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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路:我們懂的東西連廢鐵都不是

我的父母沒有去過國外,卻一直對國外挺嚮往,每當聽到別人眉飛色舞談起去國外旅遊的經歷時,也很想出去走走看看。只是我爺爺身體不好,加上家中諸事繁瑣,一直沒有機會。我曾經想,如果將來我在國外生活,有條件的話,也要帶父母過去。但到最近,我越來越發現,很難。

他們沒有辦法在國外生活。旅遊還可以,但生活的話,可能是一種折磨,因為他們不具備在一種新的文化環境下適應的能力。

那位父親的朋友,在我家談起去美國旅遊的經歷的時候,我稍一了解,就發現其實乏善可陳。他的旅遊遠遠比他講的沒意思得多。——他是跟隨公司一起去的,因為年齡超過了40歲,很多年輕人可以參觀的地方,公司把他拒絕在外了。當然,可以說這是一種歧視,但也能理解公司的考量,一群始終在中國內地小縣城生活的人,突然在國外成群結隊湧入某些場合,很可能會做出影響公司形象的舉動,而那些舉動是他們完全意識不到的。

我的父母也是一樣。如果他們在那個隊伍里,也是要被排除在外的。這種排除在外,不全是因為年齡的原因,更多是因為文化上的原因。

不久前,我在家裡買了一個月的影視會員,看到有《奇異博士》,正趕上吃飯,我就讓我爸看。我自己去年就在電影院看過了。我爸喜歡看電影,但這二十多年來,從來不看國外的電影。他對國外電影的印象,還停留在南斯拉夫的《橋》——「啊朋友再見吧再見吧再見吧」—— 這種印象里。我想讓他多一些對不同文化的了解,就趁他吃飯時打開這部片子看。

結果讓我非常失望。他幾乎不會抬頭看電視一眼。有中文字幕,但是講的是英語。他偶爾在吃牛肉喝白酒的間隙,瞄一眼屏幕,就開始評價:「什麼亂七八糟的」,「都是瞎編的」。

這種電影,我的小外甥,小學六年級的小孩都能看懂,都能被吸引。全世界的人都看這種電影。如果說美國文化中的哪一部分可以在全球被廣泛地接受的話,像這樣的電影,是最容易的。然而,我爸完全不能理解,或者說,根本沒有願意去了解的興趣。

比這種流行電影更容易被接受的,大概是漢堡、薯條。我爸也從來不吃。他和我媽有時到北京來看我,我說帶他們吃漢堡,我爸就眉頭一皺。他喜歡吃小炒回鍋肉、豬大腸,再配二三兩白酒,如果弄點花生米,海帶絲,就更好了。

我因此想,如果到了國外長期居住,他顯然是完全不適應的。

我們縣的網路非常爛。雖然交了網費,信號只能覆蓋一個房間。路由器裝在客廳,我房間就幾乎沒信號,裝在我房間,客廳就幾乎沒信號。

以前路由器都是裝在客廳,在網路電視旁邊,我爸就天天看電視。我回到家後,因為要工作,我媽把路由器移到我房間了。客廳不是一丁點信號也沒有,還能收到那麼一點點,我爸就靠這一點點看網路電視。

我每一次從客廳路過,發現屏幕都是在緩衝,我就說,不如把路由器換過來,等看完再裝回我房間。我爸說不用,就剩最後一集的最後一點了,十來分鐘。我心想,既然十分鐘,那就算了,出門了。

等我過了一個多小時回家,電視屏幕還是在緩衝,我問他還有多久,他說還有十來分鐘。我就站在那兒觀察了幾分鐘,看看到底能不能緩衝出來。觀察發現,平均每一次能看三秒,但緩衝的時間不等,短則十來秒,長則一分鐘。所以他這一個小時里,看的不到五分鐘。客廳沒有空調,牆上掛的溫度計顯示三十三攝氏度,我爸就袒著上身躺在沙發上等緩衝,等的時候就刷手機朋友圈。

我決定把路由器卸了安裝回客廳,不到兩分鐘,就弄好了。然後我去洗澡,洗完出來,電視早看完了,路由器也移回我房間裝好了。

這個事兒很有意思。我能夠理解我爸為什麼有這樣的習慣。因為卸下路由器再安裝,調試,是一種他並不熟悉的操作。他不願意去嘗試不熟悉的操作。而躺在沙發上等緩衝,雖然很漫長,但什麼都不用干,自己比較熟悉。

很多人寧願去干自己非常熟悉的事情,哪怕這種事情很不划算,也不願意去嘗試不熟悉的操作。我從前搬家時,把垃圾清理到樓道,正發愁怎麼運下去,碰到一個收破爛的婦女,看到我堆放的廢書廢紙,非常高興,主動幫我清理了,還要給我錢。我說,不用給了,你清理就已經幫我忙了。她還是堅持要給,一共兩塊多錢好像。她能賣多少錢呢?我估計最多不超過十塊吧。——馬克思說,「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潤,它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絞首的危險」,那就按300%的利潤算,她收這一堆破爛,最多賺10塊錢。但她花了一個小時。

按照當時的最低工資標準,北京是每小時21元,全國是黑龍江最低,黑龍江的第五檔,每小時最低10元。這就意味著,她隨便找一樣別的生計,都會比收破爛掙錢,至少比收我這一堆破爛掙錢。

那她為什麼還做這個呢?也許有別的原因。我的猜測是,習慣了。也許前些年她碰到過收破爛很賺錢的時候,也許她收破爛十回中,有一回能多賺錢。主要是,她對這個工作非常非常熟悉了,對這個工作越熟悉,別的工作相對就越陌生。直到這個工作無利可圖的時候,她出於熟悉,還是會繼續干,一直干到吃不上飯,不得不被迫改變營生手段的時候。

以前路由器在客廳,有時候看電視也卡,我爸就會等緩衝,那時候除了等緩衝並沒有別的辦法。而且,那時候緩衝很快,不像現在這麼久。所以,他早已習慣了躺在沙發上等緩衝,哪怕當緩衝速率變得連從前的十分之一都不到的時候,他還是習慣去等。

我前天看到一篇人物稿,很有觸動。寫一位從前非常優秀的記者,到現在紙媒每況愈下的時代,幾乎吃不上飯了。我自己也認識一些作者、編輯,很多人面臨同樣的境遇。我從前發表文章的刊物,現在已經有好幾家停刊了。有些人適應能力強,轉型就比較容易;有些人只會寫文章,就沒有辦法轉型。

其實,說「只會寫文章」並不準確。一個以寫文章為生的人,如果別的什麼都不會,他絕對不可能會寫文章。文章跟文章是不一樣的,十年前的文章跟今天的文章不一樣,報紙上的文章跟網站上的文章不一樣,網站上的文章跟微信上的文章不一樣。一個人會寫十年前的文章,並不代表他會寫今天的文章。也許,從歷史的角度上來看,他可能不失為一個好作者,但從時代的角度上來看,他可能會餓死。

張愛玲是不是一流的小說家?絕對是。20世紀所有用中文寫作的人,沒有誰能達到張愛玲的高度。當然,這是我個人的看法,大家不同意也沒有關係,這並不是重點。重點是,張愛玲到了美國之後,給人投稿,被斃了,斃稿說明是:「所有人物都令人反感……,我們曾經出過幾部日本小說,都是精緻的,不像這樣骯髒。」

也許是編輯不識貨。但也完全存在另一種可能,就是張愛玲這篇投稿的小說寫得確實不好。我們並不能保證,一個人用中文可以寫出一流的小說,用英文也一樣能。即便用英文也能,也不能保證每一篇都優秀。實際上,張愛玲的很多小說,是很難翻譯的,它的好處跟它是用中文寫成有極大的關係,比如去描寫一身旗袍的顏色質地和花紋,講述一個中國舊家族錯綜複雜的人物關係,翻譯成英文,要打很多折扣。

張愛玲沒有辦法,還有一段時間靠研究丁玲為生。這聽起來是很荒唐可笑的事情,張愛玲和丁玲是同時代的作家,張愛玲的才華和水平,比丁玲高太多了,但她到了美國,找不到工作,人家讓她研究丁玲,她也得去干。夏志清是研究張愛玲的,但張愛玲還得寫信請夏志清幫她推薦工作。張愛玲初到美國時,是抱有野心的,希望能在美國用英文寫出新的小說,達到像在中國那麼紅的地步,後來發現根本不行。同時代的美國人,更喜歡韓素音的小說。韓素音的才華,遠遠不及張愛玲,但就是更受美國人歡迎。

每個人都需要警惕這一點,不能輕易說自己會什麼,更不能保證一碗飯能吃到老。我不敢說自己會寫文章,哪怕以前某些時候,我常常覺得自己會寫,但以前會寫不代表以後也會。現在的九零後和零零後,我已經完全不懂他們了。我連王者榮耀都沒有玩過。

一個程序員,也不能輕易說自己懂編程,要想保證自己不被時代浪潮淘汰下去,程序員可能每過兩年就要學一種新的語言。你曾經擅長的東西,賴以生存的技能,很可能轉瞬之間就變成一堆廢鐵了。廢鐵還能賣錢,但你從前懂的那些東西,再怎麼吆喝,也沒有人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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