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聽雨：能夠遇見你，是因為這個更好的自己

最新 07-05

朝野遍布慶七·一活動的當日，從朋友圈傳來洪澇消息，湖南主要河流水位都已超過警戒，多少年不遇的災難在肆虐泛濫。我看著有人在家裡的沙發上釣魚，不知道是該憂傷，還是歡喜。

進入盛夏的京城，連日悶熱，昨日午夜三點多的時候，突降大雨。在滂沱的雨聲中醒來的時候，我家那隻平時看似膽小的貓咪塔石，正用他靈活的前腿，掀開窗帘看大雨如注，一道白白的亮光，穿透黑暗，和著雨聲，有些驚心動魄。

除了貓，此時的房間里只有我。這樣的雨夜，因了角角落落，充斥著一個人的氣息的事事物物，倒也並無覺到害怕。鐘錶的嘀嗒聲，像是一個在練習鋼琴獨奏《夜雨》曲子的孩子的節拍器，又彷彿一個人就在旁邊忙碌的身影，在那道亮光中輕輕搖曳。

看下時間，應該才睡了兩個多小時。雨聲與鐘錶嘀嗒聲清晰，但神志卻似有些恍惚，神遊在白天的一些情緒中。

最近一段時間，一直全力整理郭蘭英大師在中國音樂學院上課的錄音。雖然她那些話聽起來已是老生常談，在課上一講再講，但還是每每不能說停就停下來，總想把一節課兩個小時整完才罷休，於是便會到很晚。

她總是說：唱就是說，說就是唱，光有聲音，沒有人物，沒有生活，那絕對不行。聲音是為人物和所要表達的思想情感服務的，我不要聽你唱，我要聽你說。另外，你（歌者）不能是個造反派，那是你，不是喜兒，不是小芹，也不是竇娥……

想起來前幾天剛剛看了的張揚的電影《岡仁波齊》。電影肯定有個劇本在，如果非要說是紀錄片，那也是凝練了的劇情，我寧願說這是一個文藝片。

我不太認同有人看了電影后，說得很玄乎的四個字：無悲無喜。弘一大師圓寂之前拼盡最後一口氣，全力寫下來的，也是四個字：悲欣交集。而至今，過去好幾天了，耳邊仍回蕩著清脆的手板聲，幾個傾斜的身影拉推著拖拉機車身時的歌唱：

我往山上一步一步走

雪往下一點一點下

我和雪約定的地方

想起了我的母親

我們都是同一個母親

但我們命運卻不一樣

命好的做了喇嘛

我的命不好去了遠方

怎麼就能沒有了分別心？怎麼就能沒有了悲喜？佛祖為什麼要拈花一笑呢？看著放映廳匆匆走掉的人們，我一動沒動地坐在座位上，朴樹的《No Fear In My Heart》在字幕將要結束時徐徐響起：

你在躲避什麼

你在挽留什麼

你想取悅誰呢

你曾經下跪

這冷漠的世界

何曾將你善待

所以你厭惡危險

墜入厄運深淵

輸掉一切

你兩手緊緊抓著

如同身處懸崖

你小心翼翼地

以為你擁有著

貌似人生圓滿

能不能徹底地放開你的手

敢不敢這麼義無反顧墜落

墜入黑暗中

墜入泥土中

的海闊天空

就讓我來次透徹心扉的痛

都拿走讓我再次兩手空空

只有奄奄一息過

那個真正的我

他才能夠誕生

Just let time go on

Your kneeling now stand

With no fear in my heart

God comes into my mind

……

看完電影，我當時最想說的是，「還有啥說的，那些不痛不癢的話就別說了」：

手板聲清澈迴響

淺淺的歡喜

淡淡的憂傷

生死都是

在路上

還有啥說的

無非咬緊了牙

一直向前

人生這場修行

漫長而短暫

每走一步

都是在磕長頭

見山爬

遇水涉

把自己交給命運

最近還看了電影《異形·契約》。由於被剪掉的7分鐘，也由於導演的意圖不再是恐怖懸疑，轉向對哲學、信仰的直接追尋。一個深沉的聲音時在耳邊追問：是做天堂的奴，還是做地獄的主？是啊，這還是不是個問題。

那個仿生異形人大衛，不僅具有超越阿爾法狗運算能力、認知能力，更具有獨立思考的能力，還會不斷產生疑問，不斷積累含義，進而迸發出了燦爛輝煌的創造力，想要造出來超越人類，超越自己的完美個體。

我覺得這並沒有什麼錯。到底是誰創造了世界，我是誰？我從哪裡來？我要到哪裡去？我不知道這會不會是每個人都要去追尋的問題，但至少我時時都在叩問著自己的內心。

朴樹不也唱道：

你也曾經追問

然後沉默

漸漸習慣謊言

並以此為榮

因為沒有草原

就忘了你是馬

你卑微的人生

從不曾犯錯的

無聊的人生

……

只有奄奄一息過

那個真正的我

他才能夠誕生

那才是我

那個發光的

那個會飛的

Yo buddy

那個頂天立地的

那才是我

當我一微笑

所有的苦難

都灰飛煙滅

記起我曾經寫過這麼幾行文字，當然細心的你，一定已看出後面三行是剛剛加進去的：

世界

請讓我對你

充滿偏見之心

無論黑暗

無論光明

一切交給時間來解決

毀滅還是誕生

順其自然

回到現實中，人作為一個普通的存在，與萬物並無太多的不同，假如萬物有靈，人有更多智慧，也是在表達世間一切的真善美與假惡丑，只是表達的形式不同而已。接受花開花落，河流湯湯，不停流淌。

從一朵花，領悟美的開始，領悟藝術的開始，更重要的是領悟生命的開始。從河流流淌中，看見時間，看見生生不息，可以是消逝絕望的憂傷，也可以是新希望誕生的歡喜。

蔣勛先生在他的《藝術概論》里說：

藝術常常是把對大自然的感動轉化成另一種形式來存留。外師造化，是學習大自然，中得心源，是把大自然的美與自己內在的生命合二為一。我們在自然中感覺到的美，常常是自己生命內存的經驗、記憶、渴望或理想。

詩、藝術，有時是對不可挽回的美的一種無可奈何的感嘆。

人在藝術中流露的美學，常常是自己內在生命的品質，也常常是一個時代的精神品質。

中國和西方的社會地理環境與人文歷史，註定在藝術使用的表現形式上會有巨大的不同，比如浪漫超現實的重彩塗抹與含蓄內斂的留白淡墨渲染，但把人生詩意化卻有著相同的意圖，並可以轉化。

《異形·契約》中那段吹笛子的情節，含蓄、溫馨而唯美，細膩傳神；《白毛女》中「恨似高山仇似海」的磅礴氣勢，激情是如何地盡情揮灑宣洩；《岡仁波齊》中面對生死的坦然靜默，在艱難困頓中的大聲唱誦，和西藏這個天然攝影棚的獨特大片畫面的轉換，形成鮮明對照，都充滿無以言說的詩意，和面對美好情感時的深深感動。

近日在聽布衣樂隊的歌，昨晚循環的是他們的《怎麼辦》。這首由張子選寫的詞，被譜寫成不同版本的歌，蔣山譜曲的版本，除了他自己，其他歌手也再唱。但我很贊同網易音樂評論里一位叫公子遙的朋友說的：

這首歌我收藏了好久，但昨日才聽過蔣山版。聽的虐死了，布衣的聽起來充滿希望，一種我要踏馬找到你不管南北東西，你等著明天你就被我踏馬找到了，豪言壯志，哪怕深情的地方也是充滿希望，就像追尋路上累了稍歇一腳。蔣山的太難過了，好像我找了一輩子，我已經走不動了，可是還是找不到你。

怎麼辦

詞：張子選

曲：吳寧越

怎麼辦

青海青

人間有我用壞的時光

怎麼辦

黃河黃

天下有你亂放的歌唱

怎麼辦

日月山上夜菩薩默默端莊

怎麼辦

你把我的輪迴擺的不是地方

怎麼辦

知道你在牧羊

不知道你在哪座山上

怎麼辦

知道你在世上

不知道你在哪條路上

怎麼辦

三江源頭好日子白白流淌

怎麼辦

我與你何時重逢在人世上

我在想，既然世間的所有相遇，都是久別重逢，那是不是說，如果有來生，那一定是因為今生。我曾下跪，我曾緊緊抓住，我曾最終放手，我曾奄奄一息，我曾死去，才有了今天。能與你相遇，一定是因為這個更好的自己。

而這個來生，你又如何判定它不就是今生？！所謂三生，又豈不會是只此一生？！那麼活在當下，在俗世中做般若修行，就都不是空穴來風。那麼，即便有一點點希望，我們都要倍當珍惜，然後讓時間來說話。

為了與你相遇，我願是這個更好的自己。

既然醒來，除了想想這些，還索性可以單純地聽會兒雨，聽雨聲密集稀疏，聽雷聲隆隆遠去。不是連貓咪都有這樣的興緻么？而這雨聲：

不單單是溫庭筠「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夜晚寫到天明的婦女思情；李清照「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和「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的寂寞愁緒；張詠「無端一夜空階雨」，滴破的思鄉萬里心。晁補之「一夜不聞孤客耳，耳邊愁聽雨蕭蕭，碧紗窗外有芭蕉」的客鄉之愁；也不單單是南方絲竹樂《雨打芭蕉》的凄涼之音。

而是孟浩然「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對春天的讚美、熱愛，春光流逝的淡淡哀怨以及無限遐想的憐惜之情。

是杜甫「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對春色滿城美景，無限喜悅的崇高感情。

是李商隱「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用一生的哀愁回顧，湧起的對現實的憤懣與絕望；也是他「竹塢無塵水檻清，相思迢遞隔重城。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枯荷聽雨聲」，蕭瑟的秋雨敲打殘荷的聲韻，別有的美的情趣，一種不期而遇的喜悅，與寂寥中的思情。

是王昌齡「寒雨連江夜入吳，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清澈無瑕、澄空見底，玉壺中捧出的一顆晶亮純潔冰心，和君子操守的堅貞。

是陸遊「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為國戍輪台。夜闌卧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大自然的凄風苦雨，在詩人老而不衰的愛國激情中，在鐵馬冰河的夢想中，變輕變淡，最終成為一種似有若無的陪襯，是一種豪邁的悲壯之情。還是「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一夜未眠，伴著雨聲湧上眉間心頭的國事家愁。

是趙師秀的「黃梅時節家家雨，青草池塘處處蛙。有約不來過夜半，閑敲棋子落燈花」，「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在視覺上的一種低沉安慰。聽覺上，雨敲在鱗鱗千瓣的瓦上，由遠而近，輕輕重重輕輕，夾著一股股的細流沿瓦槽與屋檐潺潺泄下，各種敲擊音與滑音密織成網，彷彿「誰的千指百指在按摩耳輪」的恬靜安詳。

是方岳「竹齋眠聽雨，夢裹長青苔。門寂山相對，身閒鳥不猜。客應嫌酒盡，花卻為詩開。莫下簾尤好，恐好雲徃來」，物我兩忘，與自然同一，自然而然的閑雲野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