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歷史2 回憶我的丈夫岳樹猷
口述:張秀樾 記錄整理:孫和軍
採訪時間:2006年2月16日
採訪地點:干石覽朝陽村張秀樾老宅
我叫張秀樾,今年92歲了,沒有事體好做,每天坐在阿拉張家四合院的祖堂門口,睏在這把竹椅上,晒晒太陽。我眼睛有點花,聽力、思路和表述能力不比年輕人差。當你踏進這座大院子牆門時,我其實已經感覺到了有陌生人進來了,呵呵。
阿拉老屋道地和檐街是方方正正的石板鋪的,儂看阿拉張家祖堂的地面有隱隱的紋路吧?可能被苔蘚遮蓋上了吧?祖堂門楹上原來是有一塊匾的,是大清朝不知哪位皇帝獎勵給張家的「欽旌」匾。解放後張宅被用作敬老院,把原刻有串龍、皇印和「欽旌」字樣的正面削平,重新繪上鮮花和白鴿環繞的「幸福堂」三字。
算起來,這幢院子有一百年以上歷史了,聽我爸說是我爺爺在原址舊房的基礎上推倒重建的。那年我還未出生。如今張家的下代子孫們都出去發展了,偌大的老宅,我成了唯一的留守者了。
我的爺爺在上海給某老闆駕馬車(原音如此),後來發達了,帶著在干石覽出生的兩子一女去了上海。我的父親叫張章齋,很有學問,一生從政,曾在北京民國政府總政院秘書廳(原話如此)工作。
我十二三歲時,算算應該是1926年或者1927年,我父親跟我講起過,當時的北伐革命軍與孫傳芳的五省聯軍在江西省交戰,處於對峙狀態。阿拉浙江人不希望被外省的軍隊治理,提出了「浙人治浙」。廣東方面派人在阿拉浙江動員,浙江省內部亦有人在作「大活動」,為頭的人物叫褚輔成,他是江蘇浙江安徽三省聯合會主要發起人,他一面與江蘇省的士紳們電孫傳芳主和,一面策動周鳳岐、陳儀兩部浙軍開拔撤回浙江,保衛桑梓。浙江自治同志會、上海全浙公會等公團開了一次會議,呼籲和平。會後,聯名致電九江的孫傳芳總司令和漢口的蔣介石總司令,電文是大名鼎鼎的沈鈞儒先生起草的。呼籲請孫、蔣停戰撤兵,並請孫總司令將留在九江的浙軍全部返回浙江,來維護浙江的時局。聯合簽名的有褚輔成、沈鈞儒等20多個浙江名流,我父親張章齋也是其中一個。[1]
我小時候在干石覽隆教寺小學堂念書,又在上海讀完初中。不久上海戰事吃緊,又回干石覽老家躲避戰火。
我有兩兄一弟,大哥張延衷於婚後一年零一個月患病而亡,拋下我阿嫂及剛滿月的侄子,我阿嫂後未再嫁,現年已90多歲,一直住在上海一所敬老院里。二哥張維棪從商,土紳丁淞生與定海縣縣長蘇本善交惡,1939年6月東洋兵佔據定海後,蘇本善撤退至大榭島,丁淞生懷疑我二哥張維棪與蘇本善有交情,就乘機把我二哥打死了。這年年底,蘇本善打著抗日的名義又返回定海,將丁淞生部剿滅,並將我的四弟張維澤收歸旗下。有一次,我四弟隨蘇本善的一支小分隊在東鄉洞嶴活動,我四弟夫婦住在老百姓家裡,不料被附近清泰庵一尼姑告密,夫妻倆被東洋鬼子抓捕殺害。
我的丈夫就是定海解放前夕在政界很有知名度的岳樹猷,我丈夫老家在溫州永嘉縣,從小隨我公公來到定海。岳樹猷21歲畢業於浙江政法學堂,先到永嘉做了一任實習區長,以後長期在定海工作。1934年認識、結交了我四弟張維澤,我20歲那年,就在定海成仁祠和岳樹猷結婚了。1936年開始,岳樹猷任國民黨定海小沙區督導員、督導主任,後被蘇本善委任為西區(小沙區)區長。岳樹猷在任上主持召開過「小沙區抗日宣傳宣講比賽」,授意干石覽鄉鄉長出資做了5塊抗日宣傳牌,為民眾夜校提供3盞馬燈。亦曾一度被中共地下黨定海縣工委列為統戰對象。
1945東洋兵投降後,我丈夫調到鎮海縣當縣長,在柴橋創辦了一份報紙叫《定海簡報》。後來,縣長不想當了,就辭職回到了定海。大概是在1947年,我丈夫就當選了國民代表大會代表和立法委員。1949年,國民黨浙江省政府遷到定海後,我丈夫和定海縣參議會議長宋豪士、縣黨部書記長趙昌渭等幾個講得攏的人,常交談形勢,發表見解,引起了國民黨特務機關猜忌。
大概在寧波解放前頭一個月,一個年紀輕輕的國民黨立法委員叫毛翼虎(覺人)與浙江省財政廳廳長陳寶麟等人也逃到了定海,到了住我家。寧波解放後,另一民立法委員羅霞天一家四人也從上海逃到定海,住到了我家。這好像引起了定海國民黨軍政當局的猜疑,有幾次大宴會,浙江省軍政當局邀請當時在定海的浙江地方銀行董事長徐桴、毛翼虎,還有我丈夫岳樹猷都參加了,卻故意冷落羅霞天等人,不邀請他們參加。意思是在提醒和警告這幾個人。最關鍵還有一個叫許蟠雲的黃岩人,他也當過浙江省政府委員、動員委員會書記長,還被任命為浙閩邊清剿副指揮官,他也來到了定海,還和羅霞天一起離開了定海。浙江軍政當局懷疑許蟠雲到定海來策動起義,策動對象就是毛翼虎和我丈夫。這完全是無中生有。因為許蟠雲從來沒有和我丈夫談起過起義的事。
此後,謠言紛紛,都說許蟠雲、羅霞天他們兩人是逃走的。省政府那邊也有人傳出秘密消息,說我丈夫和毛翼虎兩人假使再在定海住下去就有危險,應該想辦法快點離開。我丈夫和毛翼虎商量後,決定還是從台灣到廣州再到香港,然後再到寧波暫住毛翼虎家,待定海解放後岳再回定海。
可是來不及了,我丈夫,還有我丈夫的弟弟、定海縣參議員岳樹德,還有國大代表宋豪士、定海縣黨部書記趙昌渭和一個叫梅林的人就被浙江省綏靖副總司令趙靄輝以「通共」的罪名被秘密逮捕,關進了定海城關東管廟,那裡有個集中營一樣的地方,再也沒有出來過,我東打聽西打聽,想去東管廟見丈夫一面都不準。從此以後,我再也沒見過我丈夫。聽說承辦這件案件的是浙江省政府定海稽查處。刑審逼供,慘無人道。我接到過一封我丈夫從監獄中設法送出來的密信,說他在獄中被嚴刑拷打,吃的是石灰拌沙子的飯,立在有水有尖石子的木桶內過夜,說這樣活著,還不如早點死了痛快,吃不起苦頭,屈打成招,依照他們布置好的說法,承認由人介紹參加共產黨,承認將在定海策動起義,成功後將任共產黨華東區政委。信中我丈夫又囑託我:「願我世世代代子孫,不要做公務人員,布衣暖,飯菜香,做一個子民百姓最好。」當時,毛翼虎發動在台灣的近四十名立法委員聯名致函定海浙江省當權者,指出他們違反憲法,應立即釋放這五人。結果反而導致當權者將這五人押到海上,被縛石沉海冤死。過後,定海辦的《浙海日報》上登載了一則不尋常的消息,說是海上狂風驟起,岳樹猷等五人乘坐的一艘汽艇駛回台灣時,途中觸礁沉沒。毛翼虎去台灣又返定海,再逃寧波。解放後擔任了全國政協委員、寧波市政協副主席。
丈夫遇害時,我只有35歲。當時大兒子9歲,二女兒8歲,小兒子3歲。我一直留守在干石覽娘家張宅,辛辛苦苦把兒女們拉扯大。
唉,亂世功名不值錢啊!我想到丈夫的一生遭遇,就只能這樣總結一句話。
[1]轉載自王天宋的博客《褚輔成:請孫傳芳將留潯預備隊之浙軍全部返浙,藉維浙局》:
「上海全浙公會昨日(10月15日)下午三時召集董事會,到十餘人。首由褚輔成報告各方情形後,即討論和平運動進行辦法。結果,發電致孫、蔣兩方,請其即日停戰撤兵,再商善後辦法。並請孫總司令將留潯預備隊之浙軍全部返浙,藉維浙局。電文擬妥後各人簽名拍發。其電如下:(一)致孫傳芳電:九江孫總司令鑒:聞和平代表提議停戰撤兵,雙方接洽,已見端倪,東南人民額手稱慶。維邇日魯軍假道,風傳甚盛,人心惶恐,閭閻震驚。復以時屆冬防,尤宜兼顧,止戈為武,時不可失。自我先施,益貽令德,尚祈毅然即日宣布停戰,劃地緩衝,然後公議善後,億兆生靈,實利賴之。再,浙軍全師出境,地方空虛,伏莽潛滋,地方治安,在在堪慮。伏讀貴部參謀處元日通電,前方鞏固,總預備隊已無留潯必要。則權衡事勢,如荷允飭留潯預備之浙軍全部返浙,既為人民所禱祝,當亦無背於我公保境之初旨,諒為我公所樂從者也。除電蔣總司令即行停戰外,謹此電陳。褚輔成、俞鳳韶、王曉籟、沈鈞儒、虞和德、周繼瀠、殷汝驪、田稔、汪漢滔、余名銓、朱章賓、張傳保、許燊、陳禪、張章齋、鄔志豪、江仲權、徐熙、何炳松、高爾嘉叩。」根據以上電文內容看,張秀樾所言非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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