骷髏長肉、不能見血，德國的遊戲審查制度有多嚴格？

當德國人將「認真、嚴謹、守規矩」這些流傳廣泛的「德式優良品質」發揮過頭時，就會變成「固執、死板、認死理」。在遊戲審查時，德國人就變為了後者。

1945 年 5 月 8 日，納粹德國宣布無條件投降，這個給世界，也給德國自身烙下了無數傷痕的政權就此解體。

但德國的磨難依舊在持續著，在鐵幕的籠罩下，155 公里的柏林牆將德意志生生撕裂了近三十年之久。戰爭已經遠去，但傷痕不可磨滅，「納粹」這個詞語，在世界各地都幾近成為了不可逾越的紅線——在德國尤是。

如今的德國數次立法、修法，最終將「不得以任何形式對納粹執政時期的暴行與專政予以贊同、否認或者為其辯護」寫進了《刑法典》中。

這種「不得以任何形式」當然也包括了音像製品與電子遊戲。於是一個和大多數發達國家相似、但卻更為嚴格的分級審查機構——娛樂軟體檢驗局（The German Entertainment Software Self-Regulation Body，德語簡稱為 USK），或稱軟體分級系統，便在 1994 年應運而生。

我們應該相信這個機構的成立完全是出於人性的善意和德國對戰爭罪行的反思，但隨著時間的推移，USK 卻在極端的道路上愈行愈遠，最終為德國的玩家們親手編織出了另一道鐵幕。

在 USK 的官網上，有這樣一副頭圖簡明扼要地介紹了現存於德國的分級制度：

身為玩家，我們接觸得最多的分級一般是適用於北美的 ESRB 和歐洲諸國的 PEGI 制度。

從 USK 主頁以及其提供的介紹文檔中來看，德國的這五個分級和它們沒有特別大的區別。除了被視為禁忌的「USK ab 18」級別（可以不太嚴謹地對應成 ESRB 制度的「Adult Only」級別：幾乎全平台的禁售）以外，對於其它幾個級別遊戲的銷售和發行並沒有太多的限制。

但是為了讓自家的遊戲被評為「USK ab 16 freigegeben」（最後那個詞兒的意思是「朕恩准你發售」）或者為了拿到「USK ab 18」，遊戲廠商要付出的努力，要比從任何一款分級制度降級都多得多——他們的手段通常只有、也只被限制為一種，就是我們耳熟能詳的「和諧」。

USK 的紅線有兩條，第一條就是前文提到的「納粹元素」。納粹以其強大的軍事力量、尖端的科技、極端的狂熱和殘忍的暴行留名於世，這自然滿足了不少遊戲里成為 BOSS 的條件。

走寫實路線的，無論是《盟軍敢死隊》、《榮譽勳章》還是《狙擊精英》等等，你最終都要扳倒納粹；再科幻一些的，有《超級戰士》、《德軍總部》等；甚至還有帶恐怖和無雙要素的，唔，《使命召喚》的納粹殭屍模式……

在遊戲廠商看來，這無疑是很「政治正確」的，因為他們都讓納粹以負面的形象出現，而且其陰謀在最後也都被挫敗了。

也有遊戲會允許玩家扮演納粹德國進行玩家間或是人機對抗，但他們在平衡性和劇本上的苦工也都確保了「絕對不以任何形式宣傳或讚揚納粹暴政」。事實也證明，這些遊戲在其它國家發行時的送審之路都暢通無阻。

但德國例外。USK 辦公室里的大老爺們才不管納粹在遊戲里是以正面、中立或者反面角色出現，只要你出現了納粹元素，那就統統斃掉。

在這種「一刀切」的政策下，事情就變得有趣了起來：二戰戰略遊戲的派系出現納粹被勒令和諧固然勉強能說情有可原，但許多「為了推翻納粹而戰鬥」的英雄們卻也不得不面臨被閹割的窘境。

由 Bethesda 發行的《重返德軍總部》系列的自我「和諧」可稱近幾年在中文遊戲圈內影響最大的一個例子了，將納粹標誌性的「卐」字旗替換成不那麼敏感的鷹旗，把文本中直白的「Nazi（納粹）」換成「Regime（當權者）」等等不一而足。

但有一個例子卻更好玩，因為它第一次讓整個歐美的玩家們都「同仇敵愾」了一回——這個老遊戲的名字叫做《生化尖兵》（又譯「希魔復活」，Bionic Commando）。

《重返德軍總部：舊血脈》在 Steam 上也分為普通版和德國特供版

1988 年，在 FC 平台上，卡普空發售了備受好評的《生化尖兵》第二代——而這一作也成為了該系列最出名的一部。在日版的原設中，這個遊戲的副標題為「ヒットラーの復活（希特勒的復活）」，並且整個遊戲都和納粹息息相關。

日版卡帶中的一些實際遊戲畫面

這一年，USK 這個機構還沒有正式成立，但整個德國政府對於納粹元素的敏感度卻更甚之後。為了保證海外版的發行，卡普空自然對遊戲內容進行了大幅度的刪減。

首先把遊戲副標題的「希特勒復活」直接刪去了，在歐美以「Bionic Commando」為名——這就是為什麼這款遊戲會有兩個乍看截然不同的主流譯名的原因。

接下來他們就上了殺手鐧：大變活人，直接把貫穿全程的 BOSS 希特勒換成了一個不知名的路人甲「Master-D」。

「和諧」前後的遊戲封面、部分遊戲場景對比圖——看到封面上 BOSS 的變化了么

但接下來卡普空的操作，卻讓人有些意想不到，這個修改後的版本，不是特供給德國玩家的，而是面向整個西方市場——無論你是美國人、英國人還是紐西蘭人，你都只能玩到這個修改後的版本。

再往後，甚至這個修改版反而吞噬了原版的設定——隨後日版的希特勒也神秘失蹤了，且自此以後所有的續作設定 BOSS 都不再是納粹政府而是一個極端軍國主義獨裁者「Master-D」。

一位德國玩家在網上撰文抨擊了這種做法：

這種做法非常傻，就好像你把萬字旗換成鷹旗、把 BOSS 換成一個虛擬獨裁者，我們就真的不知道他們影射的是啥了一樣。不過我們也沒啥怨言，雖然我們不能打納粹，美國佬也一樣不能打納粹呀！

包括他在內，幾乎所有德國玩家都對這種做法頗有微詞，他們把「一刀切」歸結於 USK 乃至德國政府的官僚主義作風。

但他們的聲音卻太過微弱，因為大多數德國人——特別是那些執掌經濟、文化和政治大權的精英階層以及在家庭里德高望重的老人們——對此事都秉持默許的態度。

老一輩的人的記憶里還烙印著德國的苦難，中年階層則從小就接受了嚴苛的反納粹教育，「納粹」已經變成了一個思想上的雷區。

他們甚至都不能像說出一個普通的單詞那樣談論這個詞，大多數人甚至根本不敢去想它。

一位德裔專欄作者 OpiumHerz 如此寫到，並提到這樣一件事：在他小時候，他曾經問他的母親為什麼《德軍總部 3D》（一款著名的對抗納粹遊戲，同時也被認為是 FPS 的開山之作）會被禁售，而他的母親則只回答了他七個字：「因為它有關納粹」。

但是光這樣還不夠，政府和 USK 的老爺們又把無可避免的暴力社會問題也歸結到遊戲上（聽起來熟悉么？），於是制定了第二條紅線：「血腥暴力」。

這本來也無可厚非，就算是 ESRB 分級制也把「過多的血腥內容」當作是 Adult Only 評級的標準之一（雖然幾乎沒有遊戲是純靠血腥內容被評為 AO 的），但還是那個老問題：USK 太敏感了。

有多敏感呢？十六個字來形容：滴血不沾、骷髏長肉、天涼穿衣、禁煙禁酒。

之前那位專欄作家特意做了如下幾副對比圖，包含了他曾經接觸過的遊戲（現在看來都頗有年代感），剛好能把這十六個字解釋得無比精準。

滴血不沾

骷髏長肉

天涼穿衣，可能不太容易看出來，德國版給這幅畫穿上了……呃，比基尼

禁煙禁酒

當然最有趣的例子還得數《半衰期》（又譯「半條命」，Half Life），著實可稱設計師頭腦風暴的狂歡：既然要「和諧」，那我們就整點好玩的！

既然不讓見血，那我們就把整個肉做的人替換了，全上機器人多方便——撬棍砸下去，血肉橫飛變成了彈簧齒輪亂蹦。Valve 曾經也是一個多麼才華橫溢的遊戲製作公司啊！

但玩家的反饋卻依然絕望：「最後評級還是 18+」

或許各位還有印象，在前文中有這樣一句話：「為了拿到 USK ab 18 評級」。這句話在常人看來是很不可理喻的：因為「USK ab 18」後面根本沒有「freigegeben（准許銷售）」這樣一個後綴，就和 Adult Only 評級一樣，基本上宣告了一款遊戲在大多數銷售方式上的死刑。

但不同的是，Adult Only 評級從實施開始，至今只有 29 款遊戲榮登此列，最新的一款是 2015 年七月發售的《仇恨》（Hatred）。而 USK ab 18 評級的遊戲則有……唔，浩如繁星那麼多。

在 USK 的說明文檔中，他們是這樣定義 USK ab 18 評級的：「該類遊戲幾乎總是涉及暴力因素，且時常讓玩家處於黑暗壓抑的氛圍中，因此他們只適合成年人玩耍」。

這很正常，不太正常的是接下來這一句：「這種評級包含了第一人稱射擊遊戲、動作冒險遊戲和開放世界遊戲，只要它們的背景設定里含有戰爭、衝突或者團體之間的野蠻爭鬥這類元素，就會被評為該等級。」

接下來文檔里還善意地舉了一些例子，包含了《無主之地 2》、《戰爭機器》、《戰神》、《行屍走肉》等遊戲，再去官網上查詢的話，任何和這些例子有類似元素的遊戲都毫無例外地被評為了 USK ab 18 級。

即便如此，這也是對廠商莫大的恩賜了——你至少能合法地賣給成年人——因為 USK 手中還保留著一個大招：拒絕評級。

根據說明，只要是 USK 認為某款遊戲「包含有不適合兒童和青少年的內容」，他們就有權拒絕為該遊戲評級，這是死刑宣判。

隨後這款遊戲會被移交至對青少年有害音像製品審查部（Federal Department for Media Harmful to Young Persons，德語簡稱 BPjM），這個部門有權力決定是否讓該遊戲「適度銷售」（這是死緩）或者禁止銷售（死刑立即執行）。

「適度銷售」是一個委婉的說法，它執行起來大概是這樣的：你的遊戲不能在德國投放任何廣告宣傳，只能銷售給成年人，如果有未成年人通過任何途徑玩到了這款遊戲，當地政府都可以根據法律起訴相關責任人和遊戲發行商。

這相當於一個定時炸彈，所以通常如果一款遊戲被拒絕評級了，那麼廠商會很主動地退出德國市場——動視暴雪、微軟、EA、育碧、Take Two、卡普空、光榮、任天堂、世嘉、SE 等等。

只要你能想得出名字的大公司，基本上都在幾款甚至幾十款遊戲在被拒絕評級後主動退出了德國市場，遑論更多名字不被玩家們所熟知的小公司。

一年多以前，在 Steam 針對德國用戶的一則有關 26 款遊戲的下架通告的討論區里，一位用戶曾抱怨說：德國玩家的庫是最畸形的，因為除了滿眼可見的「低暴力版」後綴以外就是「您搜索的物品不在該區銷售」。

但如今，他們或許看到了一絲曙光。

根據 Gamestar 在去年十月底的報道，延續了其前作「子彈橫飛，鮮血滿屏」特色的殭屍對抗射擊遊戲《殺戮空間 2》將原始版本送至了 USK 評級，並最終被評為了 USK ab 18，而非前作的拒絕評級。

「這並非是一個輕描淡寫的事情，」報道中寫到，「這次評級來之不易，因為政府強烈反對這一行為，最終這個決定是由法院一致裁定通過才得以施行的。」

除此以外，像是《毀滅戰士》、《輻射 4》以及《影子武士 2》等原先被拒絕評級的遊戲，也在隨後收到了 USK 評級，甚至未和諧版的《戰地 1》竟然拿到了 USK ab 16 freigegeben 級。

再往後，經過了十九年的等待，Valve 官方也獲准在德國 Steam 商店上架了正常版本的《半條命》……

或許是德國佬們想通了。文化管制就像捏彈簧，一味地打壓不僅可笑，還會引起更叛逆的反抗，疏解才是正道。

或許德國佬也正在逐漸明白，要為一段歷史贖罪，最首先要做的不是禁止它而是正視它。

等到他們想通了的時候，鐵幕就終將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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