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日記:恰似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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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在許珊華看來,下地獄都比去KTV更有趣。豪華包間里的噪音像一隻無形的手,「咣咣」地捶著她的太陽穴;酒精與零食混合成不友好的氣味,在她的胃上一陣陣碾過去。她摘下眼鏡揉了揉鼻樑,大口地吞下一杯冰水,以免自己還來不及跑去廁所就吐在了皮革沙發上。
幾個男同事湊在長桌的另一端,一手拎著啤酒瓶,一手「嘩啦啦」地搖著骰子,搖到最小數字的那一位就仰起頭,擺出一副視死如歸的表情,把半瓶啤酒都「咕嘟咕嘟」地灌進肚子里。長桌的另一端坐著兩位年輕的女同事,她們一本正經聊八卦時會把雙手攏在嘴巴周圍,湊近對方的耳朵,以此抵禦包間內一波又一波的聲浪。還有一小撮人聚在點歌機旁邊,一遍遍篩選著能展現自己音色的曲子,待選好歌后他們就退到一旁的沙發上,漫不經心地為正在唱歌的人鼓掌。
「注意了啊,郭總要為大家唱歌了!」客戶部總監劉波不知什麼時候起充當了主持人的角色,他暫停了正在播放的曲目,握著麥克風站到了包房的正中間,待所有人都停下各自的小活動時,他才把話筒鄭重地交到了郭總手上。
四十多歲的郭總清了清喉嚨,運足了氣,用一首嘹亮的《精忠報國》填滿了房間。「好!」人群中爆發出一陣叫好聲,劉波站起身,雙手舉到頭頂,帶頭為郭總打起了拍子。
許珊華不耐煩地看了看錶,聚會才開始了半個小時,如果現在就走掉的話未免顯得太不合群了。「再忍半個鐘頭,半個鐘頭後就找借口溜掉。」她在心裡暗暗地設下了逃跑的時間,然後低頭玩起了手機上的消消看遊戲。許珊華來這家小公司已經三年了,這段時間裡她始終把自己的生活與工作圈分割得涇渭分明。她很少參與同事們的八卦閑談,也從未在下班後和任何女同事逛過街,甚至每天中午她都以「現在還不餓」為借口,躲避與同事搭夥吃飯的機會。整天夾在客戶和公司之間費口舌已經夠令人精疲力竭了,她不想再往自己身上施加任何人際關係方面的砝碼,可偏偏從老大郭總到自己的上司劉波,再到幾個新入職的實習生,公司里幾乎人人都是社交動物。小長假前要聚會,拿下了新訂單要聚會,入職了新同事要聚會,就連郭總惹老婆生氣不能回家都可以成為同事們聚餐的理由。大部分時候,許珊華都會找一個借口推脫掉,但前不久由她負責的大客戶一口氣簽下了長達兩年的服務合同,並將服務費提高了30%,當郭總提出這次聚餐就是為了專門給她開表彰會時,她只得把編好的借口硬生生吞了回去。
包間內突然安靜了不少,連碰杯的聲音都變得矜持而剋制,一個如涼白開般舒服的男聲唱起了一首外國民謠。許珊華下意識地關掉了遊戲的聲音,望向唱歌的人。只見影像部主管吳攸正坐在高腳凳上,哼著舒緩的小調。他卷卷的中長發垂落下來,遮住了一隻眼睛,大屏幕散出來的青色的光,溫柔地鋪灑在他米白色的亞麻襯衫上。KTV里俗艷的彩色燈光不知被誰關掉了,橫七豎八的酒瓶、被牙籤戳爛的水果、笨重俗氣的皮革沙發以及一張張微醺潮紅的臉,全都變得黯淡又柔和。
「哇,好好聽哦!」吳攸唱畢一曲,幾個年輕女孩子率先發出一陣讚歎,劉波則上前勾住吳攸的肩膀,帶頭起鬨道:「男神!再來一個!」吳攸禮貌地笑了笑,從劉波的胳膊下滑了出來。他把麥克風遞給劉波,拿起冰桶中的啤酒喝了一口,說道:「你們先玩兒,我歇一會。」吳攸來公司有半年了,為人處世可以用「清淡」一詞來概括。他從不和同事表現得過分熱絡,但並非拒人千里之外;他不像劉波那樣熱衷於表現自己,但又總能適時地展露一點才華;他從不在聚會上主動活躍氣氛,卻也從來不拒絕別人遞來的麥克風和酒杯。劉波曾和許珊華提過,很多實習生轉正後都想留在影像部,就是因為吳攸「很有魅力」,相處起來令人「如沐春風」。許珊華知道,劉波言外之意是在委婉地批評她不會做人。
房間內又恢復了最初的喧鬧,許珊華的頭又開始隱隱作痛了,她看了下手機,已經到了撤離的時間。她拎起皮包,做賊似的縮著肩膀走到劉波身邊,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戳了戳他的胳膊,「老大,我男朋友他媽媽來了,我想早點回去。」
劉波嘆了口氣,眼珠子朝郭總的方向動了動,「珊華,你這不是不給郭總面子嘛。你平時不喜歡參加集體活動就算了,這次怎麼著也得忍一忍,是不?」許珊華咬了咬嘴唇,努力裝出一副不情願的樣子,「我婆婆這人吧,特別矯情,我要是回家晚了她肯定以為我不待見她。我其實是不想走的,但沒辦法啊。」
「誰要走?小許,又是你!」興緻高昂的郭總突然回過頭來,用酒瓶子指著珊華道:「你是主角怎麼能走?你沒唱歌也沒喝酒呢,不許走!」
「郭總,今天就算了吧,我男朋友馬上就過來接我了。」
「那正好叫他上來一起玩啊,早就聽你說要結婚了,我們正好也見見他。你跟著我三年了,我見見得力員工的家屬總不過分吧。哎,劉波,一會幫我點一首《讓世界充滿愛》。」
「對啊,讓他再買兩提酒上來,就當提前請我們喝喜酒了。」其他同事也附和著郭總,起鬨要見她的男朋友。許珊華的心臟突然像綁了一塊巨石般墜向深不見底的黑暗,她感到一股強烈的酸楚湧上鼻腔,眼眶裡注滿了不合時宜的淚水。還好包廂內燈光昏暗,沒人注意到她表情的變化,她把手提包往沙發上一扔,丟下一句「我去趟洗手間」就跑了出去。
(二)
許珊華和男友是上個月才分手的。當時她在敷面膜,男友在一旁把衣服一件件疊好裝進了行李箱。
「你又要出差啊?」許珊華對著鏡子,小心翼翼地撫平面膜的一角。
「我不出差,」他走到許珊華身邊蹲下,仰頭凝望著她面膜上露出的兩隻眼睛,顫巍巍地抓住了她的手,「珊華,如果我們分手了,你能照顧好自己嗎?」
她整個人像一截木頭一樣僵坐在椅子上,面膜上充沛的精華液滴落下來,順著她的脖子一直淌進了睡衣里。他們就一直保持著這個姿勢,直到面膜乾結在臉上,許珊華才從男友冰涼的手心裡抽回自己的手,冷冷地說道:「當然。」
八年的感情說散就散了,她以為自己會像影視劇里的女主角那樣,買醉唱K然後躲進被窩哭個昏天暗地。可是男友搬走後的那幾天,她甚至連失眠都不曾有過。她像分手前那樣滴水不漏地履行著自己的時間表:每天早上六點半起床,繞著小區跑上兩圈;八點鐘一絲不苟地化好妝,然後出門打車上班;白天不苟言笑地工作,幫棘手的客戶解決掉一個又一個麻煩;晚上回到家後吃自己做的晚餐,看一部電影或一本書,最後洗澡刷牙梳理第二天的工作安排,待到十二點準時上床睡覺。
失個戀而已,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嘛,電影到底不是真實的生活。然而就在郭總說完那番話後,她就像一段螞蟻蛀空的河堤,瞬間被來勢洶湧的情緒衝擊得粉身碎骨,只剩下幾片殘磚斷瓦被回憶的波濤裹挾著,無助地在河面上漂蕩。
許珊華深呼吸了幾口氣,拚命止住了眼淚。她必須大大方方地回到同事中間,開幾個不好笑的玩笑,不給任何人留下有關自己私生活的破綻,她可不想成為女同事口中「三十歲被男友甩了的可憐女人」。她摘下眼鏡,用冷水洗了把臉,當她抬起頭對著鏡子整理凌亂的頭髮時,鏡子里映出了剛從男廁所出來的吳攸。
吳攸看著哭紅了雙眼的許珊華,一時間竟不知如何是好。他和許珊華成為同事才半年時間,一個是客戶部經理,一個是負責視頻拍攝的主管,一個在樓上辦公,一個在樓下。他們偶爾會在咖啡機旁打個照面,但也只不過是點個頭笑一下而已。吳攸入職一個月時,許珊華曾怒氣沖沖地找到他,質問發布到網上的宣傳片是不是未經客戶部審核。吳攸漫不經心地解釋說他不熟悉公司流程,所以漏掉了這個環節。哪知許珊華剛被客戶痛罵過,情緒尚未完全冷靜,看到吳攸這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後頓時氣不打一處來,劈頭蓋臉地將他和整個視頻組數落了一番。
吳攸也不還嘴,只是白了她一眼,然後「嘭」地合上電腦,去樓下抽煙了。許珊華臉漲得通紅,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等吳攸抽煙回來後,她才「噔噔噔」跑上樓,氣鼓鼓地回到了自己的工位上。這件事之後很長一段時間,他們都互不理睬,工作上的溝通也盡量依靠實習生傳話來完成,可畢竟就職於同一家公司,有時還會服務同一個客戶,低頭不見抬頭見實在尷尬。再加上事情過去已久,憋在肚子里的氣早就消了,二人決定冰釋前嫌,再在咖啡機旁偶遇後便又點頭微笑起來。但他們之間的交流也僅限於此了。
「你沒事吧?」吳攸扯下一張面紙遞給許珊華。
許珊華慌亂地低下頭,連面紙也沒去接,她一邊往包間方向走一邊連連擺手道:「沒事沒事,就是太熱了,有點不舒服。」
「那我去找服務員要點冰水。」吳攸在她身後說道。
果不其然,剛回到包間,許珊華就被同事們圍攻了,他們紛紛以她出去太久為理由,要她唱歌謝罪。「啊,我剛才是勸我男朋友先回去,我還想再多玩一會。」她此地無銀三百兩地解釋道。
「就你沒唱了,趕緊點一首。我好像從來沒聽你唱過歌啊。」劉波扳著許珊華的肩膀把她推到點歌機旁坐下。
「小許來公司三年了,連我都沒聽過她唱歌,更別說你了。」郭總打了個長長的酒嗝,右手比劃著「三」這個手勢。
「來一個!珊華,來一個!」同事們的熱情被煽動了起來,「拿了那麼多獎金還不唱!」
我拿獎金是憑我自己的本事,跟唱不唱歌有什麼關係?跟你又有什麼關係?許珊華充滿嫌惡地瞪了一眼剛才起鬨的同事,但同事似乎沒有注意到她的慍怒,還在起勁兒地大呼小叫著。求饒已經沒用了,謊稱自己嗓子痛也不行,看來只能兩眼一閉硬著頭皮上了。她把歌曲庫翻了又翻,最終點了那首她唯一能完整記得旋律的《恰似你的溫柔》。
有年代感的前奏響起,許珊華雙手緊緊握住麥克風,額頭和鼻尖都析出了一層冷汗。她感到膝蓋有點不聽使喚地發抖,便拉了把高腳凳坐下。但坐下後她突然發現眼鏡被她遺落在了洗手間,屏幕上的畫面和字幕在她眼中全是模糊的一團。她知道同事肯定不會放她去洗手間找眼鏡的,於是她又不得不站起來,走到靠近屏幕的地方,眯著眼睛唱了起歌。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就像一張破碎的臉……」為了掩飾自己與生俱來的跑調,她把聲音壓得很低很低,可是這該死的麥克風還是把她的聲音放大了數倍,更該死的是,當唱到「懷念你,懷念從前」時,她竟然鼻子一酸,又有了流淚的衝動。「不不不,我就是身體不舒服導致情緒有些低落而已,我可絕不是在想念前男友。唱個K來追憶愛情這種事太俗了,太矯情了,絕不是我許珊華的作風。」她一邊在心裡念叨著,一邊咽著口水平復情緒。她緊緊盯著屏幕下方的歌詞,不敢去觀察同事們的表情。他們在笑嗎?他們在幸災樂禍嗎?他們有注意到她剛才哭過嗎?還是說他們只顧喝酒扔骰子,根本不關心她唱的是什麼?
一首幾分鐘的歌曲,她卻感覺唱了整整一夜。唱完最後一個字的時候,劉波帶頭歡呼道:「珊華棒棒的!」郭總也向她伸出了大拇指,「這不挺好的嘛!小許,多去KTV唱歌對你有好處,你別總是壓抑自己嘛。」許珊華沖郭總苦笑了一下,把麥克風遞給了旁邊躍躍欲試的麥霸,她一回頭,發現吳攸正靠在沙發上,手裡拿著被她落在了洗手間的眼鏡。
「我出去透透氣。」她戴上眼鏡,彷彿披上鎧甲,甩開身後嘈雜的人群,昂著頭走出了包廂。
(三)
許珊華站在車水馬龍的街道上,竟然產生了一種無所適從之感。她本來是想回家的,卻不知為何又改了主意。回家做什麼呢?假裝那間空蕩蕩的公寓里從來沒有出現另一個人,然後按照數年如一日的時間表洗臉刷牙睡覺嗎?這一晚的酒精、汗水、眼淚和不堪入耳的歌聲,似乎把她生活的意義都消解掉了。
她想起了小時候在北京老胡同里度過的童年,鄰居家的大哥哥總是以一根棒棒糖收買她,讓她站在巷子口放哨。等鄰居王叔叔騎著自行車拐進巷子時,她就飛快地跑去遊戲廳通風報信。有一次大哥哥忘了買棒棒糖,就塞給了她一支香煙,並說這是「人們長大後都想要的好東西」。她把香煙放進褲兜里,很快就忘在了腦後,卻被洗衣服的媽媽發現了。媽媽拎著她的衣領把她拖到院子里,痛揍了她一頓。
她轉身去便利店買了一盒煙。她以前從不抽煙的,好幾次還因為在飯店制止人吸煙而遭遇了白眼和辱罵。而現在,她就想學著小時候那些小混混的樣子,狠狠地吸上一口,好像尼古丁能抵消掉五臟六腑里的愁緒似的。
可惜她忘了買打火機,又懶得再去一趟便利店,便只好把香煙夾在兩指間,百無聊賴地轉來轉去。
「忘帶火了吧?」吳攸也出來透氣了,「我這兒有打火機。」可是吳攸的打火機竟出了故障,試了幾次都沒法擦出火星來。他們只好結伴去便利店,又買了一個打火機。
「你為什麼那麼抵觸KTV呢?其實你唱歌挺好聽的。」吳攸幫自己和許珊華點上了煙。
「別逗了,怎麼可能好聽啊。」
「你就是太緊張了,聲帶放不開,多唱幾次就好了。」
「我其實挺討厭唱歌的。」不知道是香煙的作用,還是朦朧路燈帶來的錯覺,她感到身心都鬆弛了下來,突然間有一種想對眼前這個並不熟悉的年輕人一吐為快的衝動。「97年香港回歸的時候我上小學三年級,學校要出一個迎回歸的節目去電視台參加比賽,我被選進了合唱團唱《七子之歌》。綵排的時候,聲樂老師當著合唱團所有同學的面說我唱歌跑調,要求我在演出時只對口型,不許發出聲音。從此之後我就再也不在別人面前唱歌了。」
「為什麼只讓你對口型而不是換掉你呢?」
「因為我當時個子很高,上台有優勢,再加上那個時候我長得……有一點可愛。」她小心翼翼地選擇著措辭,生怕給對方留下自戀的印象。
吳攸笑了起來,哼起了《七子之歌》。許珊華第一次注意到,他笑的時候,左側的臉頰上會浮現一枚淺淺的酒窩。
在天空的寂靜與都市的喧囂之間,他們抽完了一整根煙。吳攸好像也變得很健談似的,和許珊華講起了他在江南的老家,他曾就讀的音樂學院,以及來北京後是如何愛上攝影並立志成為一名導演的。「可惜現在拍起了三分鐘的網路小視頻。」吳攸無奈地自嘲道。
許珊華注意到在他們交談的過程中,吳攸總是時不時把拳頭伸到背後捶打左側的肩膀。吳攸解釋道:「常年坐在電腦前剪片子,剪成肩周炎了。但是沒辦法,只能硬著頭皮做下去啊。上了年紀,總會覺得無論做什麼,都改變不了生活艱難的現實。」
許珊華「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你當著我的面還敢說上了年紀這種話。你才二十五歲吧?」
「二十五歲就不能感慨人生艱辛呀?回老家找不到工作,留在大城市又安不了家,這種迷茫的感覺,你這個北京土著是不會懂的。」話剛說出口吳攸就後悔了,他察覺到了自己無意中對許珊華的冒犯。她雖然是個地道的北京人,有著令人艷羨的北京戶口,但她從來都是公司中最努力的那一個。她做起事來一絲不苟,每次競標前都會像個拚命三娘一樣熬幾個通宵,把策劃案改上一遍又一遍。她身上找不到一絲所謂「本地人」的高傲,儘管有時脾氣壞了點,但這副倔強的皮囊下,是同齡人少有的敏感和脆弱。
果然,許珊華的臉色變得蒼白,好不容易舒展開的眉眼,又像平日那樣蹙在了一起。她想告訴他,她和他們一樣都是租房子住,她父母和她那心臟有痼疾的弟弟擠在不足四十平的破房子里。房子雖然地段很好,價格被炒得很高,但如此低的性價比,根本吸引不到任何買家。吳攸有一個叫「故鄉」的地可以回,有一張深受女孩子喜歡的臉。可是她呢?註定要被這片巨大的鋼筋水泥森林所吞噬。她翕動了一下嘴唇,最終什麼也沒有說。
「珊華,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其實挺欣賞你的。」吳攸忙不迭地解釋道。
他們之間突然又變得無話可說了,只好點上一根煙,用青白的煙霧來填補他們之間的罅隙。
(四)
再回到包間時,已經是十二點了,同事們依舊興緻高漲。地上的啤酒瓶越積越多,有空的,有剩了一半的,還有剛掀開蓋子沒被喝過的。劉波踢開擋在腳邊的酒瓶,走到許珊華和吳攸面前,「你們倆怎麼出去這麼長時間?要罰酒!對了,吳攸,有機會把你那做模特的女朋友也帶來讓大家見見吧。」 一聽到「模特」兩個字,許珊華不知道為什麼,下意識地放下了手裡的麻辣鴨脖。
「好呀,改天的。」吳攸大大方方地答應著。
「老大,太晚了,讓大家收拾收拾散了吧。」許珊華指了指一旁的郭總,他正在把一瓶冰鎮礦泉水倒在腦袋上。
「珊華,別總是掃興嘛。公司好不容易拿下這麼大的單子,還不讓郭總高興高興?他剛剛還跟我提到,之後要升你為客戶副總監呢。」
都醉成那樣了說的話能信嗎?她皺皺鼻子,按捺住了心中的懷疑和不滿。
「Everybody!」劉波拿起麥克風,再次將全場的注意力吸引了過去。「時間不早了,我們最後再做一個遊戲,然後就結束今天的聚會,好不好?」
在得到了群眾的響應後,劉波操著他的主持腔繼續說道:「這個遊戲就是我們小時候經常玩的——捉迷藏!被抓住的人要罰酒哦!」
一位油光滿面的男同事自告奮勇要當「鬼」。他用領帶蒙住眼睛,迅速數完十個數把大家「定」住,然後張開雙臂在空氣中摸來摸去。
許珊華極度厭惡這類社交遊戲,又不好搞特殊化不參加。她靈機一動,身子直接滑到了茶几底下。「鬼」沒有眼睛,僅憑藉雙手幾乎不可能摸到她,她可以一直安心地縮在這裡,直到遊戲結束。然而就在「鬼」喊「定」的那一瞬間,和許珊華一同鑽到桌子下的還有吳攸。
吳攸真誠地望向許珊華的眼睛,抿緊了嘴唇。許珊華知道他在向她道歉,為抽煙時說了不合時宜的話,為無意間竟然和她選了同一個藏身之處。許珊華微微點頭,算是原諒。吳攸如釋重負地鬆了一口氣。
沒多久,「鬼」就抓到了一個實習生,他把領帶纏在俘虜的眼睛上,搖身又變成了被追逐的獵物。許珊華和吳攸一直待在這個隱蔽的巢穴里,眼前掠過同事們的腿。茶几下的空間畢竟太過狹小了,沒多久許珊華就感到渾身酸痛,她一點點地挪動身體,想換一個姿勢,卻一不小心撞到了頭,發出「咚」的一聲悶響。
「誰在那裡?我聽到你了哦!」做「鬼」的實習生虛張聲勢了一番,卻漸漸地遠離了放茶几的區域。許珊華咬著下唇,痛得五官都縮在了一起。她摘下眼鏡,擦去眼角因疼痛而流出的淚珠。突然間,她感到一隻手輕輕地,輕輕地覆上了她的額頭,幫她揉著方才被撞到的地方。
四面的牆壁彷彿在向她圍剿,天花板也沉沉地壓了下來。許珊華不敢睜開眼睛,周身輕飄飄地彷彿浮在半空中。是吳攸嗎?不是他又能是誰呢?那隻手上分明還殘留著淡淡的煙草味。她眼淚「唰」地掉了下來。這是她今天,不,是今年第二次哭。上一次是為了走失的愛情,但這一次又是為了什麼呢?
她就這樣任由眼淚一直滑落。果不其然,那隻溫軟的手又移到她腮邊,輕柔地為她拭去眼淚。許珊華緩緩張開眼,對上了吳攸那雙微微下垂、似笑非笑的眼睛。他沖他輕輕搖了搖頭,好像是在對她說「別哭,別哭」。
凌晨一點鐘,聚會在一片混亂中結束了。做「鬼」的實習生撞翻了一瓶紅酒,紅酒不偏不倚地潑在了劉波那件Armani白襯衫上;穿高跟鞋的女同事踩到了一個空酒瓶,結結實實地摔了個四腳朝天;不勝酒力的郭總在喝下第十瓶啤酒後,「哇」地一聲吐在了包間的皮革沙發上。
在場的人都酒醒了一半,手忙腳亂地收拾著爛攤子。有人打電話叫來了救護車,有人給郭總找來了代駕師傅,還有行政部的同事正在和KTV的領班討價還價著賠償事宜。許珊華和吳攸從茶几下爬出來,突然覺得剛才在那方小空間里發生的一切,就像是一場沒有預兆也沒有結局的夢,而眼前這夾雜著噁心氣味的一切,才是真正的現實。
她站在茶几的一側,不好意思地看著他;他站在茶几的另一側,也不好意思地看著她。
(沒有尾聲)
假期結束,所有人都回到公司,投入到了重複繁瑣的工作里。許珊華又綳起一張臉,捧著筆記本風風火火地穿梭在辦公區與會議室之間。而吳攸則繼續忍受肩膀的酸痛,製作著時下流行的三分鐘短視頻。他們之間像形成了某種默契似的,再也沒提過那天晚上發生的事,偶爾在咖啡機旁碰面,也不過是點點頭,微笑一下,再無其他。若說一定有什麼和之前有所不同,那就是每一次點頭問好時,許珊華都會格外留意吳攸的左臉,看那裡有沒有出現一枚淺淺的酒窩。
郭總又在叫許珊華去開會了。她嘆了口氣,望了望窗外,北京的天氣竟然明朗得有一種天真的幻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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