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大陸的啟示：歐洲右翼勢力抬頭，警惕強權政治回歸

《黑暗大陸：20世紀的歐洲》

新視角NPF摘要：

西歐之所以能取得冷戰的勝利和各種成就，主要歸因於各國之間的互利合作和資本主義的制度創新。但冷戰後的歐洲似乎從此迷失了方向，變成了「經濟巨人，政治侏儒，軍事懦夫」。如今的歐洲就已出現了分裂的趨勢，各國的右翼勢力紛紛抬頭，自由主義和民主制度再次面臨嚴峻考驗。歐洲一亂，世界則無寧日。今日重溫那段黑暗的歷史，不知對未來有多少啟示?

二十世紀的人類，經歷了三次世界範圍的大衝突：一戰、二戰和冷戰。每次大衝突，歐洲都是重要策源地和主戰場。因此，要想了解今日世界格局的形成，必須了解歐洲的歷史。市面上有關歐洲的書品種繁多，可是這塊大陸上的情形如此錯綜複雜，如果不加選擇地閱讀，普通讀者可能會不得其門而入，甚至越讀越糊塗。數年前，筆者有幸讀到倫敦大學(現供職於哥倫比亞大學)歷史學家馬克·馬佐爾(Mark Mazower)的Dark Continent: Europe』s Twentieth Century。該書條理清晰，宏觀與細節並重，陳述與分析相得益彰，是了解當代歐洲史不可多得的佳作。該書雖然初版於1998年，但時間的推移卻愈發印證了作者的洞見。如今，這本書終於有了中譯本——《黑暗大陸：20世紀的歐洲》(中信出版集團，2016年9月版)。

1942年，納粹德國控制下的歐洲版圖

馬佐爾在書中著重剖析了二十世紀以來歐洲各大思潮的興衰流變，特別是自由主義、法西斯主義和共產主義，並深入探討了這些思潮如何影響了各國社會、政治和經濟制度的變遷，其中涉及殖民主義、資本主義、民族國家、少數族裔、福利社會、戰爭與移民等重要主題。對中國的讀者而言，對這些話題的了解不僅可以幫助我們認清自己所處的時代大背景和世界大格局，而且為近代以來中國歷史的發展提供了一個頗有價值的參照物，有助於我們更深刻地認識本國的歷史。

綜觀全書，作者提煉出一條貫穿二十世紀歐洲史的主線，即民主的危機與重生。本書開篇第一章即指出，第一次世界大戰後，在美、英、法主導下締造的凡爾賽體系未能維持多久便出現了重大危機，究其根本，還是因為古典自由主義無法解決各種現代難題。例如，在實行代議制的國家，各派政治勢力結黨營私、互相杯葛，致使行政效率低下，敗壞了政治道德，滋生出各種流弊，使民眾對議會政治逐漸喪失了信心。結果，反自由主義和反民主制度的思潮抬頭，越來越多的政客(特別是年輕一代)紛紛宣揚訴諸暴力而非理性，尋求對抗而非妥協，「流血」和「犧牲」成了右翼憤青掛在嘴邊的口頭禪。

除了行政效率低下，古典自由主義也無力應對一戰後出現的經濟危機。1930年代的經濟大蕭條，給政府不應干預市場的傳統觀念帶來前所未有的挑戰。股市暴跌，工廠倒閉，失業率節節攀升，許多國家選擇放棄商品和貨幣自由交易的原則，轉而樹立貿易壁壘，由政府主導的國家資本主義開始顯現。

與此同時，當時在歐洲各國蔓延的還有對共產主義的深深恐懼。隨著蘇聯的建立，共產主義作為一種新的意識形態和社會政治制度，對現行的民主制度構成了威脅。可是，代議制的低效率和經濟的大蕭條，使各國在遏制共產主義傳播時感到力不從心，由此促成了法西斯主義的誕生。最早出現於1920年代義大利的法西斯主義，其實質就是要重新樹立國家的威權。它宣稱自由主義滋長了人類的自私貪婪，因此要高揚集體主義精神;它同時宣揚對最高領袖的個人崇拜，強調軍事力量的偉大和紀律的嚴明，要求個體必須絕對服從政府、效忠領袖。

馬佐爾指出，法西斯主義的興起並非無源之水，憑空而來，而是在歐洲有著深厚的政治傳統和民眾心理基礎。彼時，民主在歐洲大陸根基尚淺，許多民眾依然崇拜威權，從內心渴望政治強人的出現，而希特勒和墨索里尼的個人崇拜正契合了當時歐洲流行的回歸強權政治的心態。此外，極權政府的誕生也順應了人們出於對自由主義經濟政策的失望，轉而寄希望於強有力的政府干預的需求。再加上對共產主義的恐懼，就連許多原先秉持自由主義立場的政治家和中產階級人士也不得不向法西斯主義妥協。馬佐爾據此提出，正是由於自由主義在政治、經濟和意識形態等危機面前表現得無能和低效，才致使極權政治興起，法西斯主義的聲勢也隨之日益壯大。

隨著法西斯主義興起的，是各民族之間畛域日深，民族國家的勢頭愈發強勁。在此前的相當長一段時期內，歐洲人的民族意識並未如此高漲，不同的民族彼此雜處，法國人和德國人也可以在沙皇的宮廷里任職。一戰後成立的國際聯盟，也並未強行按照民族分布來劃分國界，而是鼓勵少數族裔留在居住國內，並主張通過國際法來保護少數民族的合法利益。然而，國聯對各國政府缺乏實際約束力，其設想在現實中屢屢受挫，致使保護少數族裔權益的主張口惠而實不至。而美國當時正流行孤立主義，不願過多參與國際事務，從而進一步削弱了國際聯盟的分量。與此同時，隨著經濟地方主義和法西斯主義的抬頭，民族衝突不斷，建立單一民族國家的願望在許多地區越來越強烈，這些都為二戰的爆發埋下了禍根。

1935年德國女導演萊尼·里芬斯塔爾拍攝的影片《意志的勝利》劇照

馬佐爾在追溯法西斯主義勃興的過程時，處處不忘提醒讀者，法西斯主義與自由主義並不如人們普遍以為的那樣水火不容，雖然它們對極權的態度截然相反，但在其他許多方面卻有共通之處。例如，面對一戰後經濟衰退、人口驟減的局面，許多國家都開始鼓勵生育，提倡婦女回歸家庭，政府以各種方式宣揚母性的偉大，還專門設立了「母親節」，強化女性作為「生育者」的角色。對人口增長的需求還催生了所謂的「優生學」。科學家們開始研究如何通過科學的方法保證胎兒的存活率，提高新生兒的身體素質和智力水平，降低各種遺傳疾病的傳播等問題。許多國家的政府，不論意識形態如何，包括德國、蘇聯、英國、法國、美國在內，都成立了類似的政府機構，專門從事這項工作，大批被認為有精神病或其他遺傳疾病的人遭到強制隔離，並被剝奪了生育權。而希特勒所做的，其實就是把當時流行於西方世界的許多普遍觀念和做法推向了極致。「優生學」在納粹德國演變為種族論，為了保證雅利安種族的血統純正和維護其種族優越性，政府可以名正言順地對有心理或生理缺陷的人任意囚禁，甚至肉體消滅，這一觀念最終導致對所謂「劣等民族」特別是猶太民族的種族屠殺。而自信比其他種族優越的納粹又順理成章地信奉德國特殊論，不承認普世道德和法律的存在，認為國際關係就是弱肉強食，甚至有極端右翼分子寄希望於希特勒來維護白種人的優越地位。

再比如，在二戰中德國開始推行社會福利政策，為學生提供免費午餐和疫苗接種等福利，而這些做法也幾乎同時在英法等國家開始實行。其區別是，納粹德國實行的社會福利是以種族優越論為前提的，各項政策的受惠者僅限於雅利安民族內部，對其他族裔則採取歧視和壓迫政策。類似的情形還表現在對殖民地人民和被佔領地區的態度上，不論是自由主義還是法西斯主義，都表現出強烈的優越感。只不過英法的優越感體現在文化上，自信可以用本國先進的文明同化落後民族，因而並不介意通過代理人來行使殖民統治;而納粹德國的優越感則體現在種族的生理特徵上，在佔領國更傾向於直接任命自己的管理者，對被佔領地區實行毫不留情的剝削政策，榨取當地資源，打壓當地居民。

作者因此提醒我們，法西斯主義同自由主義其實有許多相通之處，並非截然對立，其許多做法恰恰迎合了當時西方盛行的各種觀念，只不過希特勒將種族論和極權政治都推向了極致，最終演變為種族大屠殺和極端的個人崇拜。歷史證明，天堂與地獄其實只有一步之遙，許多我們今天以為正確或理所當然的觀念和做法，也可能孕育著災難的因子，不知道哪一天就可能將世界推向深淵。

馬佐爾在書中還以大量篇幅詳述了二戰的經過，特別突出了戰爭的殘酷。這場戰爭給所有參戰國都造成了無法估量的損失，人口死亡以百萬、千萬計，傷亡者中平民的比例達到一半以上，僅猶太人即被屠殺了五六百萬。除了死傷數目巨大，人類自相殘殺手段之殘酷也令人震驚。在戰爭的激發下，人性中至惡的一面表現得鮮血淋漓，而戰爭背後體現出的對「正義」、「真理」等抽象概念自以為是的堅持和對強權的盲目服從，值得人類一直警惕和反思。

幸而納粹最終未能獲勝。究其原因，除了軍事失利外，馬佐爾還指出，它未能建立一套有效的社會政治制度贏得各國人民的廣泛支持，即使有些地區的民眾對納粹一開始還抱有期待，但很快便因其實行的嚴格的種族制度和對被佔領地區的無情剝削而徹底失望。而且，納粹德國並未能創造出有效的經濟理論和管理手段，來應對戰時的各種社會經濟問題，在推動機器生產和技術創新上也乏善可陳，甚至更多地強調體力勞動的價值，因此根本無法與資本主義或共產主義比拼。

在二戰後的冷戰時期，無論是自由主義陣營還是共產主義陣營，雙方都吸取了二戰的許多教訓。在西歐的民主國家，政府開始越來越有力地介入經濟管理，鼓勵高就業率，傳統自由主義被新自由主義所取代，在美國的大力資助下，經濟得到迅速恢復和發展，而民主制度通過血與火的洗禮，也重獲新生，人們開始反思集體與個人的關係，努力尋求建立新的平衡。而共產主義陣營也曾一度在軍事、工業等領域與自由主義國家不相上下，各有所長，但最後以蘇聯解體告終。作者認為，蘇聯解體最主要的原因還是由於經濟的失敗，使其無法與西方繼續競爭。

媒體報道，德國總理默克爾和法國總統馬克龍之間就歐盟更深層次的一體化繪製了路線圖，提出更具雄心的改革計劃

面對冷戰後的世界，馬佐爾並未像福山一樣，宣告歷史就此終結。他提出，今日西歐之所以能取得冷戰的勝利和各種成就，主要歸因於各國之間的互利合作和資本主義的制度創新。但冷戰後的歐洲似乎從此迷失了方向，變成了「經濟巨人，政治侏儒，軍事懦夫」。對此，作者提出的忠告是，歐洲的出路在於合而不是分，合則贏，分則輸，歐洲應該降低自我期許，不要謀求主導世界格局的發展，而要繼續完善內部的合作機制，推動經濟制度的創新。將來一旦資本主義經濟體系無法應對新的挑戰，再次出現經濟衰退，民主制度也將隨之面臨危機，若再遇上區域戰爭，造成大批難民，使本就勢頭強勁的民族意識得到進一步強化，那麼歐洲就仍會出現分裂和衝突的可能。

可是，知易行難。作者言猶在耳，如今的歐洲就已出現了分裂的趨勢，各國的右翼勢力紛紛抬頭，自由主義和民主制度再次面臨嚴峻考驗。歐洲一亂，世界則無寧日。今日重溫那段黑暗的歷史，不知對未來有多少啟示?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