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真有世外桃源，林黛玉會不會移居那裡？

文/蕭潼

林黛玉小姐葬了桃花，很是哭了一場。質本潔來還質去，以身喻花，倒也符合她嵇康般的清傲性格（雖然人家男神嵇叔夜，不知道比這位青春期的小蘿莉高到哪裡去了）。

但設想，住在桃花源里的魏晉遺民聽說了，專程來大觀園為她提供移民諮詢，「我們那兒，吃喝管夠，鄰里融和，子女上學不愁，更重要的是，哎呀媽呀，桃花遍地朵朵開，四季天天都不敗，想采就采，想看就看。來不來？」

各位看官，這黛玉妹妹要是繼續清傲，嬌啐一聲，回絕了也就算了。要是心念一動，神經搭錯，迷糊糊就跟著去，日後還是免不得吐血而死的結局。

倒不是說桃花源實際是個拐賣女童的黑幫基地，或是搞虛假宣傳的地產開發商。而是桃花源這種鬼地方，原本就不是一個正常人的宜居家園，更別說黛玉妹妹這種強烈追求個性、不作不死的「作女」。

中國人早期認為的生活的最理想狀態，見之據說誕生於堯舜時代的《擊壤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力於我何有哉。」簡單而言就是說，每天種種地，收成夠養活自己，政府不管，不派臨時工來征地，自由自在，就宛若神仙了。

桃花源里的生活，看上去便是這種個人生活的集體版：「阡陌交通，雞犬相聞」「黃髫垂髮，怡然自樂」。

但擊壤歌里的人物，不妨可以設想，是一個糟老頭兒，白天幹完農活，傍晚時喝完自家釀的劣酒，七倒八歪躺在山坡上，嘟囔著「啊生活讚美你」之類的幸福感慨。而桃花源的生活，卻不能不推測，在於由集體來「強迫」你接受這樣的生活。換言之，即「強迫」你接受「幸福」。

為何？因為非如此，則桃花源無以存在。

武陵漁人沿江而下，在途中也沒遇上守護聖地的噴火龍或三頭獸，順順噹噹地就進入桃花源。讀者難道不能反過來想，桃花源里居民自祖先移居此處，數百年來，就沒人沿著漁人的路線出去過？

哪怕只有一個居民出去了，到最近的武陵市打工，整個桃花源就會立刻超越且行且珍惜，成為全大晉朝點擊率最高的頭條，並在最短時間蓋過麗江和拉薩，成為第一大洗凈心靈的聖地以及黃金周首選火爆景區，處處是一夜三百的客棧、煙氣熏天的燒烤攤以及叫賣「桃花製作」手鏈的商販。

但這種事沒有發生。

然後武陵漁人闖進來了，全桃花源的老少男女，都知道外面還有個世界，還是沒聽說過有誰心中升起出去看看的好奇。然後武陵市長聽了報告，立刻組織大規模搜尋，也沒能在路上碰巧和出源逛逛的誰誰誰打個照面。

雙鬢飛雪的老人也就罷了。難道血氣正旺、好奇心正強的青少年們，也沒誰想過出來看看？《大明宮詞》里的小太平公主，不也還忍不住，女扮男裝溜出宮逛夜市嘛。

柏拉圖有著名的洞穴比喻，說人類就像被鎖在洞穴里，只能看見洞穴牆壁燃起的洞外火焰的影子，而把這影子錯當真實。當能扭轉頭，看見外面真正的火焰時，人類的智慧就打開了。但不幸，柏拉圖生早了點，不知道他身後兩千年後有黑格爾者得出結論：「中國人是一切例外之外的例外」——你看，人家桃花源居民似乎就喜歡待在洞穴里，根本不屑扭頭。

這不正常，唯有一種解釋：定有某種外力，「強迫」所有人只能接受桃花源內既有的生活方式，即人人都必須如那個糟老頭兒，邊擊壤邊唱「啊生活我讚美你」，直到死去。

這種力量，可能是以集體穩定幸福為名的政治強力，比如朝鮮王朝，時時刻刻用大喇叭強調主體思想，「為大局為人民」，令所有人都屈從於一種意識形態。

也有可能不存在這種外在權力的威懾，而是來自桃花源居民內在的自我強迫，在缺乏比較的環境下，自覺地將一種「自古以來」的生活方式，不加懷疑地當成了生活的唯一可能性。

不管是哪種情況，最後的結果，都是桃花源內的生活，一定如同許多地方建設的新農村的房屋，雷同得如一個個用粘貼複製做出來的。從生到死，代代相傳，每個人花盡一生的時間所做的事，不過是把上一輩走過的路再走一遍。

我看不到獨特性，看不到自由意志的選擇。而這二者才是人性中屬於崇高的那部分，而至今為止，我們還認為他們是在集體擊壤，是在過著人間天堂般的生活。

但人間怎麼可能有天堂。想在人間建成天堂，最後帶來的一定是地獄。從這個角度講，金庸有意無意間早已把這個點出來了。美麗如畫的桃花島（田曉菲認為其原型正是桃花源）的僕役，都被黃藥師割去舌頭和耳朵，成為不聽不語的半機械人，一輩子困在島上。這是一個絕妙的諷喻。桃花源居民的境遇，與之相比，恐怕也不過是五十步和百步之間。

所以對於桃花源，我既不喜歡，也不討厭，而是恐懼。那是一種時刻處於絕望狀態的恐懼。能擺脫這種恐懼的方式，要麼徹底服從，將你獨特和自由，如數上繳，要麼扭過頭，發現洞外的世界。

絕大部分人選擇前者，因為更省力，更安全。

因此呢，吶，黛玉妹妹，哭哭桃花，差不多也就行了。大觀園雖然勾心鬥角，只有門口一對石獅子是乾淨，但比起桃花源，好歹還有各種人性的真情流露。別說寶黛釵狗血三角，就是璉二爺出軌被抓包，提劍追鳳姐兒這樣的可以登上網易社會新聞版頭條的家庭大戲，試問桃花源里能有么？能有么？打死我也不去。

當然，如果說有WIFI隨便上，那咱另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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