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須：嵇康的受難
嵇康的受難
在我走上刑場之前，我就看透了自己的命運
文章越美，就離刑場越近
言辭越鋒利，就離饑渴的砍刀越近
琴聲再動聽，壓不住大刀下劈的風聲
打鐵鍛造的堅硬骨頭，經不住劊子手的輕輕一擊
也許，我該換另一種活法
沉默，像山中的玉石一樣沉默
像大多數的人一樣沉默
隨波逐流，像烏龜一樣活著
在淤泥中打滾，活出個彭祖的歲數
我是一座立於亂石間的玉柱，除了被敲碎，不存在別的可能
在野蠻的天空下，有多少冤魂被陽光燒焦
夜晚來臨，明月如更冷的刀鋒
割開所有蟋蟀的喉嚨
地獄寂靜的柵欄，豎在每個人的心頭
在我身後，他們在文明的屍體上縱火高歌
我不懼死亡，這是我早就預約的客人
我曠世的琴弦正是為他而拔動
只有他能帶我們一同離去
我的人間，我的詩歌，我的古琴
阮籍的窮途
這條路到了盡頭，再往前走
就是荊棘和荒草
就是亂石累累，就是懸崖絕壁
就是無橋可走無船可渡的湍急流水
這條路到了盡頭，只能向後退著走
踩著我們陷入塵土的腳印
踩著我們住過的房子，踩著我們祖先的屍骨
踩著我們刻在龜殼上的象形文字
這條路到了盡頭，還可以繼續向前走
但我們必須像春天的蛇一樣
蛻去人類的皮，穿上野獸或草木的身體
進入非人類的地界，過另一種非人的生活
這條路到了盡頭，當然可以退著走
但我們必須剝除生命的所有記憶
再一次鑽木取火，開天闢地
從零開始，重新鍛造文明
我不想模仿祖先的果決
斬斷攔路的荊棘
前路不通，證明了祖先們
勞而無功，徒然犧牲
我惟一能做的，就是抱住自己的影子痛哭
我無法前進，也不能後退
我無法沖開塵土的牢籠
我惟一能做的，就是抱住自己的記憶痛哭
為我的祖先痛哭，為我的孩子痛哭
痛哭荊棘和草木，堵路的石頭
懸崖的存在令我痛哭，湍急的流水令我痛哭
一座神廟的廢墟令我痛哭
我的時代已至窮途末路
我的時代已至窮途末路
我的時代已至窮途末路
我的時代已至窮途末路
劉伶的酒話
賢妻勿惱，隱於酒
好過隱於朝
醉了就可以說自己想說的話
別人聽去打小報告
也無妨
我說的是醉話，誰當真誰傻
我那打鐵的兄弟，如果酒癮再大點
也許還活得好好的
坐在月下的竹林里，彈奏他的廣陵散
古人教給他的東西，他只彈給更古老的東西聽
我在醉中聽過幾次
我喝醉的時候，像泥土和石頭一樣古老
賢妻勿惱，今日酒已飲盡，瘋已發完
該扛著我的鏟子
去野外尋找好風水了
你且在家安坐，打一壺酒等著我
你放心，我不會真死
我要在這個比酒更渾的世道
好好活著
日落時我必歸來，帶著落日和青草的味道
始皇帝的死亡
夢想長生的始皇帝
死在了沙丘。
於是把他偉大的軀體
裝進了一輛魚車。
他的親生子，他的寵臣，還有他親自任命的
老鼠般的宰相
催促著士兵趕回咸陽。
而他在一車死魚的簇擁下，發臭發爛。
從沙丘到咸陽，數千里路途
足夠太陽般輝煌的帝位
從長子手裡傳到幼子手裡。
漫長的時間，足夠他在死魚的擁護下腐爛。
在舉國強烈的悲哀里他被下葬。
那萬年不腐的陰沉木棺里
裝著一具血肉全無的白骨
潔白而乾淨，像一條被推倒的巨大骨牌
（配圖：高旭奇）
十八須，原名李付齊。生於河南，現居嶺南。小學畢業。做過諸多工種。寫詩，偶寫小說和散文。
獨立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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