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個社會適應了暴力

就在上個周末，馬里奧的家鄉Sinaloa州發生了警察和毒梟的混戰，新聞報道販毒集團死亡19人，警方死亡5人，但是小道消息表示死亡人數已經超過30人——僅僅一個周末。

我把新聞轉到朋友圈，朋友問：「你在那邊虛過沒有喃？」虛是四川話，怕的意思。我戲謔說：「這是販毒集團與警方的鬥爭，我等良民不要說參與，圍觀都沒有機會啊。」但事實上我是「虛」的。我居住的城市叫做托盧卡，離我描述過的綁架之都墨西哥城不遠。有點北京與天津的意思。

之所以選擇住在這裡，很重要的因素就是安全。托盧卡是墨西哥城這個舉世聞名的犯罪高發地邊上一塊凈土——凈土的成因很特別，因為販毒集團及其他大型犯罪團伙的家人都居住在托盧卡，所以黑社會內部達成了默契，都不在托盧卡活動，保持後方穩定。

但即使居住在這樣的安全地帶，我還是基本上不會一個人出門，偶爾下午去遛狗，也一定是在日落前，方圓2000米的範圍內。即使和馬里奧一起，我們也不會在太陽落山之後去超市或任何地方。這裡的小區都是結實的大鐵門和高壓電線網圍住，保安不會允許陌生人入內，即使有陌生車輛在大門口逡巡不去，也會立刻報警。

這樣的生活從前的我很難想像。且不說曾經在風雨飄搖的大海上與一眾男水手迎著三四十節的風，5米高的浪冒夜航行；也不說08年在餘震未去的汶川幫著老師們從學校廢墟里翻找書包文獻；就是數年前的泰國普吉島，二十四五的我就一個人開著摩托車一整夜橫穿縱掠整個島，月色中呼嘯而過無人的茂林，陰森的墳場，嗚咽的海灘，也絲毫沒有怯意。

但在墨西哥，我真的慫了，在路上親眼見了布滿槍眼還在悠然行駛的汽車，睡夢中忽然被一聲距離不算太遠的槍響驚醒，繼而是滿大街呼嘯的警笛。最讓我印象深刻的是油管看的一個視頻——馬里奧給我看過太多警察與毒販槍戰的視頻，或者警方破門而入緝拿毒販的視頻，但最震撼的卻是一個私宅的監控錄像——男主人正在倒車出門，女主人在旁邊幫他看路指揮方向，一個看上去極為平常的路人緩緩走近監控視頻中，走到女主人身邊似乎問詢了兩句，就從口袋裡掏出手槍就隔著窗玻璃向男主人數次射擊，而後還湊近破碎的玻璃檢查了男主人確已死亡，再將手槍收回口袋中踏步離去，留下視頻中的女主人哭天搶地——監控視頻沒有聲音，又是在大白天，你發現原來槍殺，滅口，綁架，就像吃飯喝水一樣自然地發生，並沒有恐怖的音樂和暗淡的光線烘托氛圍，製造前奏。

在這裡，你不是在跟心理的恐懼或自然的莫測較量，而是在你還沒意識到危險臨近時，它已經發生。

在墨西哥居住的一年，不同於之前在阿根廷的小住，在智利的遊學，而是實實在在生活在暴力的現場和波及範圍中。讓我大跌眼鏡的不僅僅是暴力的頻繁和自然，還有人們對暴力的態度。就像這個周末死亡30人的槍戰——除了戰亂國家，這真的是個觸目驚心的數字——雖然也在新聞上掛著，卻並沒有引起軒然大波——甚至沒有引起特別的波瀾。比起美國一個槍擊事件引起的媒體轟動和社會嘩然，墨西哥人似乎只將此當作茶餘飯後的談資。

我們到商場，仍然車水馬龍，人山人海，似乎並沒有誰被槍戰嚇到而減少出行，商鋪依然紅火，到處都是購物結賬的人群，餐廳里也生意興隆，觥籌交錯。在墨西哥生活，你會感到一種奇怪的和諧，看國際媒體的報道，這裡似乎災禍不斷，暴力叢生，而在任何一個城市的商場和超市，你又覺得這裡繁華富庶，人民安居樂業。

我經常對馬里奧感嘆，如果沒有橫行的暴力，這裡將是一個多麼美麗富饒的國家？豐富的資源，世界級的風景，與國際接軌的教育和醫療質量，地處南北美交匯的樞紐，它有太多理由成為一個世人嚮往的國度。

然而事實卻是，這裡的人們卻在積極想辦法逃離他們的祖國故土，並且不帶一絲傷感與懷念。與馬里奧的朋友聚會，不管年輕還是年老，只要還有機會，未來打算都是爭取移民美國或加拿大，離開這個所謂的家鄉——人口僅1億多的墨西哥，居然是僅排在印度之後輸出移民最多的國家，排在14億人口的天朝之上。

我問馬里奧，你們為什麼沒有想過改變呢？

他看看我，說：「你不了解拉丁美洲。」雖然墨西哥有所謂的民主制度，但是貪腐的官僚系統早已達成了默契，每次選舉，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不過是在兩個壞選項中選看上去順眼一點那個——這個看上去順眼就是字面上的看上去順眼——現任總統潘尼亞涅托就是因為長相比較俊美而當選。前不久墨西哥州選出的州長是潘尼亞涅托的表兄弟，我問我的西班牙語老師，對這個候選人如何評價。他輕輕哂笑一聲說——都一樣吧，至少這張臉在電視上晃來晃去，看著不難么難受。

我說你們有民主制度啊，為什麼沒有有識之士成立一個新的黨派，聚集想改變的優秀年輕人，真正改變這個國家呢，這是有民意基礎的啊。馬里奧輕蔑地說：「在你還沒有能力改變這個國家的時候，你很可能已經被暗殺了，就算有天你真有能力改變這個國家了，你也早就跟他們一樣了，否則你在那個系統無法生存。」

而他並不是在臆想，九十年代初墨西哥有一位頗受愛戴的領導人就在出任總統前幾個月被暗殺了，此案至今未破。而幾年前有43名抗議政府的學生，也秘密失蹤，至今沒有死亡報告——我們幾周前去國家劇院聽的一場演唱會，號稱拉丁美洲歌王的Residente就把失蹤學生的母親們請到現場，一起演唱。全場1萬多名觀眾高喊抗議，群情激憤。

在現場你會錯覺這個國家人人奮勇，義憤填膺，離革命只有一步之遙，這種錯覺在足球場更勝——我們去看墨西哥對美國的世界盃外圍賽，美國球迷被聚成一個方陣，外圍扎紮實實站了兩層荷槍實彈的保安人員，防止山呼海嘯的墨西哥球迷做出過激的舉動。看著球場上聲勢滔天的綠浪——墨西哥球服是綠色——我戲謔說，拉丁美洲人民的愛國熱情，基本都集中體現在球場上了。

然而一場演唱會結束，一次球賽吹響終場哨，情緒也就戛然而止了，每個人變回精緻或不精緻的利己主義者——沒有人會真正站出來，直到有人動了自己的乳酪——而即便因為自己的乳酪站出來，也往往站錯了方向。

大約半年前墨西哥政府宣布取消對汽油的補貼，於是油價應聲上漲，引來嚴重的抗議。我們出門，也經常因為抗議者佔道封路而不得不改道。然而讓人詫異的是，這些抗議油價上漲的人群，最突出的舉動不是逼迫政府出台政策或要求談判，而是瘋狂搶劫加油站後面的超市和便利店——美國與墨西哥的加油站一般都與超市和便利店一起——哪怕加油站與後面的零售機構兩者可能完全沒有關係。

視頻中之間所謂的抗議者攜家帶口，成群結隊湧入超市和便利店中，將所有能搬走的東西通通搬回家，有夫妻倆抬一張床墊的，有祖孫各抱一堆瓶瓶罐罐的，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喜悅的神情，這似乎更像一場全民的狂歡，而不是一次嚴肅的抗議。狂歡之後油價上漲的損失就得到了彌補，油價上漲的憤怒就得到了宣洩。

這些享受著搶劫超市與便利店的快感的人們，有多少曾經在足球場為他們的祖國吶喊過？——裡面好幾個人，分明還穿著國家隊的隊服——但這一刻，這件衣服最大的作用是能包住多少瓶龍舌蘭酒，多少條香煙。

我問馬里奧，如果這個體制內，真的出現了一個清正廉明，有抱負的候選人，人們會支持他嗎？他想了想說：「首先這個人不會有，有也可能很快就沒有了。即使有，而且還活著，更多人會嘲笑他吧——在一個那麼好的位置上，不趕緊為自己撈一把，幻想什麼改變國家？」

作者蛋殼：墨西哥媳婦。大學學的心理學，但並不喜歡，之後愛上戶外，登過幾座雪山，潛過幾次東南亞，在香港當了一年全職水手。曾經算個記者，現在算個業餘寫手。美國讀書後嫁到墨西哥，養了兩隻可愛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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