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走進楊德昌的房間

「電影發明了以後，人類的生命，比以前延長了三倍。」

楊德昌的電影，有城市，有人群，有生活矛盾，還有聊天中的各種想像。他的電影，台詞的話劇味很濃，鏡頭節奏很緩慢，畫面構圖很謹慎，聲音總是穿越空間。這些都是他所認為的真實，也是他認為電影該有的樣子。

殊不知，拍電影的人里，似乎只有他這麼想，把環境里所有的東西都揉進自己的作品裡，並花了很長時間，費盡心思地去做這一件事。

[海灘的一天]

上世紀80年代，小野為中影公司物色新的導演，楊德昌出現在他們的眼前。他像個美國小子，個子高高的，穿著一件T恤，上面自己印了「荷索、溫德斯和我」的字樣。

吳念真則記得印的是「荷索、布列松和我」。不管是誰，都是楊德昌喜歡的人。

「荷索」即沃納·赫爾佐格，他執導的[阿基爾，上帝的憤怒]讓楊德昌頓悟：原來電影可以這樣拍。於是他在三十歲的時候，回到中國台灣，開始拍攝電影。

[海灘的一天]是楊德昌第一部獨立執導的長片。在這部早期作品裡，他嘗試的鏡頭運動方式還很豐富，近景和特寫鏡頭拼接起來的鏡頭組也不少，接近當時的商業片運作模式。

有的鏡頭隨著人的舞動而動

有的鏡頭隨著人的想像推進

當時[海灘的一天]由中影出資拍攝，他堅持要用非公司人員杜可風擔任攝影師，因此差點被老闆換掉導演職位，影片也一度停拍，好在小野拉來了外部投資，將這個固執的人和他的想法都留了下來。

除了和其它商業片大同小異的運動鏡頭，[海灘的一天]也開始顯現楊德昌在鏡頭裡構築人影關係的想法

從[海灘的一天]開始，楊德昌就將目光聚集在台北這座城市，在這座城市裡，有資產發展帶來的興奮和危機，有婚姻帶來的沉悶壓抑。

他的鏡頭裡，每個人的衣著都時髦得體，感情生活又無比複雜。

海外歸來的鋼琴家，衣著簡約大方，又不失高貴和風韻，她曾被傳統家庭排斥

公司職員在談成大生意的時候歡呼雀躍

處於婚姻危機的女性則悶悶不樂，抽煙聊天插花，都呈現一種無處安放的情緒

楊德昌的敏感神經在此初現，他很容易就抓住城市人情感脆弱的部分，以及在時代發展下，傳統家庭文化分崩離析帶來的各種矛盾。

也因為拍這部電影，他認識了侯孝賢，那個時候[海灘的一天]和[風櫃來的人]同時在廖慶松那裡剪接，他們彼此對對方的作品都感到新鮮。

[青梅竹馬]

他的電影里有許多理想化的東西，城市男女總有一些天真浪漫的抱負，要浪漫的愛情，要優質的生活，還要自由自在。

侯孝賢很快仗義相挺，出演了楊德昌的[青梅竹馬]，和蔡琴演一對從小一起長大的戀人。

女生阿貞想移民美國改變生活環境，期望社會的發展可以帶自己一把，男生阿隆卻碰上失業，在失意中常常懷念過去，只在意兄弟感情。

他們穿梭在城市的各個空間里，卻頻頻遭遇失意。

許多橫豎線條有規則地構成一座辦公大廈，是資產發展的產物，在這上面，阿貞和同事談到了命運

「你看這些房子，我越來越分不出它們了，是我設計的，不是我設計的，看起來都一樣。有我，沒有我，好像越來越不重要了。」

到了[青梅竹馬]，楊德昌的鏡頭開始由大量靜置鏡頭和畫外音組成，用於突齣劇情特寫鏡頭組逐漸被演員的表演和走位代替。

阿隆從美國回來，阿貞帶他看房子，空空的房間里，阿貞一點點給他規劃東西要怎麼放

阿貞還要負責不懂事的妹妹阿玲，在天台上對她循循教導，而天真的阿玲望向天空，並不想考慮未來

樓房之間的馬路，也像是將芸芸眾生圈套在其中

阿貞和上司去看新樓，又一個新的機會來臨，在想像中這個空間很快會塞滿辦公桌和人

在一個又一個的空間中，包羅著阿貞和阿隆兩個不同方向上的人，他們就是社會裡的兩個細流，又是一個整體。

這些人的故事、感情和情緒，人和人之間的關係總是發生著變化，即使是阿貞和阿隆這樣的青梅竹馬，最終也會因為不同的理想走向不同的結局。

楊德昌因[青梅竹馬]與蔡琴結緣，走過十年婚姻，最後主動對蔡琴提出離婚。作為一個理工生，他給這段婚姻下了一個足夠冷靜的結論——十年感情，一片空白。

吳念真說他和他的電影一樣，對人一直懷抱著疑惑，保持著距離，也不信任。

小野也說了，這個人，看什麼都不對勁。

[恐怖分子]

吳念真還說楊德昌的電影不夠生活。大概就是因為他從美國回來，看待台灣地區的環境始終保持著客觀，又或許為了將他所看到的城市百態容納近幾個小時的電影里，他不得不站遠一點。

[恐怖分子]里透過辦公樓的窗子看人，很遠，但是廣播的聲音在畫面中響起，給了畫面一個遞進的台階

在他的鏡頭下，看起來善良的人變得不那麼善良，看起來風光的人，其實藏了很多見不得人的真相。

像[恐怖分子]里的李立中為了家庭勤勤懇懇工作。為了爭取組長職位，在主任面前先扮好人，走的時候又心有不甘地回過頭揭同事的底，終於獲得主任的好感，得到了可以接管組長職位的暗示。

他告辭轉過頭，又回過頭來心懷鬼胎地說了聲「謝謝」，一個老實人的形象就這樣崩塌了。

[恐怖分子]一樣出現了眾多空間，其中有一間像是用來藏污納垢的，一些社會邊緣人物聚集於此。

盜竊團伙被端，這個房間仍留著一股烏煙瘴氣

一個流氓少女在這裡逃了出去，被自己的母親軟禁，無聊之時便打電話惡作劇，騙李立中的妻子她是小三。

在劇情里安排天意或許也是造成楊德昌的電影不夠生活一大原因，況且他的天意是那麼地有想像力。

一個電話打通了兩個空間，竟讓鬱悶已久的妻子周郁芬精神得到釋放。原本寫不出來的稿子以電話為靈感寫出來了，原本不敢出的軌，也出了。

出軌也不是壞人才能做的事。

妻子的職業是作家，厭倦了太過平庸的生活，稿子也寫不出來，在電話的刺激下和情人逃到了另一個房間

出軌也不是導致婚姻破裂的主因，而是人們逃避現實的常態。

在那個流氓少女逗留過的房間里，善於挖掘真相的富二代少年在周郁芬得獎的文章里看到了事情的脈絡，驚覺自己目睹了真相

少年的房間是一個凌駕於所有事件的第三空間。

這件事發展到最後，李立中一無所獲，在一個凌晨，他成為人們睡夢裡恐怖案件的兇手

楊德昌在現實生活里觀察已久的城市危機，也在這一刻爆發。

這樣的[恐怖分子]，非常毒辣。

[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

這個時候，他想要拍一個東西大概已經沒有人能攔得住。

為了[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他籌備了好幾年，去查資料，重建了60年代早期的日本房子，巷道，花了差不多一年的時間去訓練六十幾個少年。

楊德昌和片中的honey在片場中，[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在沒有錢的情況下，拍了八個月

[牯嶺街]很難得地呈現了台北的早期樣貌，對於這單少年殺人案，最重要的是環境。他想要在這部電影的結構里反映出那個時代各種各樣的社會現象。

那是台灣地區最混亂的時期，外省人跟本地人混雜在一起，房子還是日據時代留下來的木房子

少年們鮮有人管，他們在戲棚、影院、學校、撞球室等各個空曠又藏著各種暗角的地方穿梭，聚集在一起罵髒話、打架成為日常

在這裡，楊德昌對全景鏡頭和空間的運用達到巔峰。

一個空間里，儘管常常將大環境包攬進去，留下了大片黑暗，但總有建築本身的門窗或樑柱構造巧妙地將畫面框畫出來

小四和小貓在修車場相會，一個畫面用設置前後景的方式划出了三個空間

在一個個或明或暗的框里，小四逐漸經歷疑惑、初戀、幫派紛爭、父權垮塌最後在初戀背叛下走向崩潰。

最終這些透露著完美主義氣息的畫面也贏得了大家的讚譽，他的堅持也獲得了很多人的支持。

[獨立時代]&[麻將]

[獨立時代]和[麻將]的主題和風格都非常相近，帶著黑色幽默，又有很重的說教意味。

楊德昌說這兩部電影是跟年輕人的對話。

[獨立時代]是一個架空的時代，社會經濟快速發展，讓年輕人變得狂傲。

[獨立時代]上來就是一個布置奇葩的空間，看起來很傻很浮誇，一個自稱藝術家的人一邊穿著溜冰鞋滑來滑去，一邊接受採訪，說一些不著邊際的話

畫面一轉，我們發現這個人什麼都不會，他的一切都是他背後的公司安排的，這大概就是現在所說的炒作。

[麻將]則是一群混跡於各種邊緣交易的小混混，他們利用社會上人們在金錢控制下，又彷徨又空虛的心態行騙，一點小聰明在急功近利的社會中如魚得水。

[麻將]里的房間給小混混們提供了很多便利，比如騙一個女生

門外香港和他的朋友小活佛在假裝為她吵架，門裡面，紅魚在給她洗腦，里外唱雙簧，試圖說服她給兄弟們「共享」。

楊德昌覺得，年輕人很容易被操控。在這兩部作品裡，一開始得意於環境浪潮的人，最後都沒有好下場。

[獨立時代]里被幕後推手捧到天上的藝術家，最後差點被人打死。

[麻將]在一開始玩弄女友感情的香港，最後在更高級別的「玩家」豪宅里，被三個女人用同樣的方式玩弄。

這兩部鬧劇，空間變得更加多樣化，色彩表現更加突出，像是楊德昌城市交響曲里兩個異色的小章節。

[一一]

楊德昌一直在拍一座城市，從[海灘的一天]對電影的嘗試，到[獨立時代]和[麻將]在風格上的嘗試，每一部作品都在嘗試新的東西。

直到[一一]，他可以說把一座城市大到時代變化，小到個人情緒，都搬進了自己的電影。

[一一]里破天荒地揉進了多條故事線，相互勾連，同時進行，NJ這個人物的悲觀情緒，彷彿浸染了這個大家庭的每一個人，甚至滲透到了社會人群里。

歸根結底，還是環境。[一一]的神來之筆就是利用空間構圖，在同一個畫面里，將儘可能多的內容呈現出來。

婆婆住院，在婚禮上喝醉的親戚趕到醫院，鏡子里阿弟在跟NJ解釋很快可以還錢，更遠的一角有人在耍酒瘋

透過樓房的玻璃，莉莉家裡傳來爭吵，NJ家裡傳來敏敏崩潰的哭聲

NJ剛請走前來討錢的僧人，牆的一邊則站著被老婆趕出來的阿弟

阿弟生意失敗，被人騙得血本無歸，獨自站在裝修豪華的客廳

洋洋為了學會女同學的游泳技巧，將自己關在廁所里練習水下憋氣，保姆在門外敲門

NJ在日本結束了和老情人的溫存，也結束了和大田曲折的合作關係

NJ的家裡，阿弟在慶祝自己討回了被騙的錢，婷婷感情受挫把自己關進屋裡，洋洋剛從泳池練完憋氣回來，這些事情，同時發生在一個畫面里

類似這樣的畫面，將楊德昌想要表現的東西都完美地編織到了一起，成為一個整體。在這個充滿人生變數的整體里，每一個人的心裡都產生了巨大的改變。

電影的開頭是在禮堂舉辦一場婚禮，結尾是一場告別禮。從生到死，親情愛情友情，學習和忘記，這些人生所有要經歷的事，都成功地濃縮到了這三個小時的電影里。

洋洋在片尾對婆婆的告白成了楊德昌留在影迷心裡印象最深刻的一段台詞

「我好想你，尤其是看到那個還沒有名字的小表弟，就會想起你常跟我說你老了，我很想跟他說，我覺得，我也老了。」

學生戴立忍說，拍完[一一]，楊德昌整個人都變了，變得很沉靜，這似乎與他當初看完[阿基爾，上帝的憤怒]之後的激動相照應。這部電影，算是一個完美的答案了。

與此同時，他被確診癌症。而他剛要開始一個新的生涯——動畫。

[追風]

他在積極應對疾病的同時，帶著10分鐘的[追風]樣片趕赴日本，拜訪宮崎駿的吉卜力工作室。

抱著和剛開始做電影一樣的熱情去，他又被說了一頓——你這動畫沒有分鏡，怎麼能做得出來呢？

他又不管了，堅持這部動畫要一鏡到底，像是當初那個半隻腳踏出中影還堅持要用杜可風的楊德昌。

他繼續籌備[追風]，即使已經躺進醫院的病床上，直到病情加重，去世的前一刻，還在畫一個叫《小朋友》的動畫手稿。而[追風]的項目已經隨著他去世沒有了下文。

籌備動畫的時期，楊德昌好像一下子老了

他去世後，許多導演及其他電影工作者常常在訪談里回憶起他，最常聽見的就是「控訴」他很兇。

魏德聖給楊德昌當過副導演，他回憶說楊德昌在片場常常爆發，甚至氣到要拿椅子砸他。戴立忍也說他在片場就是皇帝。

這件事情在吳念真那裡得到了實證——「他的片場我不喜歡去，太嚴肅了。」

不過在抱怨之下，卻是更加念念不忘。

記得曾經有這樣一個用理工腦袋拍電影的狂熱分子，他給自己的城市拍了七部電影，講透了人生的生老病死。

記得他到死都握著畫筆，站在一個新的起點上，等著重新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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