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增，無神論——以形存則神存，形謝則神滅也

夫竭財以赴僧，破產以趨佛，而不恤親戚，不憐窮匱者何？

——南朝·范縝

【神滅論】南朝·范縝

或問予云：「神滅，何以知其滅也？」答曰：「神即形也，形即神也。是以形存則神存，形謝則神滅也。」（很好的後現代哲學思維！聖人、政治家也是人啊！何必神化？看來中國亦有尼采。）

問曰：「形者無知之稱，神者有知之名，知與無知，即事有異，神之與形，理不容一，形神相即，非所聞也。」答曰：「形者神之質，神者形之用，是則形稱其質，神言其用，形之與神，不得相異也。」（精神與肉體，是無法分離的。形而上與形而下，統一於「形」。范縝看來並不完全否定「神」。）

問曰：「神故非質，形故非用，不得為異，其義安在？」答曰：「名殊而體一也。」（我們喜歡稱謂「某某市長」、「某某大人」，說明中國人的眼中只有權力符號。權力是我們的神！）

問曰：「名既已殊，體何得一？」答曰：「神之於質，猶利之於刃，形之於用，猶刃之於利，利之名非刃也，刃之名非利也。然而舍利無刃，舍刃無利，未聞刃沒而利存，豈容形亡而神在。」（一定意義上看，「神」就是「我」自己；遺憾的是，中國人卻喜歡將自己附著在別人身上。我們只有性生活，吃飯的幹活，卻沒有精神生活。）

問曰：「刃之與利，或如來說，形之與神，其義不然。何以言之？木之質無知也，人之質有知也，人既有如木之質，而有異木之知，豈非木有其一，人有其二邪？」答曰：「異哉言乎！人若有如木之質以為形，又有異木之知以為神，則可如來論也。今人之質，質有知也，木之質，質無知也，人之質非木質也，木之質非人質也，安在有如木之質而復有異木之知哉！」（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問曰：「人之質所以異木質者，以其有知耳。人而無知，與木何異？」答曰：「人無無知之質猶木無有知之形。」（人如果沒有精神世界，就如同已經枯死的朽木。）

問曰：「死者之形骸，豈非無知之質邪？」答曰：「是無知之質也。」（「活死人」真的不少！）

問曰：「若然者，人果有如木之質，而有異木之知矣。」答曰：「死者有如木之質，而無異木之知；生者有異木之知，而無如木之質也。」（「生死兩茫茫」啊！）

問曰：「死者之骨骼，非生者之形骸邪？」答曰：「生形之非死形，死形之非生形，區已革矣。安有生人之形骸，非有死人之骨骼哉？」(中國的咄咄怪事：一些死人活得比活人好，很多大活人卻像死了一樣。)

問曰：「若生者之形骸非死者之骨骼，死者之骨骼，則應不由生者之形骸，不由生者之形骸，則此骨骼從何而至此邪？」答曰：「是生者之形骸，變為死者之骨骼也。」（「未知生，焉知死」？）

問曰：「生者之形骸雖變為死者之骨骼，豈不因生而死，則知死體猶生體也。」答曰：「如因榮木變為枯木，枯木之質，寧是榮木之體！」（草木表面上榮枯、生死的交替，其實未死也。可憐的人類，不過是「草木一秋」啊！）

問曰：「榮體變為枯體，枯體即是榮體；絲體變為縷體，縷體即是絲體，有何別焉？」答曰：「若枯即是榮，榮即是枯，應榮時凋零，枯時結實也。又榮木不應變為枯木，以榮即枯，無所復變也。榮枯是一，何不先枯後榮？要先榮後枯，何也？絲縷之義，亦同此破。」（此中有「變」也！不變乃死。）

問曰：「生形之謝，便應豁然都盡，何故方受死形，綿歷未已邪？」答曰：「生滅之體，要有其次故也。夫欻而生者必欻而滅，漸而生者必漸而滅。欻而生者，飄驟是也；漸而生者，動植是也。有欻有漸，物之理也。」（突變，亦可謂生，亦可謂死。漸變，亦是變。）

問曰：「形即是神者，手等亦是神邪？」答曰：「皆是神之分也。」（神，是生命的結構和形式。）

問曰：「若皆是神之分，神既能慮，手等亦應能慮也？」答曰：「手等亦應能有痛癢之知，而無是非之慮。」（形式和結構，統一於生命之中。生命有無數形式和結構。）

問曰：「知之與慮，為一為異？」答曰：「知即是慮，淺則為知，深則為慮。」（深中有淺，淺中有深。）

問曰：「若爾，應有二慮。慮既有二，神有二乎？」答曰：「人體惟一，神何得二。」（「六神無主」的情況經常發生。）

問曰：「若不得二，安有痛癢之知，復有是非之慮？」答曰：「如手足雖異，總為一人；是非痛癢雖復有異，亦總為一神矣。」（神寄居在人的體內。）

問曰：「是非之慮，不關手足，當關何處？」答曰：「是非之慮，心器所主。」（心思乎？）

問曰：「心器是五藏之主，非邪？」答曰：「是也。」（人活著，需要一股精氣神。）

問曰：「五藏有何殊別，而心獨有是非之慮乎？」答曰：「七竅亦復何殊，而司用不均。」（經濟學。）

問曰：「慮思無方，何以知是心器所主？」答曰：「五藏各有所司無有能慮者，是以知心為慮本。」（直面現象！不亂神。）

問曰：「何不寄在眼等分中？」答曰：「若慮可寄於眼分，眼何故不寄於耳分邪？」（不可強求一律！）

問曰：「慮體無本，故可寄之於眼分；眼自有本，不假寄於佗分也。」答曰：「眼何故有本而慮無本；苟無本於我形，而可遍寄於異地，亦可張甲之情，寄王乙之軀，李丙之性，托趙丁之體。然乎哉？不然也。」（思想自由，文化多元。社會個體千姿百態。只有這樣的社會才是正常的。）

問曰：「聖人形猶凡人之形，而有凡聖之殊，故知形神異矣。」答曰：「不然。金之精者能昭，穢者不能昭，有能昭之精金，寧有不昭之穢質。又豈有聖人之神而寄凡人之器，亦無凡人之神而托聖人之體。是以八采、重瞳，勛、華之容；龍顏、馬口，軒、皞之狀，此形表之異也。比干之心，七竅列角；伯約之膽，其大若拳，此心器之殊也。是知聖人定分，每絕常區，非惟道革群生，乃亦形超萬有。凡聖均體，所未敢安。」（范縝對「凡聖均體」有疑問，是想說明人體是不一致的。但是，我們應該清楚，生命形態可以不一樣，但人的尊嚴是一致而平等的。）

問曰：「子云聖人之形必異於凡者，敢問陽貨類仲尼，項籍似大舜，舜、項、孔、陽，智革形同，其故何邪？」答曰：「珉似玉而非玉，雞類鳳而非鳳，物誠有之，人故宜爾。項、陽貌似而非實似，心器不均，雖貌無益。」（人活一口氣，樹活一張皮。人的區別在於心器——「神」，而非「形」。）

問曰：「凡聖之珠，形器不一，可也；聖人員極，理無有二，而丘、旦殊姿，湯、文異狀，神不侔色，於此益明矣。」答曰：「聖同於心器，形不必同也，猶馬殊毛而齊逸，玉異色而均美。是以晉棘、荊和，等價連城，驊騮、騄驪，俱致千里。」（心器高者為「聖」。）

問曰：「形神不二，既聞之矣，形謝神滅，理固宜然，敢問《經》云：『為之宗廟，以鬼饗之。』何謂也？」答曰：「聖人之教然也，所以弭孝子之心，而厲偷薄之意，神而明之，此之謂矣。」（看來，孝子是聖人教化而馴服的結果。所謂「孝」，其實就是敬畏死人。）

問曰：「伯有被甲，彭生豕見，《墳》、《索》著其事，寧是設教而已邪？」答曰：「妖怪茫茫，或存或亡，強死者眾，不皆為鬼，彭生、伯有，何獨能然，乍為人豕，未必齊、鄭之公子也。」（鬼不一樣，是因為人不一樣導致的。）

問曰：「《易》稱『故知鬼神之情狀，與天地相似而不違。』又曰：『載鬼一車。』其義云何？」答曰：「有禽焉，有獸焉，飛走之別也；有人焉，有鬼焉，幽明之別也。人滅而為鬼，鬼滅而為人，則未之知也。」（對不可知的東西不說。上帝是否存在是無法證明的，所以只能依靠信仰，來解決一些人類無法回答的問題。）

問曰：「知此神滅，有何利用邪？」答曰：「浮屠害政，桑門蠹俗，風驚霧起，馳盪不休，吾哀其弊，思拯其溺。夫竭財以赴僧，破產以趨佛，而不恤親戚，不憐窮匱者何？良由厚我之情深，濟物之意淺。是以圭撮涉於貧友，吝情動於顏色；千鍾委於富僧，歡意暢於容發。豈不以僧有多餘之期，友無遺秉之報，務施闕於周急，歸德必於有己。又惑以茫昧之言，懼以阿鼻之苦，誘以虛誕之辭，欣以兜率之樂。故舍逢掖，襲橫衣，廢俎豆，列瓶缽，家家棄其親愛，人人絕其嗣續。致使兵挫於行間，吏空於官府，粟罄於惰游，貨殫於泥木。所以姦宄弗勝，頌聲尚擁，惟此之故，其流莫已，其病無限。若陶甄稟於自然，森羅均於獨化，忽焉自有，怳爾而無，來也不御，去也不追，乘夫天理，各安其性。小人甘其壟畝，君子保其恬素，耕而食，食不可窮也，蠶而衣，衣不可盡也，下有餘以奉其上，上無為以待其下，可以全生，可以匡國，可以霸君，用此道也。」（佛教盛行，所以形成迷信。范縝其實反對的不過是愚民的迷信，與人間情懷的淪喪，而並非真的反對信仰。我們需要清楚的是，現代意識形態如同迷信。范縝是清醒的，但是卻遭到了皇帝等人的圍攻，因此人生坎坷。如果有信仰自由，那麼「強求一律」的情況就不會出現。）

我是第一次讀這篇文章。范縝的哲學思想的確值得學習。後現代哲學中，形而上死了，上帝死了，唯一的大寫的人也死了，甚至國家也死了。哲學正在實現社會學的轉向。關注社會本身，直面社會現象，是我們的當然選擇。然而，我們的精神領地仍然健在。神滅論，不是真的滅神，而是回到社會，看清楚我們腳下的道路究竟應該怎麼走。

最後講一個故事。某信佛之人，到廟裡去拜菩薩。方丈對他說：你到這裡來拜什麼菩薩，你的菩薩在家中，披頭散髮，雙腳反穿著鞋，你應該馬上回去拜她。此人即刻回家。他急匆匆地敲門，惡狠狠地對家中的老母親吆喝道：快開門。出來的是一位嚇得戰戰兢兢的老婦，只見她「披頭散髮，雙腳反穿著鞋」。此不孝子幡然猛醒，立即跪下，向著老母親磕頭。慢慢的，幸福開始來到這個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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