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六記》15：終結篇

歷時半個月，在和朋友們分享《浮生六記》中有關沈復芸娘的重要片段之時，我也多次重讀這些內容，禁不住有了更多感慨。

芸娘聰慧明達、溫柔可親、蘭心蕙質、性情脫俗，是個至真至純之人，她被譽為中國文學史上最可愛的女人，可以稱得上男子最理想的妻子。但為何堪稱完美的她，竟兩次被趕出家門，處境凄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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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說，戀愛是兩個人的事，結婚是兩個家庭的事。又有人說，結婚相當於買一贈二，訂購個老公，送公公婆婆，如再有小姑子小叔子之類，那就是買一贈幾，生活幸福指數其實更大程度上取決于贈品。

而在古代封建大家庭里，幾世同堂，封建家長制度森嚴，夫為妻綱，女性，特別是年輕女性，幾乎毫無地位可言。

芸娘是幸運的，她嫁了個愛她懂她的丈夫，但她又是不幸的，她有個性情暴躁、自以為是的公公，心胸狹窄、愚昧多疑的婆婆，更有個卑鄙無恥、陰險狡詐的小叔子，她的悲劇幾乎註定了。

芸娘是個智商極高的女人，無師自通，竟能認字，更能吟詠，而她的女紅、廚藝都極好，善於理家，生活中種種小事也都能安排妥帖。她本不愛說話，經過沈復引導，竟至健談。不管是射覆，還是課書論古、品月評花，於她都是陌生領域，但她都能駕輕就熟、收放自如，表現出極高的悟性。

她的情商也不低。約婚後，暗藏暖粥小菜以待夫君，此事成為夫君婚前最美好的回憶。婚後，終日無怒容，事上以敬，處下以和，日日早起，即便夫妻相處，也恭謹有禮。第一次觸怒公公後，不讓沈復解釋，說寧願被公公責怪，也不願失去婆婆歡心。她的想法很有道理，公公固然是一家之長，但常年在外，鞭長莫及，而她日日都要在婆婆眼皮底下生活，婆婆才是真正的一家之主，失去婆婆歡心，才是可怕。

沈復常年在外，芸娘可謂風箱里的老鼠，兩頭受氣。公公讓她代筆家書，婆婆偏不讓，她不敢解釋，得罪公公；按公公心意為公公物色一個小妾，得罪婆婆；為了緩和與婆婆的關係，寫信讓沈復送走小妾，再次得罪公公；卑鄙小人沈啟堂向人借錢讓嫂子擔保，不還欠款反而在父親面前誣陷嫂子。就這樣，一言不合就發怒的公公一氣之下將芸娘趕出家門。

過了兩年，公公了解事情真相，親自到蕭爽樓接回沈復芸娘夫婦。在公公看來，他已然是個慈父，而在芸娘夫婦看來，他們已重得父母歡心。

其實不然，芸娘病重，沈復無館，靠賣畫艱難維持一家人生計，十四歲的女兒因無冬衣凍得整日顫抖，芸娘發誓不再看病。如此艱難的處境，喜認義子的沈復之父有義子二十六人，沈復之母有義女九人，沈復之父家底頗厚，媳婦即使不是親媳婦，但孫女總歸是親孫女，但此時，公公婆婆又在哪裡？為了補貼家用，芸娘強撐弱病之軀，綉了十日《心經》，病情加重。

後來，因朋友借債沈復作保，朋友攜款逃竄，債主上門叫罵，公公又神奇地出現了，怒斥沈復濫交小人，不思進取。恰逢芸娘幼時好友上門探病，公公想當然地以為是娼妓憨園所遣之人，把賬再次算到芸娘頭上。於是芸娘在病入膏肓之時，第二次，也是最後一次被趕出家門。

芸娘死後，沈復攜牌位還鄉，婆婆為之悲傷，畢竟是自己的親侄女，不知她可曾為自己的推波助瀾而有些許的悔恨？可恥的沈啟堂，借言父親余怒未息，再次把沈復趕出家門。因為沈啟堂隱瞞不報父親生病的事實，沈復怕父親生氣不敢還鄉，父親臨終也沒見上一面，不知這個脾氣暴躁的老頭後來有沒有弄明白真相，有沒有再次覺得愧對芸娘？

芸娘在這個大家庭里是個失敗者，而沈復又何嘗不是呢？三次被趕出家門，父親臨終沒有見上一面，父親喪事無權過問，父親遺產沒有分得絲毫，甚至辛辛苦苦代人抄寫得到的一點點錢也要被弟弟以安葬父親為由巧言哄去。

即使生於這樣的中等富貴之家也要有《甄嬛傳》宮斗劇的膽識、謀略、手段、心計，至真至純的芸娘，哪有勝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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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結局凄慘，除了封建大家庭的原因，也有芸娘自己的原因。

她的主要原因就是執念太深。

從初入沈家，她就心心念念要做一個好媳婦，討公婆特別是婆婆的歡心。

她做任何一件事，首先想到的是婆婆會怎樣想。初做新婦，她日日黎明即披衣急起，為的是怕婆婆嫌自己懶惰。在《消夏》一節中，沈復說自己先去老嫗家探看，如果合意便去小住一月，芸曰：「恐堂上不許。」在《易裝》一節中，妝扮已好出門之際芸娘忽變卦曰：「妾不去矣，為人識出既不便，堂上聞之又不可。」在卷三《坎坷記愁》中，婆婆不讓她代筆家書，公公認為是媳婦不屑於代筆，芸娘不讓沈復解釋，害怕婆婆生氣。婆婆因公公納妾而遷怒於她，她為了改善和婆婆的關係，想要沈復遣走小妾，結果讓公公得知，不僅事情不成，她反而被趕出家門。她一心想要得到婆婆歡心，最終也沒得到。

她的另一執念就是務必要為沈復找一個既美且韻的小妾。

關於這一點，我們很多現代人理解不了。她和沈復情投意合、如膠似漆，過的可謂神仙日子，為什麼非要再找一個女人和自己分享丈夫？

我想原因之一可能是在當時納妾是一種普遍的風氣。文中沈復父親在兒孫滿堂時尚且納妾，更何況正值壯年的沈復？直接觸動芸娘為沈復納妾心思的是沈復的表妹婿，他納得一美妾，四處炫耀，還特邀芸娘往觀。芸娘卻覺得此妾只是美艷卻無風韻，自此便痴心要為沈復納得一完美之妾。

間接觸動芸娘納妾心思的我想可能是李漁的《憐香伴》吧，當然這也是芸娘要為沈復納妾的另一原因。芸娘雖和沈復多有詩書唱和之歡樂時光，但大部分時間，沈復都在外地就職，芸娘獨自在家，作為一個文采極高、情感極其豐富的女人，不免孤獨寂寞，加之大家庭的紛紛擾擾，她更感獨木難支。假如有一個女子，德才兼美，又能和自己情趣相投、心靈相通，兩人在丈夫在時一起紅袖添香、品月評花，在丈夫不在時朝夕相伴、免除孤獨，既為閨中密友，又為心靈知己，還能一起應對大家庭的種種事端，豈不美哉？

她有一顆赤子之心，把一切都想像得太美好。所以當她遇到憨園之時，感覺遇到了理想的那個她，於是日日用心籌謀，沈復奉勸也當做耳旁風。後來，有權有勢的富貴人家也看上了憨園，以千金作為聘禮，並許諾為其母養老，憨園變心。芸娘籌謀了一年有餘，在已水到渠成之時卻出現如此重大變故，一腔深情所託非人，她深感受到愚弄，血疾複發並一日日嚴重。憨園本娼妓之女，親朋好友都因她和娼妓結交而詆毀她，認為她不守婦道，而這也正是公公第二次將她趕出家門的主要原因。

因為一心討得婆婆歡心而未得，因為一心為夫君覓得美妾而未得，反而弄得在親朋好友面前聲名狼藉，無家可歸。她又有些《紅樓夢》里秦可卿的性子：「雖則見了人有說有笑，會行事兒，他可心細，又心重，不拘聽見個什麼話兒，都要度量個三日五夜才罷。這病就是打這個秉性上頭思慮出來的。」她自己也說自己平素又多過慮，這樣的性子，這樣的遭際，簡直就是死路一條了。

我想，假如憨園沒有變心，如芸娘所願成為沈復小妾，他們的日子又將如何？沈復會繼續和芸娘情深意重還是會雨露均沾？芸娘憨園會不會爭風吃醋？沈復夾在中間又會如何？據我推斷，兩女相爭是一定的了，那麼接下來沈複寫的可能會有宮斗類似情節吧。至於東風壓倒西風還是西風壓倒東風我們未可知，但也幾乎可以肯定芸娘並不會過上她理想的日子，受苦還是一定的。

我們為芸娘沈復的遭際嗟嘆，我們也羨慕他們曾擁有那些美好的瞬間，我們感謝這些美好瞬間在那些凄苦的日子裡給芸娘短短的一生帶來溫暖，我們更感謝沈復將這些美好瞬間留給我們，讓這些美好瞬間穿過時光之河，溫柔我們以後的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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