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的生父到底是誰？秦帝國的成功不過是「奮六世之餘烈」？

做歷史研究，針對不同時期，有不同類型的難度。如做明清史研究，因時間晚近，材料眾多，一般人很難窮盡閱讀大量史料，而一旦能挖掘出新的史料，便能獲得「研究成果」，甚至推翻既有歷史結論。然而，對秦漢之前的歷史問題，有限的史料反而成了研究的障礙——既然大家看到的材料基本上是一樣多的，那就要看誰在尋常之中能發現奇絕的景色，看誰能在有限的材料里捕捉到無限的信息。

李開元《秦謎》一書再版，正說明其研究成果不止在學術界內部有影響力，也驗證了其敘述歷史的路徑，得到了更廣大讀者的認可。用偵探小說式的筆法，破解歷史懸案 ，這在文學上或許能講得通，但歷史研究畢竟是一門科學，這樣做真的可行嗎？

這就要回到李開元的史學觀念上來看。從學術傳承上看，李開元既有田餘慶先生傳統的史學觀念影響，也受日本學界和西方的計量學派影響。他曾著有《漢帝國的建立與劉邦集團——軍功受益階層研究》，這是一部精妙且精緻的研究著作，從大量數據和細節中還原宏大歷史構建的過程。而在後來，《秦崩》《楚亡》等寫作中已然呈現出其獨特的思路，李開元曾講，自己的研究路徑是「3+N」。這裡面的「3」就是指三重歷史的敘述：史實是第一歷史，是存在過的往事；史料是第二歷史，是古人留下的訊息；史書是第三歷史，是基於史料的論述。在這三個基礎上衍生出來的歷史作品，則屬於「N」。

李開元的「N」，是基於客觀史料支持和主觀邏輯分析之上的產物。在《秦謎》這本書里，其問題意識清晰明朗，在歷史謎團面前採用了「正面強攻」的姿態，許多在司馬遷筆下都沒有搞清的問題，由李開元進行了邏輯還原。

為了能講清這個邏輯 ，就不得不「劇透」一下《秦謎》的精彩內容了。秦始皇生父之謎是千古懸案，李開元處理的辦法並非從呂不韋、嬴子楚的角度入手，而是從圍繞秦始皇執政後的政治實踐展開的。我將其暫且成為「補遺式思維」，李開元認為今天我們看到的歷史記載，是早就被裁剪過的，即使在當時，秦宮秘聞也沒有盡為人所知，這也是距離秦朝不遠的司馬遷，也無法記敘清楚的原因。而在當時，秦始皇嬴政面臨的最大麻煩，是內室的外戚勢力，不論是由太后趙姬牽連的趙國勢力，還是楚國的勢力，都是他急需解決的政治難題。而嬴政之所以沒有設立皇后，或者說皇后的名字沒有被記錄下來，就是因為皇后系與楚國外戚勢力相連。為了實現政治理想，秦始皇必須「大義滅親」，真正剪除一統天下的內部障礙。

這樣的結論有根據嗎？這還是要回到嬴子楚那裡。嬴子楚也就是秦莊襄王，儘管在位置有三年，但他曾在趙國多年作為人質被拘押，生活凄慘，直到遇到呂不韋，才在呂不韋的「經營」下，不僅娶到了美女趙姬，還順利地返回秦國，最後成為新的秦王。呂不韋認為嬴子楚「奇貨可居」，自然有其政治算盤，但這樣做的結果，就是不得不藉助外部勢力來干擾秦國政治。

為了實現這個目的，在咸陽，呂不韋靠金錢打點關係，終於如願見到了華陽夫人，向她獻上了珠寶珍饈，並宣講嬴子楚成為接班人的優勢和必要性。華陽夫人及其政治派系，是嬴子楚能成功上位的關鍵，而他便屬於楚勢力在秦國內部的代表。類似的情況幾乎伴隨著嬴政成長的全部，比如嬴政弟弟嬴成蟜是韓國公主所生，因而嬴成蟜不論從哪個角度上講都會成為嬴政掌權的障礙，必須除之而後快。再如，據推測，秦始皇那位不知名的皇后，也很可能是楚國勢力在宮中的代表，她所生的兒子扶蘇，雖然軍功顯赫，但因為受此牽連，終究還是不被嬴政信任。扶蘇沒被秦始皇立為太子，就給了外界猜疑的可能，也為後來沙丘之變中趙高密謀將皇位傳給胡亥埋下了伏筆 。

對於秦始皇這樣的千古一帝來說，立嗣問題不可能沒被考慮，之所以懸而未決，不能儘快將扶蘇扶上正位，恐怕的確有更隱秘和複雜的考慮。從司馬遷開始，歷代史學家在記敘這段歷史時，偏愛從結論出發去反推當時人物的心理與決策變化，這或許可以輕易得到一個宏觀而直接的結論，但有些真相或許被掩埋了，而許多關鍵問題恰恰藏匿在細節里。

李開元的敘述思路則是從歷史人物「主動」一面出發，去揣摩和推倒其命運軌跡的變化，而這個變化的規則，則與當時的歷史環境與人性規律有關。比如，秦始皇需要滅六國餘威的時候，宮內也不可能完全沒有反對聲音，因為強秦崛起本來就是汲取六國精英人才的產物，根植在秦國內部盤根錯雜的利益關係，也不可能讓秦統一變得如 《史記》記載的那樣易如反掌。過去人們多講始皇帝不過是「奮六世之餘烈」，嬴政不過是在前人基礎上順勢而為罷了，其實，任何歷史巨變都不是那麼簡單的，尤其是距離今日時間越久，歷史敘述的線條就會越粗，很多重要細節都沒能呈現，只留下隻言片語和孤獨的結論在歲月長河之中，這恰恰是思考歷史時需要規避的思維誤區。

儘管如此，若想將《秦謎》式的研究路徑推而廣之，仍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在問題意識上，多數人就已經喪失了以小觀大的本領，而在材料考辨的問題上，若沒有受過紮實嚴謹的史學訓練，這種路徑可能反而會起到相反作用——為了得出結論而得出結論，在邏輯缺環之處「開腦洞」「打馬虎眼」，進而得到一個或許可以嘩眾取寵的結論。這也是我欣賞李開元《秦謎》的敘述，但不贊同他人照搬和模仿的理由所在。

且讀且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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