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第7期特稿 林希：青春美麗

青春美麗

林希

壹

1949年1月15日，天津解放，早在解放軍進城前三天，好一場大雪，把個殘破不堪的天津城，打扮得銀裝素裹，也算是分外嬌嬈了。

天津人私下議論，天助共產黨，要不是晚下這場大雪，國民黨守軍還能多堅持幾天，青天白日旗還不至於降得這樣快，國民黨守軍築下的工事，也不會如此不堪一擊。你瞧，時在隆冬，護城河凍成一層堅冰，解放軍越過護城河，如履平地，前兩天還颳了一場大風，冰面上落下一層厚厚的黃土，解放軍攻進天津城，連鞋底兒都沒濕，你說是不是天意。

天意。倒霉的國民黨，天滅你了。

老蔣呀，老蔣，你完嘍！八年淪陷，盼星星盼月亮，盼到國土光復，國民黨回來，幾年時間，搜刮民脂民膏，政治腐敗，特務橫行，物價飛漲，民不聊生，真到了天怒人怨的地步，上蒼派下天兵來收拾你，老蔣不亡，實無天理。

清除掉國民黨守軍設下的路障，拆掉堆在馬路中央的沙袋地堡，天津大街小巷立即一片繁華景象，解放軍進城第二天下午，有名的三不管大街就遊人如織，各家商號開始營業。天津大姑娘小媳婦走出家門，買針的買線的買花布的，生意立即興隆起來。到了晚上，各家飯館開張納客，賣得最火的菜肴，紅燒鯉魚。唉呀，自從大炮一響，市面上活鯉魚沒有了，天津人不吃魚怎麼活呀？今天軍管會用大汽車從白洋淀運來活鯉魚，紅燒，一桌一條，可把飯館老闆樂壞了。

解放軍進城的第三天，坐落在天津城郊的南苑大學清除掉堆在校門外的沙袋地堡，校門大開，第一批返校的學生湧進學校，學校里又蕩漾起青春的歡聲笑語。經過一場戰爭，學校完好無損，同學們重新聚首，大家跳躍歡呼，有同學帶頭，找來鑼鼓，一通敲敲打打，也不知從哪裡找來的紅絲綢，男女同學圍在腰間，熱熱鬧鬧，一場大秧歌扭起來了。

就在同學們扭秧歌的時候，突然有人一聲大喊：「解放軍來了！」

鑼鼓聲停住，扭秧歌的同學們站住，大家一齊向操場外面看去，果然，一位解放軍戰士從容地走了過來，解放軍戰士穿著黃綠色棉軍裝，頭上戴著東北野戰軍的兔毛皮帽子，足登日本軍用大皮靴，雖然沒有佩帶武器，但也絕對英武。呼拉拉同學們就向解放軍戰士跑過去，幾個女學生喊著叫著：「歡迎解放軍！」「向解放軍戰士致敬!」「慶祝天津解放！」

「解放軍同志，你好！」南苑大學漂亮的美女學生們向解放軍戰士涌過去，幾十隻小嫩手一起抓住解放軍戰士的大粗手，熱熱乎乎地握在了一起。

「英勇的解放軍戰士，你們辛苦啦！」跟在後面的男學生們喊起了口號。

「你們，你們不認識我啦？」被眾人圍在中間的解放軍英雄，獃獃地向大家問著。

「咦？」同學們呆了，你不是剛進城的解放軍戰士嗎？我們怎麼會認識你呢？

就在突然的冷寂瞬間，不知是哪位同學叫了一聲：

「呀！高紅燭！」

「文學院的那個高紅燭。」老同學認出這位解放軍戰士了。

圍在解放軍戰士身邊的美女們散開，幾位老同學圍過來，唉呀。果然是南苑大學原來的文學院三年級學生高紅燭。

《天津文學》2017年第7期

高紅燭，文學院高材生。讀書時曾在有名的文學刊物上發表過詩歌，南苑大學校長特意囑託教務處，對高紅燭同學要吃「偏飯」，圖書館發給高紅燭同學教授級的閱讀證，他可以進入珍本庫使用一切資源。如此得天獨厚的待遇，使高紅燭同學的學習成績遠遠超過了一般學生。

自然，有人不服：給我那樣的條件，我也不比他差。說對了，校長怎麼沒讓圖書館發給你教授級的借書證呢？高紅燭又不是校長的兒子，你老爸也沒少給你交學費，校長沒發你教授級的借書證，是怕你在珍本庫里哼小曲，喝啤酒。

高紅燭沒有辜負校長的厚望，在學校里，高紅燭什麼活動也不參加，就是埋頭讀書，從來不多說少道。1947年北京、天津的大學多熱鬧呀，幾乎每天都有遊行集會，學生們每天早晨第一句話，不是問今天去哪間教室，而是問今天去哪條街。

女學生們更說高紅燭三杠子壓不出來一個屁。南苑大學美女學生花枝招展地在高紅燭面前晃來晃去，高紅燭連眼皮也不撩，氣得美女學生們大罵高紅燭，死樣兒。

其實高紅燭頗有來歷，就連他能進赫赫有名的南苑大學，就是一段故事。

眾所周知，南苑大學是一所國立大學，國民黨時期，雖說是國立大學，一般人家的孩子也休想進大學，莫非高紅燭家有點什麼權勢嗎？

非也。

那麼，高紅燭是如何進了南苑大學的呢？

這裡面有個故事。

高紅燭中學畢業，因為家境困窘，沒有報考大學。正好一家親戚在天津開著一家書店，書店老闆看高紅燭孩子可靠，博覽群書，便將高紅燭請到書店來幫助照看生意。

在書店裡，高紅燭既不是照看店面的夥計，也不是賬房先生，老本家知道這孩子博學，而且喜愛文學，就讓他操持書店的經營管理，譬如什麼書好賣，最近學生們喜歡讀哪位作家的小說呀，全讓高紅燭「拿主意」。

高紅燭是一個有志向的青年，在書店裡，他一面照看生意，更多的精力和時間還是用在自學上，高紅燭喜愛文學，立志做一位詩人，他保存了幾乎所有詩人的作品集，把許多詩歌名篇抄錄在自己筆記本上，更有許多詩篇，他能夠銘記在心，背誦如流。

一天，高紅燭正在書庫里查看存書，一位夥計走進來，急慌慌地對高紅燭說：

「高先生，快出來看看吧，幾個不講理的學生，進門就喊著買蠟燭，我說我們書局不賣蠟燭，他們還喊有多少買多少。唉，這年月只有學生最不講理。」

高紅燭跟著夥計穿過庭院走進店鋪，迎面正看見十幾個胸前佩著南苑大學校徽的學生，一個個面色凝重，胳膊上還佩著黑紗，看得出來一定是他們最敬愛的老師、或者是校長去世了。

「我們高先生來了，你們買什麼東西對他說吧。」書店夥計對學生們說著。

「我們買《紅燭》，」一位學生對高紅燭說。

心有靈犀，高紅燭立即就明白了，他們要買聞一多先生的詩集《紅燭》。

「唉，小店倒是進過幾冊《紅燭》，可是已經賣出去了，我去書庫看看，也許還能找到一冊。」說著，高紅燭返身要走，還沒有走出店鋪，就聽見後面的學生憤憤地喊道：「殺了人，還查封書，法西斯！」

高紅燭心中一跳，突然停住腳步，向學生們輕輕地詢問：「這位同學，你說什麼殺人？」

「掌柜，你只知道賣書賺錢，你還不知道呀，聞一多先生在昆明被特務暗殺了。」

啊！

一下子，高紅燭腦袋一陣暈眩，眼前一片漆黑，幾乎跌倒在地上，急忙扶住牆壁，努力站穩腳步，獃獃地站了好久，才看清楚眼前的景象。

「聞一多，新月派詩人，特務怎麼殺他呢？」高紅燭尋思著，向那位學生問道。

「李公朴教授遇害之後，聞先生萬分憤怒，在李先生追悼會上，聞先生髮表了痛斥國民黨法西斯罪行的演說，才離開追悼會會場，早就埋伏在附近的特務向聞先生下了毒手。為悼念聞先生，抗議國民黨法西斯特務統治，晚上我們學校舉行詩歌朗誦會，朗誦聞先生的詩歌，可是跑遍了全城，也買不到聞先生的詩集……」一位同學聲淚俱下地向高紅燭述說了聞先生遇害的經過。

「怎麼？聞一多先生被殺害了？」高紅燭幾乎大聲地向同學們問著。

「你看報。」說著，一位同學將一張報紙交到高紅燭手裡。

高紅燭接過報紙，雙手哆哆嗦嗦，像是接到手一個大火球，在高紅燭手裡哆哆嗦嗦的報紙，醒目的大字標題，《聞一多先生於昆明慘遭殺害》。

高紅燭懵了，在他的心裡，這個世界變成了永遠的黑暗。他心中的明燈熄滅了，而且，這盞明燈是被惡勢力使用野蠻手段扼殺熄滅的。

「同學們，我酷愛聞一多先生的詩歌，我的名字就取自聞一多先生的詩篇《紅燭》，聞一多先生的詩歌點燃了我生命的火焰，特務暗殺聞先生，同學們舉行詩歌朗誦會，我不僅全力支持，晚上我還要參加，買不到詩集不要緊，晚上我一定給大家送去，我們有石版印刷機，同學們，你們先回學校去做準備，我立即就去石版作坊。我不可能帶去詩集全部62首詩歌，只能給大家帶去其中最重要的詩《紅燭》。」

「我們就要這首詩。」同學們齊聲說著。

說著，高紅燭小哥挺身站到眾人面前，情不自禁地背誦起聞一多先生的著名詩篇《紅燭》

紅燭啊！

這樣紅的燭！

詩人啊！

吐出你的心來比比，可是一般顏色？

紅燭啊！

是誰制的蠟——給你軀體？

是誰點的火——點著靈魂？

為何更須燒蠟成灰，

然後才放出光？

一誤再誤；

矛盾！衝突

紅燭啊！

不誤，不誤！

原是要「燒」出你的光來——這正是自然的方法。

紅燭啊！

既制了，便燒著！

燒罷！燒罷！

燒破世人的夢，燒沸世人的血——也救出他們的靈魂，也搗破他們的監獄！

紅燭啊！

心火發光之期

正是淚流開始之日

……

（節選自《天津文學》2017年第7期）

（林希，原名侯紅鵝，1935年生於天津。師範學校畢業，做過老師，曾經被調入天津作家協會，做過雜誌編輯。1955年受胡風案株連，被定為胡風分子，離開作家協會，到工廠參加勞動。1957年被劃為右派，從此被送到農村勞動，種過地，挖過河，摔過磚，掃廁所，蹬三輪，做過勤雜工。1980年平反，回作家協會，重操舊業，先是寫詩，後來改寫小說，偶爾還寫過劇本。得過幾次獎，先後出版幾本詩集，幾部長篇小說，幾十本小說集和幾本地域文化專著。）

《天津文學》2017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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