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通文苑 夏天

窗外的嘉華大橋車水馬龍，辦公室空調出問題，人遭箜得皮沓嘴歪，眯上眼睛望向江對岸的天空，那棵無花果樹就又浮現在眼前。

小時候住在媽媽工廠的宿舍，是城鄉結合部。一溜木板平房，隔壁吃個回鍋肉半條街都聞得到。家門口馬路對面有一條深溝，溝邊在搬來之前就有的一棵無花果樹，矮矮的。夏天到了，無花果葉子會很大很綠，樹蔭下鋪得到一床涼板，幾個馬架子。離無花果十幾米遠還是一棵樹。兩棵樹之間，常常拴上麻繩來晾衣服。

暑假的某天，媽媽總要安排洗一家人的鋪籠罩被。某天一早趁太陽還溫和就要把大木盆端出來，放在無花果樹下。滿滿一盆要洗的床單鋪蓋，先挑兩桶水泡濕後，端根小板凳，坐在木盆前。長條肥皂細細地打在要洗的東西上，在搓衣板上挨到搓一遍，浸泡一陣；又鋪在搓衣板平的一面，棕刷子挨到刷一遍。為了節約水，洗好的床單背面是要跟妹妹一起抬到青衣江邊清漂乾淨，才能晾曬。漲大水不能下河時，是用大木盆來清漂。床單被面都大，人小沒得力氣絞乾。姊妹兩個一人抓住床單的一頭，各自朝相反的方向擰。每清洗一遍都要擰一次。床單洗完搭在繩繩上晾起，人累得手也抬不起來了。早上洗出來的，到下午太陽落坡媽媽下班回家的時候，被單幹得柔軟酥鬆，臉埋進去一股肥皂被太陽曬飽了的味道。

洗完床單的小大姐，帶領弟弟妹妹吃完午飯開始自由活動。午後太陽要把人曬脫皮，我一般呆在屋頭看書，聽知了拚命地叫；弟娃在寫字檯上擺弄他那些螺絲釘帽，嘴裡念念有詞。嘴饞了，出門去街口攤攤吃一碗冰粉兒和甜水麵。盛夏的下午，馬路上柏油被曬得冒泡，只能緊挨到街邊的屋檐下走，鞋子上腿上才不得粘起黑黢黢的柏油。太陽把整條街都曬得沒得一個人。自己的拖鞋拖在人家屋門口的石板上，發出蒼白又單調的回聲，像青春的空洞的靈魂。冰粉兒是薄荷味，甜水麵要放芝麻醬。兒時美味的記憶總會變成基因，念念不忘。

有時候下午有小夥伴來約，大傢伙起一路下河洗澡（家鄉土話說的洗澡就是游泳）。洗完回家使勁把腳桿都摳一遍，想的是等大人回來再摳時，興許就不會發現自己下過河了。可是，大多數時候家家大人回來都會發現娃兒下過河，娃兒吃頓筍子炒肉在所難免。第二天，該下河的照下，該挨打的照挨。河頭回來，海喝一碗冷稀飯，多數時候是綠豆的。大人心情好手頭寬裕的話，會在頭天晚上醡一碗白糖西紅柿放在冰箱里，半下午三姊妹搶起吃，也是人間美味。

挨過打，收好床單，吃過晚飯，媽媽手腳麻利地給娃娃們沖完涼，家家戶戶就開始納涼了。

馬架子、涼板拖出來，沒得涼板的就在柏油馬路邊甩床涼席。鄰居幾個大姑娘小姑娘嘰嘰喳喳擠在一起講鬼故事，故事永遠只得《一雙繡花鞋》一個。我好動愛打瞌睡，從小到大就沒從頭到尾聽完整過。大人們半躺在涼板馬架子上搖著蒲扇，女人拿一塊毛巾搽汗，男人穿著背心或者光起膀子，腳邊手上的搪瓷茶盅盅頭一層厚厚的茶垢。各種東家西家絮絮叨叨的，蚊香燒熄了，天也黑盡了。各家各戶收拾好家什，爹媽老漢兒扯起喉嚨喊自己娃兒的名字，娃兒們都不情願地從各個角落鑽出來，皮拓拓懶塌塌遭押回屋睡覺。

似乎每個夏天的晚上，上床後都有稀稀瀝瀝的小雨。雨落在青瓦背上，稀疏疾緩有不同的音色音調，是最好的催眠曲。雨一下，暑氣慢慢褪盡，咿咿呀呀的小人人們安靜下來。間或遇到連續落了幾天大雨時，就要聽到大人們議論天全、瀘定、雅江哪裡又塌方了，死人沒得，自家去了裡頭（指甘孜州）掙錢的男人好久回來，河頭是不是有屍體衝出來……天一放晴，吃過晚飯就是全家去河邊看漲水的節目了。

漲水季節，青衣江滿河都是水，河床被水淹了。泥巴色的渾濁的河水，咆哮著打起旋旋朝前涌。好些大樹子、死豬、死牛被浪子衝到岸邊回水沱，浮浮沉沉，又衝到河心。膽大的男人些，穿起短褲，赤裸上身，一個或者幾個人，手拿綁著鉤鉤的長竹竿，用力去把水衝過來的樹子往岸邊水淺的地方拉，俗稱撈水財。水太大的時候，撈水財的身上要綁一根繩子，栓在岸上樹子欄杆上。岸邊站滿了看漲水的人，大人死死抓到自己娃兒的手，生怕娃兒亂拱拱到水頭去了。撈水財的每撈起一根木頭，岸上的人就一起大聲的讚歎，也有鼓掌的。

記憶中的少年時代，似乎只有夏天。而每個夏天，似乎都只是重複著這些鏡像，一直到離開故鄉，來到一雙繡花鞋的城市。那個整個夏天都穿綿綢碎花連衣裙，喜歡讀小說、吃甜水麵的少女，在這夏天更長更熱的大城市，一雙塑料拖鞋都還沒來得及穿爛的光陰，就已經腰肢粗壯了。很多時候，她似乎都還沒有從綿長夏日午後小睡的懵懂中清醒，常常陷入未成年人般的對人生深深的惶恐和不安中。在夏天，也總免不了要失神回到故鄉。有一回還是夏天還是暑假，還是把人曬昏的大太陽還是空無一人的北三路，是正要去吃冰粉了,有人來喊瑤瑤海海，你們的爺爺死了。和妹妹趕緊跑到專區醫院，摸到的爺爺還是溫軟的。合上他的眼睛，幫他穿好壽鞋，和奶奶把他從床上抬上擔架，用架架車拉到河對面的火葬場火化，又把骨灰盒抱起回家。一路上骨灰盒都是熱的。

爺爺害的什麼病？哪時住的醫院？怎麼都不記得自己去醫院探望過他……寫到此處，用微信跟弟弟妹妹討論了一下細節。弟弟說當時他也在，九歲還是十歲，歷歷在目。妹妹說，對，有他，我倆在前頭拉，他在後頭推。可是我從不記得有他啊？！記憶太不可靠了，命運的細節都藏在哪裡？

我太不喜歡夏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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