，一向號稱自己「身體虛弱」的父親把媽按在地上，掐著媽的脖子對著她的嘴噴農藥。我看到後驚呆了，我問媽：「咋回事啊，他咋還打你呀！」媽說：「沒事，都習慣了。」

之後我媽才告訴我，他在老家和人打牌，和人生氣鬥嘴，動手打了人，把人家頭都打腫了，眼睛都張不開，人家兩個兒子身強力壯，放話出來「只要看到他就打死他！」他怕了，所以趕緊打電話給我說要來上海。我媽找了德高望重的秦奶奶去調和，付了醫藥費，提著營養品去向人家登門道歉，求人家不要去立案。後來秦奶奶來上海看孫女，我去接她來家裡吃飯，秦奶奶告訴我，你媽不容易啊，人家要你爸來下跪道歉，你媽就替你爸跪了……

父親來上海之後，總說自己頭疼啊，胸悶啊。反正看病方便，華山，中山，龍華，各類專家號都掛了，做CT像吃飯一樣平常，啥都沒查出來。有位醫生的話很中肯：老年人心要放寬，不要老是疑神疑鬼懷疑自己有病，去找點有意義的事做。據他自己說，他拍著桌子罵那個醫生：「自己沒本事看不出病來，還說我是神經病？」那個醫生嚇得連屁都不敢放，一句話都不敢回嘴。

後來，我結婚了，有了孩子。我媽覺得已經為我忍了一輩子，現在一切塵埃落定，她再也不向父親妥協了。父親越發委屈，以前打兩下都沒事，現在居然敢還手了。以前家裡啥事老婆都包了，現在居然還敢讓他自己洗衣服。兩人仍然吵架，我媽恨恨地說：「受夠你了，離！」父親說：「離婚可以，你要給我買一套房子，還要給我十萬塊青春損失費。」後來居委會來調解，他在居委會面前，聲淚俱下：「我這輩子沒錢沒本事，我老婆和女兒都瞧不起我，她們對我一點兒也不關心……」

居委會調解員聽完之後，打電話到我公司，讓我多關心老人的需求。 於是父親更加得意，到處在小區里說，我媽對他不好，女兒不孝順。開始人家好奇地聽，後來人家問他：「她們這麼不好，你還住在上海乾嘛？」父親有點悻悻的。不過他的鬥爭經驗越來越豐富，有一次他又對媽上手，我老公過去一把拉開他，把他推到沙發上，「什麼話不能好好說要動手？有種你先打過我！」我老公個頭一米八三，人又壯，父親沒有想到，一向和氣的女婿忽然這樣跟他講話，他立刻就慫了，站起身來回到自己卧室，從裡面鎖上門。

沒過多久，外面就響起警車的聲音。原來父親報警了，用他女婿買給他的手機，跟警察說被女婿打了，就是教他用手寫輸入法，教他用微信，教他用支付寶給手機充值的女婿今天打他了。警車靠近的時候，他打開窗戶，一邊在床上打滾，一邊用潑婦一樣的聲音撕喊：「殺人啦，打人啦，我女婿打我呀，哎呀，痛死我啦……」警察來敲門，他立刻衝出卧室，說:「警察同志，我女婿打我，把我往死里打，你看我胳膊都抬不起來了。」我抱著嚇得瑟瑟發抖的兒子從裡屋出來，對警察說：「他打我媽，我老公攔著他。」警察扶了扶帽子說，好好過日子，別沒事找事，然後就走了。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被警察問詢，我覺得人民警察真棒，只有一點，為啥不把報假案的人抓走？

我查詢了很多信息，甚至專門諮詢了律師朋友，我發現中國的家庭暴力非常普遍，而且相關法律相當不健全。如果不打死人，警察是不會管的，有句話叫做「清官難斷家務事」，而且傷情鑒定也很麻煩，平時扇幾個耳光，根本不算事兒，連十級傷都夠不上。我知道我和我媽的噩夢沒有結束。

我也試過忘記仇恨，用家庭的溫暖去感化他，可是一個自私的人的慾望是無窮的，給他買了毛衣，他問我為啥不是羊絨的。帶他去蘇杭旅遊，他說泰國聽說不錯還可以摸人妖呢。帶他去按摩，我老公說爸媽你們去我就不去了，他嬉皮笑臉地對我老公說：「走呀，一起去玩玩呀！」他大概認為按摩店裡會給他點特殊服務吧？

有時候我實在扛不住了，我哭著對老公說：「我們分手吧，我對婚姻一點信心都沒有。」老公抱著我，哽咽著說：「你怎麼那麼傻？」

以德報怨，何以報直。這般父親，我該如何奉養？一般作文都講究起承轉合欲揚先抑，說了那麼多父親的壞話，是不是到結尾會歌頌一下父愛？呵呵，我偏不！我的父親，他就是一個流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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