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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枝淡貯書窗下,人與花心各自香

端午過後,盛夏的氣息愈來愈熾烈,每日的散步功課,也要自然而然地提前到七點,抑或推遲到暮晚七點。獨自走路,也會更加留心身旁的事物,周邊的花、草、蟲、鳥,無一不引人入勝。昨天太陽下山後,天空的顏色與往日里格外不同,水紅色的霞光一道一道地橫亘在眼前,腳步越近,它越遠,於是一路上都在昂頭追著霞光走,直到路的盡頭,要拐彎的那一瞬,一股馥郁的芳香牽著我的鼻子,偷走我的魂,帶著我飛上夢的雲端。

踏著花香,走近了一叢開得紛繁的梔子花,這花雅緻可人,一層層白色的花瓣亦舒亦束,如半開半閉的菡萏。香味繚繞的花心裡並無嗡然的蜂,翩然的蝶,卻常住著一個個微不可見的小黑蟲。花香如泉,往人心裡澆灌,我幾乎挪不動步子。索性一步不移地佇立在花側,直到黑夜來臨。

宋人李清照愛花成痴,她曾寫道「幾枝先近日邊勻,金尊倒,拼了燭盡,不管黃昏。」,此時此刻,此情此景,也只有這句詞能描摹一二了。

盛夏不比陽春,花都開在地上,若不留心,絕不會發現出奇的美。端午前後的紛紛微雨又給秦淮兩岸增添了不少花趣。於是,每日清晨和暮晚唯一之事,就是奔向花開之地,或賞或折、或思或吟,也竟能忘記周遭物事。

在世人眼裡,這算是愛花成癖了。於是每每會自我開解「若真有所癖,將沉湎酣溺,性命死生以之,何暇及錢奴宦賈之事。」豈也不聞明人袁宏道有雲「余觀世上語言無味面目可憎之人,皆無癖之人耳。」果真能忘卻俗務,能清潔面目,愛花也不失為一種雅癖了。

明人袁宏道愛花之癖可謂古今無二。他曾經翻山越嶺探尋奇花異草,以至於「皮膚皴鱗,污垢如泥」也不止不棄。花將開時,則睡卧花下,從未開、初開、盛開到花落、枯萎成泥,才肯離去。愛花不足,知花深然,他甚至能「視葉而知花之大小,見根而辨色之紅白」,愛花到不計寒暑、伴生伴滅,能以此功夫精研佛理,不成仙佛也難了。且不論袁宏道深知佛道,就以他愛花之癖,也無人能及了。

清初有張岱嘗於《陶庵夢憶》中自語:「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人無疵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既然袁宏道也是一個愛花成癖者,也不枉我待他為知交了。袁宏道愛花、知花、惜花,也日以插花為事。

愛花之人怎能不插花?

唐朝李延壽所撰之《南史》記載了佛前供花之景「有獻蓮花供佛者,眾僧以罌盛水,漬其莖,欲華不萎。」,佛前供花,能示人心之虔誠。而後至南北朝,北周詩人庾信專門寫了一首插花的詩,叫《詠杏花》,其詩曰:

春色方盈野,枝枝綻翠英。

依稀映村塢,爛漫開山城。

好折待賓客,金盤襯紅瓊。

金盤襯紅瓊,以紅色杏花插於瓶內,金盤做映襯,也足以瞥見庾郎之風雅。然而,杏花之色,以淡為最。其淡者,真如宋徽宗在詞里所描述的那樣「裁剪冰綃,輕疊數重」。

我曾將一枝淡粉色的杏花枝斜插在碧色的胭脂輕勻淡注的南朝女子短瓶里,並取名「疏約」,題句「花斜影疏枝何似?一縷輕雲。」「枝斜影疏花何似?無邊飛雪。」友人復曰「落花有意逐流水,須是無憑(瓶)」。看來,插杏花以淡色為最,宜斜插,須有碧膽瓶為器。

如此,還遠遠不及。須將碧瓶置於高處為佳,豈不聞明人王磐《朝天子》有記:

斜插,杏花,當一幅橫披畫。

毛詩中誰道鼠無牙?卻怎生咬到了金瓶架?

水流向床頭,春拖在牆下。

這情理寧甘罷!

那裡去告他,那裡去訴他,也只索細數著貓兒罵。

瓶杏為鼠所嚙,真箇防不勝防,插花,世間勞心之事也。插花雖勞心,卻能怡情賞心,所謂有所失者,必有所得也。

有人說,插花是一種藝術的再創造。插花之人,不可不知詩,不可不工畫,而我以為,插花之人,須懷愛花之心。折花而不插,最為可惡,花命已隕,花香已去,花魂已逝,更何論風雅?

及至宋朝,花事最盛。宋人最諳風致,猶嗜插花,並以插花、飲茶、焚香、掛畫為人生四大樂事。余曾有文論及端陽前後,宋城內外,家家戶戶皆供瓶,采插應時之花,如菖蒲、石榴、蜀葵、梔子……群芳齊聚一瓶,方不輸清嘉。

元人張貞居的散曲《水仙子》就形象地將宋人這四大樂事集於一堂:

歸來重整舊生涯,瀟洒柴桑處士家。

草庵兒不用高和大,會清標豈在繁華?

紙糊窗,柏木榻。

掛一幅單條畫,供一枝得意花,自燒香童子煎茶。

真如此情此景,插花也不再僅僅是一種怡情之事,而與天、物、人合而為一了。

這也難怪袁宏道如此愛花成癖,插花果能如此,也不必讀書、悟道了。袁宏道不僅自己插花,還寫了一本《瓶史》,期待後世之人與他一起共悟插花之道。如今,插花在中國雖為小道,或者末道,在崇尚花道的日本竟如火如荼。就像茶道、劍道、卜蓍之道一樣,國之所失者,興於日本,可喜?可嘆?

袁派插花藝術在日本也廣受追捧,而袁宏道的這本《瓶史》,在日本幾乎是愛花之人必讀之書。日本插花藝術專刊《花道》,就時常引用袁宏道《瓶史》中的論點,其影響之深,可以略見一斑。

袁宏道也曾寫了一首詩,闡明了自己對插花的見悟:

朝看一瓶花,暮看一瓶花。

花枝雖淺淡,幸可托貧家。

一枝兩枝正,三枝四枝斜。

宜直不宜曲,斗清不鬥奢。

彷彿楊枝水,入碗酪奴茶。

以此顏君宅,一倍添妍華。

袁宏道在其《瓶史》中道明了插花所折之花、所供之瓶、所灌之水,所置之所、所賞之時、所投之氣、所秉之俗……他認為,所折之花皆應時,插花之瓶須精良,所灌之水宜清甘、所置之所當悅性,所投之氣驅酒去茶移香,所秉之俗因時俱異。可謂是頗有見地,與眾不同。

袁宏道亦有高見:取花如擇友,皆求性所近者。後一句是我加上去的,插花的真境界,是以花為友,甚至以花為我,花與人合一,方能達到天然的好處。誠然,花與人皆秉天地之氣而生,氣味相類者,才能惺惺相惜。

清人張潮,更是一位「花痴」,也是插花的大家。他的《幽夢影》一度是我的床頭書。我曾撰文論美,張潮對美人的高標準是令人咋舌的:

所謂美人者,以花為貌,以鳥為聲,以月為神,以柳為態,以玉為骨,以冰雪為膚,以秋水為姿,以詩詞為心,吾無間然矣。

讀罷,美人與我,此生無緣矣。且不談張潮論美之是非,就其以「愛美人心而愛花」之語,也是古今少有愛花之人了。他把花分為宜目宜鼻者、止宜於鼻者、止宜於目者、花葉俱觀者、葉盛於花者以及花葉俱不足觀者,獨擋古今之花陣。

論及插花,張潮出語更為不同「養花膽瓶,其式之高低大小,須與花相稱;而色之淺深濃淡,又須與花相反。」此語一出,程邃評嘆曰:足補袁中郎《瓶史》之未逮。可見,張潮的插花藝術水平,也不在袁宏道之下。

其中見解,也頗合我心。在所有的花瓶中,我最愛膽瓶,几案左右,無不貯之。如此可見,尋求氣味相投者,插花、讀書、交友莫不如是。

張潮曾以諸花而類詩人,大意如此。

在唐朝,杜甫是幽芳獨秀的春蘭,

王維是冷艷獨高的秋菊,

李白是仙風駘蕩的綠萼梅,

韋應物和柳宗元是古媚在骨的海紅花,

沈佺期和宋之問是矜貴有情的紫薇花,

韓愈是天葩灑落的丹桂,

白居易是慧相清奇的芙蕖,

韓偓是貼梗垂絲海棠,

賈島是檀心磬口,

李賀是優缽曇,

溫庭筠是曼陀羅

心象相類,即可知交。插花之道,意在天人合一,物我兩忘,這是中國美學最終極的皈依。

喏,日落了,空瓶閑置,我也該去插花了。

文/玄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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