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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文殿堂】鏡?天姬賦/七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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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天姬賦

文/七宸

(圖片源自網路)

他想世上怎麼會有這樣的人呢?平白無故地住進了別人的心裡,不知道安分待著也就算了,讓人跟著她痛得千瘡百孔又是怎麼回事?

本文刊載於《飛·魔幻》雜誌2014.10A

沐恬此生,再沒有見過那樣的大雪。

第一片雪花飄落下來時,她正趴在小毛驢背上睡覺。

夢裡,重黎還在碎雲淵之巔撫琴,他雪白的衣袂隨他的指法上下翻飛,琴聲時疏時密,或緩或急,他身旁的女子白衣長發,共琴音而舞,滿堂花醉,光寒九州。

他向她走來,一步,兩步,執了她的手,微笑道:「沐恬,嫁我可好?」

韓笑隔著七尺瑤琴一望,就看見沐恬在自己的琴聲中酣然大睡,嘴角口水泫然欲滴。

真是一腔心事托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

韓笑撿到沐恬的過程,只能用「孽緣」兩個字來形容。一年前九州瘋傳雲荒千年難得一遇的靈芝成型,有活死人肉白骨之靈效,蜂擁到雲荒的修真者如過江之鯽,韓笑也背著個小葯簍湊了這場熱鬧。

然後他沒見著靈芝,反而從雲荒冰雪之下挖出了沐恬。

沐恬第一次自報家門,他就笑了:「你說你叫沐恬?怎麼和碎雲淵長生宮前宮主的名字一模一樣?」

沐恬分辯道:「我就是長生宮宮主!」

韓笑把她倒提起來,輕輕打了一下屁股:「讓你信口胡扯,長生宮現如今的宮主是沐恬的親妹妹沐嫣。沐恬若是還活著,今年也有一千三百七十二歲了,哪是你這麼個黃毛丫頭?」

沐恬一下子漲紅了臉,一方面是因為韓笑的手,一方面是因為韓笑的話。

原來她已昏迷了三百多年。

原來這世間早已物是人非。

沐恬驟然沉默下來,韓笑反而覺得有些詭異,他蹲下身來,看著還不如他佩劍高的沐恬,問:「你真是長生宮的人?你真是……長生宮宮主?」

後來發生的事情就有點詭異。

韓笑眼睜睜看著九州傳言中那個「驚才絕艷少年老成」的沐恬,光明正大地坐在自己膝蓋上,手裡捧著碩大的糖人,一邊啃一邊說,說她三百七十二年前墜落冰崖,一身修為盡碎,只剩靈識。幸好彼時她隨身攜帶長劍,她不得已以劍入道,只是修道時間太短,重新修出來的這副外表看起來就如十三四歲的女童。

等沐恬啃完了糖人,糖渣糊了一臉簡直不能直視,韓笑後知後覺:「以劍入道?你是……魔修?」

九州修真共分兩類,一類是以心入道,傳統的名門正派大都是這樣的方式;而另一類則是魔修:以劍入道。

以心入道,佼佼者當屬前世的沐恬——剛證道就能御劍九州,三百歲統帥各路修士,開闢南疆,退瘴氣驅毒蟲,是同輩中獨領風騷的人物。

以劍入道,最為著名的則是勾陳宮帝尊。長生宮和勾陳宮一主生一主死,合該是天生的對頭,這兩宮鏡面雙生,一個在碎雲淵之上,一個倒映在碎雲淵下,雖然比鄰而居,但老死不相往來。

帝尊的成名尚在沐恬之前,他以一人之力生生開闢出了九州從未有過的「以劍入道」。只可惜早早隕落在九重天試煉中,反倒讓旁人越發堅定地認為劍道乃魔道,以劍入道者,便被稱為魔修。

沐恬覺得自己前世修心今世修魔的經歷算是九州開天闢地獨一份,只可惜自打帝尊隕落,便再無人能摸索出一份系統的魔修之路,多數魔修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因此半路走火入魔者眾多。

「在我入魔之前,請你務必把我送回長生宮,作為報答,長生宮內古籍法寶任君挑選。」沐恬拉著韓笑的衣擺,鄭重地說。她想起自己在夢裡見到重黎,前世曾與她並肩作戰,答應過要娶她的重黎。

就算只剩下最後一口氣她也要爬回長生宮,她的重黎還在等她回去。

就是因為這一點執念,沐恬摔入雲荒禁區竟然沒有立刻便死,她在冰雪下苦苦掙扎三百餘年,哪怕成了修士們斥之為邪魔外道的魔修,也一定要回來。

韓笑對沐恬的身份依然將信將疑,這份疑惑在他踏入長生宮時達到了頂峰。

「喂,」他轉頭去看沐恬,「你真的確定這裡就是『你的』長生宮嗎?」

他刻意咬重了「你的」兩個字,事實上誰見到長生宮此刻的樣子都會疑惑,這裡披紅掛綠張燈結綵,忙碌的靈女們在碎雲淵之下向前來造訪的客人們派發著喜帖,連客人們提著的禮品都是一水兒的朱紫藻綉。

沐恬打開喜帖,茫然地看了一眼,又茫然地棄了,像是根本看不懂那上面的一對名字。

她踉蹌著向前走了幾步,氣海翻騰,一瞬間竟像是魔修到了後期的走火入魔。她勉強提了一口氣,卻覺得天旋地轉,終於跪在了長生宮的門前。

那張喜帖上寫著,重黎,沐嫣,謹以白頭之約,兩姓聯姻,一堂締結,此證。

沐恬恍惚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裡她和重黎相逢在南疆戰場上,那裡霧靄沉沉毒蟲遍地,她在重黎琴聲的庇護下,一步一步艱難開拓著這片毒沼。

蠱蟲異獸們嗅到她身上的長生氣息,都蠢蠢欲動,但是重黎的琴聲不停,清氣在她身邊形成一個完美的防護屏障。開荒完畢,有人建議他們為這塊處女地起一個名字,重黎微笑著看她,說,就叫沐黎吧。

沐恬別過頭,裝作自己在擦劍。

有時候又是在毒林里,重黎將全部的保護放在了她的身上,自己卻被毒蛇咬傷,她低下頭替他吮吸出毒血,那時重黎虛弱地問她,回去以後我就向長生宮提親,你可願意?

更多時候是在碎雲淵上,他為她撫琴,她拔劍而舞,琴心劍魄,寫意風流。

她一直等他來娶她,直到最後雲荒動亂,平亂時她墜下冰崖,睜開眼身邊再沒有熟悉的溫暖。

沐恬醒來看到的,是一對盈盈的紅燭。

以及紅燭下,那個她現在最不想見到的人。

「沐恬,真的是你。」

那個人溫柔得宛如嘆息,他眼底的關切和之前相比似乎從未改變。

可是,沐恬將目光落在了他的一襲紅衣上。

「韓笑呢?」她嘶啞著嗓子問道。

重黎一怔,似是想不到沐恬開口的第一句話,竟是在問旁人。

「他見你醒過來就離開了,現在應該在正廳喝茶。」

沐恬點點頭,從床上撐起來就要往外走,冷不丁重黎忽然攥住了她的手腕。

「沐恬,」他聲音很澀,聽起來有些壓抑,「我們近四百年沒有見了,你就不想和我說什麼嗎?」

「說什麼?是說你與沐嫣果然天作之合,還是沒心沒肺地恭喜你們白頭到老?」沐恬轉頭,語調溫柔得詭異,「不,我什麼都不會和你說,你不是我的重黎,我的重黎還在等我回去當他最美的新娘。你不是他。」

你不是我的重黎,他曾和我執子之手約定生死相隨,又怎麼會半途抽身離去讓這一世繁華盡碎?

她一點一點掰開他緊握的手,而重黎仍舊死死地抓住,他有些語無倫次,他說外面那些修士們為了沐恬組織了一場浩大的搜救行動:「可是他們說你已經死了,我來到長生宮等你,我又等了你一百年才徹底死心!」

「所以呢?」沐恬越過他,看向門口同樣一襲紅衣的女子,她的妹妹,沐嫣。

最後,她的目光落在了沐嫣微微凸起的小腹上:「這就是你等我的結果嗎?」

重黎手足無措,他以為她死了,渾渾噩噩以酒度日,只有沐嫣一直在他身旁無微不至地照顧他,他花了近百年才讓自己關閉的心房重新對別人開啟。

可是沐恬又從天而降,鮮活地站在他的面前。

沐恬冷眼看著自己過去最愛的男子,又看了看遠處聽不清對話內容,卻仍對他們一臉關心的沐嫣。

她無辜的妹妹,自小養在深宮,對她和重黎的糾葛一無所知,卻懷抱著幸福的期待,期待能在今天為心上人披上嫁衣的妹妹。

沐恬立在當地,心死如灰,只覺得命運給她開了一個最惡意的玩笑。

那黑暗中沉浮的三百年里,她拼了命地不想死,醒來後才發現自己活著真是礙事兒。

既然回家了,就不要走了。

這話是沐嫣說的,她還說等了這麼多年,可算是等到阿姊了,今天拜堂成親,高堂的位子一定要給沐恬坐。

而韓笑死活想不通沐恬為什麼會自虐地答應下來。他去找沐恬,明知沐恬不再是宮主,卻依然厚顏無恥地要求她兌現之前的承諾:「你說過,帶你回來,你必有重謝。」

「你想要什麼?」

韓笑像是隨口一問:「要你的心你肯給嗎?」

沐恬微微一笑,說不出的冷漠涼薄,她指了指自己心口的位置:「這裡,空的。」在踏進長生宮的時候,就已經空了。

「不過,雖然不能答謝你珍寶古籍,但你若是不嫌棄的話,」她的手虛虛劃拉一下,像是丟棄垃圾那樣隨意,「我這個人,你還要嗎?」

「好啊,」韓笑聲音低得彷彿自言自語,「只要你願意……跟我走。」

那天重黎和沐嫣的婚禮險些被韓笑攪成一場鬧劇。

那本該是長生宮最隆重的一場婚禮,大雪混合著花瓣如飛羽飄絮,紅木穹頂上繪的二十四天姬圖光華流轉,流光飛舞中沐恬站起身來,走到沐嫣的身邊,將自己脖子上掛著的指環拉了出來,放在沐嫣手上:「我來得匆忙,也沒準備什麼東西。這枚指環,是早該還給你的。」

那是長生宮宮主世代相傳的指環,她還記得,當年就是在這穹頂之下,阿娘把它塞進自己手裡,叮嚀自己將來一定要物歸原主,那是沐嫣的東西。

她默默地掃了一眼台下站著的新人,心裡像是被揪緊了一樣地疼。

阿娘,我把什麼都還給沐嫣了,現在我什麼都沒有了。

她從身旁的酒盤上取下一杯酒,對新人們頷首示意:「我先干為敬,你們隨意。」

座下滿堂寂靜,他們不是沒聽說過前一任宮主的名聲,但無論如何沒辦法和眼前這個小女孩聯繫在一起。

就在這靜謐中,韓笑拉風地出場了。

沐恬第一次發現韓笑居然也能打扮得人模狗樣,他穿著玄青長袍,寬大的下擺一直垂到地上,腰間緋色腰帶,對織著簡單的月白條紋,看上去丰神俊朗。

他旁若無人地走進來,站定,對沐恬露出一個月朗風清的笑來:「沐恬,跟我走。」

全場嘩然,沐嫣立即揭下蓋頭來,氣鼓鼓地對韓笑吼:「你是什麼人?憑什麼帶走我阿姊?」

「我是什麼人?」他玩味一笑,笑容里有一種無法形容的奇異光彩,「我是勾陳宮帝尊韓笑,也是沐恬的夫君。」

滿座皆驚。

沐恬自己是知道帝尊根本不是韓笑這副尊容,好歹她當宮主時也是九州屈指可數的拜訪過帝尊的人之一。但她還來不及解釋,就已經眼前一黑。

很好,沐恬想。

都說什麼驚才絕艷,她如今終於也嘗到走火入魔是什麼滋味了。

血液逆行,氣海里像有千百把小刀戳刺,神志在殺戮和痛苦的邊緣徘徊,痛到極處她甚至都不知道何時被韓笑一把撈進了懷抱,光明正大地出了長生宮大門。

沐恬在發抖,自打她修了魔修之後,她就一直在恐懼,要是像之前的那位勾陳宮帝尊一樣隕落了還好,最糟的莫過於走火入魔,失了神志,大開殺戒,成為九州的禍亂。

可夢裡卻有一個溫柔的聲音一直在安撫她,說沐恬,別怕。

一覺醒來,沐恬感覺到氣海中的躁動平息不少,她抬頭向韓笑看去,就看見韓笑正在調試他的琴弦,意外地讓她想起了過去的重黎。

這就是沐恬蘇醒後沒有第一時間甩掉韓笑的原因。那時雲荒一群修士里,別人都在喝酒聊天,只有韓笑坐在那兒,安安靜靜地調著手中的琴。

沐恬鬼使神差地就向那裡走過去,問他,你就是救了我的那個人?

韓笑只看了她一眼,贊她「絕世名劍」,她知道這個人看出了自己的本體,也不以為意。她問他能不能帶她走,然後韓笑說好。

而現在韓笑背對著她,語氣說不上是嘲諷抑或是關心:「你的魔修純粹是自己摸索出來的野路子,我很納悶就這樣你居然還修了三百年都沒隕落,不愧是傳說中驚才絕艷的沐恬。」

「韓笑,」沐恬走到他面前,端端正正地跪下,抬起頭來,一雙眸子黑不見底,「我恐怕還得求你最後一件事。」

在我還有理智的時候,殺了我。

我知道你能做到,天底下能殺死長生宮傳人的唯有勾陳宮的人。你不是帝尊,可你的確是勾陳宮的傳人,因為我曾在勾陳宮裡見過你。

沐恬說得很平靜,沒有絲毫對死的恐懼。

韓笑放下了手中的琴,他終於疲憊地問出聲:「沐恬,你求我殺你,是為了什麼呢?」

「是因為心早就空了嗎?」

不用沐恬出聲提醒,韓笑也知道沐恬離入魔不遠了,她能保持理智的時間越來越短,有一次她甚至出手傷了韓笑。

清醒過來後沐恬看到韓笑的傷,一聲不吭為他包紮煎藥。末了她低聲說,你何苦對我這麼好。

「心若是空的,遲早會有人重新住進去。」韓笑撫上她的發,「這點時間,我還等得起。」

只是我怕我等不起,我怕我對你無以回報。

沐恬沒有把這句話說出來,她知道韓笑現在還抱有一絲希望。

傳言勾陳宮的九重天中,藏有帝尊隕落前的修道手札。帝尊是魔修集大成者,說不定能從他的手札上找到希望。

碎雲淵底,九重弱水圍繞著十二重樓,這便是勾陳宮,二十四株兩人合抱粗的蒼紅色巨柱上釘著黃金紋飾,每一棵巨木上都畫著天姬凌波而舞。

韓笑拾起木槌,敲響了中央的青銅古鐘,兩人腳下同時升起古老的傳送圖騰,而沐恬沉默著,二十四天姬圖在她眼底流淌而過,映得她面容明明滅滅。

九重天一重難於一重,最為艱難的當屬第九重。傳言那裡自成一處洞天,所有進入那裡的人都會迷失其中,被幻境吸盡一身修為。

帝尊便是隕落在第九重天。

沐恬並未來過這勾陳宮最為隱秘的試煉場,因此在踏入第九重天后,她便一直牢牢跟在韓笑身後。冷不防那人忽地問自己:「沐恬,你都說你百歲證道,那你知道經本上說的『六道』指的是什麼?」

雖然奇怪韓笑怎麼會忽然問這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但沐恬還是回道:「天道,人間道,阿修羅道,畜生道,餓鬼道,地獄道。」

韓笑伸出一根食指,搖了搖:「其實輪迴分七道,在你說的六道之外,尚有一虛道作為其餘六道之間的過渡。所謂的幻境也指的是這個虛道,在虛道之中,一花一世界,其包羅萬象,比之外面的九州有過之而無不及!」

沐恬一頭霧水:「所以?」

「所以……」韓笑忽然停下,原先的嬉皮笑臉換成了一臉嚴肅,他拉過沐恬,「我們已經來到了第九重天。這裡也就是我和你說的,最為縹緲的虛道。」

沐恬從韓笑的背後探出頭來,只覺得這裡的景象和外界也沒有太大的分別,不知道他如何分辨出來。

「很簡單,分辨幻境或者現實,就是幻境會根據你的心意做出回應。」韓笑牽住沐恬的手,「你現在有什麼心愿?說出來試一試,便知道這是不是幻境了。」

「我……」沐恬想了想,輕輕地說,「我想要一個人……能夠和我一起,一生一世。」

這大概是沐恬此生最大的奢望。當她踽踽獨行在這天地之間的時候,縱然是少年老成的沐恬也會害怕,害怕此後的千萬年時光,都是這樣一個人走過。

她話音才落,轉瞬間地面便浮現出濃翠的阡陌,山嵐轟然拔起,一派阡陌交通中,苦竹繞宅而生,韓笑站在竹舍的門口,打量了這間茅廬一會兒,漫不經心地問:「你說你想要一個人,是還對那個新郎念念不忘嗎?你不甘心?」

沐恬也有點吃驚地看著眼前的這一切:「我……不知道。」

說不甘心,也許是有一點的吧。因為曾經有過那麼美的歲月,誰知道會是這樣破碎一地的收場。

「但畢竟我和他之間在一起的時間太短了,很多想做的事都還沒來得及做,譬如舉案齊眉,又譬如攜手同老……其實,早知道最後不管怎樣都要放手,或許我早一點放開還來得及做一些其他的事情。」沐恬想了想,忽地一笑,「或者這就是有緣無分。其實我記得最清楚的,反倒不是重黎在碎雲淵上口口聲聲說要娶我,而是在南疆瘴林里,天地萬物都被隔絕在外,唯一陪伴著我不曾離去的,只有他和他的琴聲。」

「韓笑,你知道嗎,就是那麼一瞬間我愛上他。九州雖千萬人,只此一人與我生死與共。」她低下頭,「只是沒想到,那一切都是我自欺欺人罷了。」

韓笑沉默一會兒,忽然拉起沐恬的手:「你跟我來。」

他推開竹舍的門,只見屋內的炕上擺著整整齊齊的男女兩套衣物,都是平民百姓的裝扮,韓笑隨手拉起一件粗衣往身上一披,又將一支荊釵插在沐恬的發上。

「你用一瞬間愛上重黎,那我用一生一世,讓你來愛上我。」

他的目光有種灼傷人般的熱切:「沐恬,讓我試一試,你能不能愛上我。」

韓笑與沐恬都是修士,從沒有嘗試過這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

每天雞鳴沐恬便會起床,她彷彿真是一個平凡女子那樣,做飯洗涮,中午頂著烈日為田埂上的韓笑送午飯,她無師自通地學會了織布補衣收拾家居。晚上韓笑歸來,在她洗碗的時候從身後抱住她,輕輕握住她的雙手,說讓我來吧。

沐恬回頭看他,心裡微微一動,這個男人眼中的溫柔像是湖水,能讓人一點一點地溺斃在其中。

原來除了重黎的那一曲琴音,她也是會為韓笑動心的。

一天天重複的生活既單調又瑣碎,但是幸福。

一世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忽而開枝散葉忽而兒孫滿堂,忽而白頭偕老忽而孑然一人,沐恬在滿室哭聲中送走了白髮蒼蒼的韓笑,她想以後洗碗的時候,身後再不會伸出那樣一雙手。

一年後沐恬大限,她躺在床上,想著原來凡人的一世是這樣的,勞碌奔波一輩子,回首再看並沒有任何驚心動魄的波瀾,沒有風花雪月也沒有青史留名,甚至連悲歡離合都被歲月磨平了稜角。

這樣平淡,卻是她難以企及的,一生一世一雙人。

韓笑,多謝你,贈我這一世歡喜。

沐恬心滿意足地閉上了眼睛,任由黑暗將自己一直一直地向下拉去,貪婪地奪走自己最後的呼吸。

黑暗中,她嘴角勾起新月的弧度,說出來的話卻淡漠涼薄:「韓笑,別玩了。」

霎時間黑暗退去斗轉星移,韓笑好端端地坐在她的面前,手按在琴上,沐恬醒來得極不是時候,他一曲破軍尚未彈完。

這是沐恬極為熟悉的曲調,也只有在這樣的曲調中才能讓她放下一切防備。

那是在南疆瘴氣林里,她聽到重黎彈的調子。

「韓笑,當時在毒林外面的人是你,對嗎?」

片刻後韓笑點頭:「對,那天我正好路過。你竟然聽出來了。」

「只是,你不該這麼早醒過來。」

韓笑很早就聽人說,不知道這一代勾陳宮和長生宮的傳人都怎麼了,主殺伐的那一位肆意風趣,主長生的倒是凌厲得很。可第一次見沐恬他還是吃了一驚,那時沐恬正從一群馬賊手下救人,劍光凜冽出神入化,等她殺光馬賊放走那批商人,韓笑從樹上跳下來數了數,嗯,救的人比殺的多一個,長生宮的人果然有好生之德。

第二次韓笑再見沐恬,她已是長生宮宮主,統帥麾下修士開闢南疆,南疆的秘術詭情數不勝數,他看著她在雲荒禁地中艱難前行,想了想,橫琴在膝,為她彈了一曲破軍。

結果沐恬跌跌撞撞地從瘴氣中出來,第一眼見到的卻是抱琴路過的琴師重黎。

「原來是你,」沐恬點點頭,努力想擠出一個笑來,卻冷不防落了淚,「可是剛才你想讓我死,為什麼?」

一刻鐘前她還沉浸在韓笑編織出的幻境中,若是清醒得再慢一步,她就會徹底沉淪進這第九重天的深淵。

韓笑是勾陳宮傳人,最擅長的就是在無聲無息間奪人性命。

半晌,韓笑終於說:「我沒有想要你死,我只是想要你那把長生之劍——就是你在雲荒冰雪下,修成本體的那把佩劍。」

當年帝尊隕落,他便是在旁邊親眼看著。沐恬不涉世事太久了,久到她根本不知道,前一任帝尊隕落之後,便由他的嫡傳弟子襲了勾陳宮帝尊之位。

韓笑一直以為帝尊是真的神形俱滅,沒想到踏進九重天之後,他便察覺到一絲帶著嗜血氣息的靈識。瞬間,恐懼便纏上了他。

帝尊明明已死,為什麼還會有這樣熟悉的靈識?

唯一的解釋便是,帝尊當時並沒有死,他身負那樣高深的修為,縱使肉身粉碎,也還能像墜入冰崖的沐恬一樣保住魂魄。只不過沐恬以劍入道重見天日,而帝尊在這九重天中,怕是已經……徹底墮魔。

韓笑並不恐懼自己的命運,他只是怕,他身邊還帶著一個弱小的沐恬。

世上還有誰能殺死已經入魔的帝尊?韓笑自己都不敢放這個狂言,他曾試圖將沐恬送出這九重天,誰料帝尊早已察覺到他們的到來,鎖死了所有的出口。

就在絕望中,他猛然想起沐恬曾經對自己說過的話:「長生勾陳鏡面雙生,天底下能殺死長生宮傳人的,唯有勾陳宮的人。」

同樣,能殺死勾陳宮前任帝尊的,也只剩下長生宮裡那把世代相傳的長生之劍——那是前世沐恬隨身不離的佩劍。

韓笑本打算在幻境中哄沐恬入睡,將她的元神封在自己的琴中。接下來他取劍獨自去抗衡帝尊,身死名滅也好魂飛魄散也罷,至少他活著的時候,拼盡一切保護了沐恬。

韓笑原本計劃得很好,只是,她偏偏半途醒過來了。

魔氣的威壓越來越重,而沐恬聽他說完這些話,出乎意料地沉默了。

「你真的想要這把劍,我便給你。」

她握住他的手,指尖出乎意料的冰涼。

不遠處天地交接的地平線上,帝尊沉重的身軀也已經出現,他周身瀰漫著不祥的黑氣,雙眼早已變得通紅。神志已失,現如今的帝尊,不過是個只知道殺戮的傀儡。

沐恬向那帝尊看去,如果不出意外,那便是她將來走火入魔之後的樣子。

「想想自己將來會變成這樣,還真是無法接受啊。」她俯下身,輕輕擁抱了一下韓笑,手指拂動間,卻是盡數封死了韓笑的修為。

「韓笑,」沐恬輕輕地說,「你也許不知道,南疆的錯過,是我這輩子最後悔的事情。」

「你想要取那把長生之劍,可是用幻境是根本沒辦法拿到它的,幻境無法剝離我的本體和我的元神。」

她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因為這裡,真的是空的。」

「我從來不是凡人證道,我原本就只是阿娘以長生禁術賦予靈識塑造出來的傀儡。」

沐恬一直都記得,自己誕生在長生宮穹頂的二十四天姬圖之下,彼時她阿娘即將羽化,臨死前她放心不下沐嫣,便央占星師為她女兒占卜命運。

占星的結果是沐嫣會死在南疆開荒之中。

她娘難以接受這個結果,滿心不願讓沐嫣去南疆冒險,但是以她那種隨時會油盡燈枯的壽命,她死了以後,誰能看住沐嫣呢?

占星師為她出了個主意,便是傀儡之術。

用沐嫣的一滴鮮血,加上長生宮那能賦予萬物生命的禁術,兩者融進長生之劍,便塑造出了沐恬。

她本來就是為沐嫣承受災禍而生的,阿娘死前將那枚宮主指環交給她,逼著她發誓,要她承擔起長生宮的一切責任,為長生宮掃平一切敵人,要她終生不得傷害沐嫣哪怕一根頭髮,然後等安定下來之後,將指環還給沐嫣。

沐嫣將會成為長生宮盛世之主,受萬人頂禮膜拜,沒有人會知道她背後的那道影子。

因為影子是沒有心的。

「韓笑,」她在陰影中揚起一個笑來,「我生於二十四天姬圖之下,也只有這二十四天姬圖能讓我重新變回那把長生劍。」

二十四天姬圖,沐恬在長生宮勾陳宮都曾經見過,那二十四名天姬凌波而舞,構成的其實是一套上古陣法,長生宮與勾陳宮便是藉由這陣法流轉,平衡九州的生死陰陽。

沐恬後退一步,明明是在第九重天中,她頭頂卻有光芒閃起,勾勒出一幅幅天姬踏波而舞的絕艷輪廓。

在長生宮內點亮這天姬陣法,便會賦予萬物生命。

沐恬由這陣圖而生,也唯有她能夠在九重天內召喚出這二十四天姬陣。勾陳宮內的天姬陣法主的是殺伐,能將她身上攜帶的長生氣息一點一點抽取殆盡,重新變回那把無知無覺的長劍。

絕世的陣法橫空而出,她在這流光中起舞,跳的便是天姬圖上的舞蹈,帝尊身上的殺伐之氣在長生劍的長生氣息下不斷消融直至毀滅,周圍的一切都在破碎紛落,韓笑死死地看著,他的指甲深深地掐進了肉里,他拚命地想要掙扎,卻被牢牢束縛在原地。

沒人會相信世上竟然真的有人能跳出天姬圖上的舞蹈,萬魂齊喑中沐恬應節踏步,冥冥中似有人抽琴命操,五弦之瑟動,催挫昭昭王氣。

灼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

碎雲淵底飛雪呼嘯,最後一片雪花落下來時,沐恬低下頭來,半透明的身軀輕輕擁抱住了韓笑。

她露出一個孩童惡作劇得逞似的微笑來,她說韓笑,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連同我的份一起。

沐恬自己其實都說不清到底是什麼時候愛上韓笑的,也許是在那一生一世的白頭中,也許更早,當這個人在她最難過時出現,說沐恬跟我走的時候。

凜冽北風振漠,大雪落盡,雪花落在韓笑的臉上,片刻消融,連同那些驚世絕艷的天姬圖一起,連同沐恬逐漸透明的身軀一道。

三千菩提三千樹,三千花雨三千路。

業海未如三更燭,夢盡紅顏是白骨。

天姬圖逐漸暗淡,韓笑身上的封印終於隨之解開,他跌跌撞撞地奔過去,抱緊地面上那把長劍,泣不成聲。

當初沐恬錯認重黎時,韓笑就險些露面,但他還是忍住了。他想長生勾陳,一明一暗一生一死,從來都是毫無交集的命運,他到底在期待什麼呢?

可是韓笑忘了,勾陳宮與長生宮歷來鏡面雙生,遊歷結束他回到碎雲淵,卻看到細碎飛雪中,那個女子正在舞劍。

雪作生宣神為筆,為誰寫就風吹雨。

她舞了多久的劍,他就駐足看了多久。

再然後,沐恬掉進了雲荒禁區。彼時韓笑千辛萬苦熬過試煉,第一件事就是奔赴雲荒,禁區里無法動用靈力,他又怕十字鎬之類會傷到冰里的沐恬,就用十指生生把她挖了出來。

十指血肉模糊,他卻毫不在意。

他為她撫琴壓制走岔的真氣,帶她回長生宮,看到那一堂喜慶中,她眼中欲蓋彌彰的悲傷。

他想世上怎麼會有這樣的人呢?平白無故地住進了別人的心裡,不知道安分待著也就算了,讓人跟著她痛得千瘡百孔又是怎麼回事?

他想著他和她以後還有很長的日子,所以他總是半真半假地逗著她,把自己的真心夾在嬉笑里,好像這樣做了,他在她面前就不至於輸得那樣潰不成軍。

只是他沒想到,昨日今朝安可待。

卻是萬古千秋人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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