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裳:也說汪曾祺
蘇北老兄:得《溫暖的汪曾祺》一冊,漫讀一過,頗有所感。曾祺棄世十年矣。還有人記得他,為他編紀念文集,這使我感到溫暖。也許我的感覺不對,今天記得曾祺的人正多,只是未見諸文字、行動。年來閉戶索居,耳目閉塞,為我所未見、未知。總之,曾祺身後並不寂寞,他的作品留下的影響,依然綿綿無盡,這是肯定無疑的。
先說他的作品。除了流譽眾口的《受戒》等兩個短篇,我的感覺,足以稱為傑作的是《異秉》(改本),能撼動人心的是《黃油烙餅》和《寂寞和溫暖》,這兩篇都含有「夫子自道」的成分。《七里茶坊》也好,但採取的是旁觀態勢。最晚的力作則是《安樂居》。
值得一說的是他的《金冬心》。初讀,激賞,後來再讀,覺得不過是以技巧勝,並未花多大力氣就寫成了,說不上「代表作」。說來頗有意思,我也曾對金冬心發生過興趣,編過一本《金冬心事輯》,從雍乾間冬心朋輩的詩文集中輯取素材,原想寫一篇清前期揚州鹽商、文士、畫人之間關係的文章,一直未下筆,見曾祺的小說,未免激賞。後來重讀,覺得這正是一篇「才子文章」,摭取一二故實,穿插點染,其意自見,手法真是聰明,但不能歸入「力作」。
但從此又引出另一有趣話題。有論者說汪曾祺是最後一位士大夫型文人;又有人說,汪是能作文言文的最後一位作家。我翻過他的「全集」,並未發現他有一兩篇文言作品,但為何會給人留下如此印象?這就不能不從他的語言運用、文字風格去找原因。是他的語言文字給讀者留下了濃郁而飄浮的特異氣氛的結果。
「……羅漢堂外面,有兩棵很大的白果樹,有幾百年了。夏天,一地濃蔭,冬天,滿階黃葉。」這是曾祺筆下的一節文字。偶然相遇,不禁有奇異的生疏而兼熟悉之感。這豈非六朝小賦中的一聯?寫出了環境、氣氛,既鮮明又經濟,只用了八個字,以少許勝多許,而且讀來有音節、韻律之美,真是非常有力的手法。平視當代作者,沒有誰如此寫景抒情。這是最後一位士大夫么?是「文言文」么?
回憶一九四七年前後在一起的日子。在巴金家裡,他實在是非常「老實」、低調的。他對巴老是尊重的(曾祺第一本小說,是巴金給他印的),他只是取一種對前輩尊敬的態度。只有到了咖啡館中,才恢復了海闊天空、放言無忌的姿態。月旦人物,口無遮攔。這才是真實的汪曾祺。當然,我們(還有黃永玉)有時會有爭論,而且頗激烈,但總是快活的,滿足的。我寫過一篇《跋永玉書一通》,深以他倆交往浸疏為憾,是可惜兩個聰明腦殼失去碰撞機會,未能隨時產生「火花」而言。是不是曾祺入了「樣板團」、上了天安門,形格勢禁,才產生了變化,不得而知。曾祺的孩子汪朗雖有所解說,但那是新時期的後話了。
不能不聯想到沈公(從文)。
從《沈從文全集》的通信部分看,他是寫過不少信件,包括對公私各方面,對他的工作、處境,有說不盡的牢騷。充分訴說了生命受過的重重擠壓。但在一九六二年頃,當局面多少有些寬鬆之際,他以政協委員身份得到外出視察的機會時,久被壓抑的心情得到弛放,他寫起詩來,對同游的委員們也不無譏嘲。我當時向他索得幾頁詩稿,在報上發表了,讓他在久離文壇後與讀者有個見面機會。詩稿是用毛筆藍墨水寫在紅格賬簿紙上,一色漂亮的章草。詩見報後從文即來信,索回原稿,他的理由是:「舊體詩刊載過多,對年輕人無多意思。」「拙詩最好莫再分割刊載,因為如此一來,對讀者無多意義,對作者亦只能留下一種填篇幅痛苦不好受印象。」堅持索回原稿。來信至再至三,而且越來越「嚴肅」,使我十分惱火,曾向永玉訴說,「沈公是怎麼啦?」永玉說,隨他去吧,老毛病啦。於是手稿至今仍壓在手底。沈公寫的是五言排律,也許是讀了周作人在老虎橋所寫的「往昔」組詩而引起了詩興,不知可的確。
上世紀五十年代前後,我有兩次與曾祺同游。一次是隨團去香港訪問,不知曾祺是否曾被邀做報告,我是有過經驗的。推辭不掉,被邵燕祥押赴會場(燕祥兄與陸文夫似同為領隊)。並非我不喜說話,實在是覺得那種在會場上發言沒有什麼意思。又一次與曾祺同游,一起還有林斤瀾,葉兆言負責照管我們的生活,從揚州直到常州無錫,碰到高曉聲、葉至誠。一路上每逢參觀院校,必有大會。曾祺興緻甚高,喜做報告,會後請留「墨寶」,也必當仁不讓,有求必應。不以為苦,而以為樂。這是他發表《受戒》後聲名鵲起以後的事。
這是社會環境、個人處境的變化對作家內心有所影響而產生的後果的兩個好例。
我以《故人書簡》為題寫過幾篇紀念曾祺的文章,差不多每篇都全錄曾祺原信。以為這樣做好,可以保存他的文字原貌,實在是想要刪減也不易。有一封關於王昭君的抬杠信,可以見當年在酒店、咖啡館裡談天的風景。談天中爭論是常事,事過即了,不以為意。以後曾祺沒有就此議題繼續談論。我想關於王昭君,應以老杜「群山萬壑赴荊門」一律為不刊之作。杜甫是貼著昭君這個活生生的人下筆,不是當做政治籌碼說事的。
曾祺後來曾寫過北京京劇院五大頭牌的文章,寫張君秋,有這樣一節:
演《玉堂春》,已經化好了妝,還來四十個餃子。前面崇公道高叫一聲,「蘇三走動啊!」他一抹嘴,「苦哇!」就上去了,「忽聽得喚蘇三……」
這一節寫得生香活色,但卻戛然而止。要知道他對張君秋更多的評論,那封信里有,而且是真知灼見。當年發表時本想刪去此段,轉而想人已不在,留下幾句真話也好,從這種小事看,曾祺為文,不是沒有斟酌、考慮的。他自有他的「分寸」。
我寫過一篇記沈從文的文章,開篇就說,沈是一位寫文章的人,對作家這樣說,豈非廢話!真實的意思是,他是憑一支筆闖天下的人。其實別人何嘗不是如此。老實說,我們這一代的作者都是沒有什麼「學問」的,多半是半路出家的。比起王國維、陳寅恪那一代人,哪裡好比;就連王陳的一傳、再傳弟子,加上「橫空出世」的錢鍾書,和傅斯年從「北大」挑出「尖子」放在「史語所」里讀死書、做研究的那些人,也都說不上比。曾祺是西南聯大文學系的,可謂正途出身,但他在大學裡到底受到多少傳統訓練,實在難說。像朱自清那樣正規學術研究的課,曾祺不能接受,逃課,挨批。他讀書,用「隨便翻翻」的方式讀書,加上社會人生閱歷,積累了零零碎碎的知識碎屑,要說「學問」,也是這樣攢得的。我們這些人積攢知識大抵都走著同樣的路,說「學問」都是談不上的。只憑一管筆,闖入了文壇。
關於曾祺推薦我參加評選事,你的考證不確。此信本來不想發表,因所談皆金錢等瑣事,無甚意思。日前取出重讀,深感故人情重,不避煩瑣,事事設想周全,不禁黯然。今仍依舊例,全錄如下。
黃裳兄:
台灣《中國時報》第十二屆時報文學徵文獎聘我為散文的評委。有一獎叫「推薦獎」,他們讓推薦兩位大陸散文作家各六至八篇,從中選定一篇。推薦獎獎金相當多,三十萬新台幣。我認識的散文作家不多,想推薦宗璞和你,不知你有沒有興趣。宗璞的我即將航空快遞到香港中國時報辦事處。你的散文我手頭沒有(不知被什麼人借去了)。如果你同意被推薦,我希你自己選。要近兩年發表或出版的。選出後即寄三聯書店潘耀明或董秀玉,請他們電傳或快遞給台北《中國時報·人間副刊》季季或應鳳凰,囑潘或董說是汪曾祺推薦的。你自選和我選一樣,你自己選得會更准一些。時報截稿日期是八月十五日,如果由你選出後寄給我,我再寄香港就來不及了。我希望你同意。三十萬新台幣可折美金近萬元,頗為誘人。而且頒獎時還可由時報出錢到台灣白相一趟。當然,不一定就能中獎,因為評委有十五人,推薦的包括小說、散文、詩,統統放在一起,大陸和台灣得推薦獎只兩人(兩岸各一人)。
你近來情況如何,想來平安。
我還好,寫了些閑文,都放在抽屜里。這兩天要為姜德明的《書香集》寫一篇,題目暫定為「談廉價書」。
推薦事,同意或不同意,均盼儘快給我個回信。
北京今年甚熱,立秋後稍好。不過今年立秋是九點鐘,是「晚秋」,據說要曬死牛的。
即候時安。弟曾祺頓首。八月十日。
如三聯有你近兩年的書,可由你開出篇目,由他們選出傳遞。(此為邊注)(一九八九年)
此事如何處理,記不起了。大約因為時間迫促,選寄為難。辜負了曾祺一番盛意。事情過去多年了,留在心底的一片溫馨卻一直拂拭不去。
這一次翻檢舊信,又發現曾祺舊箋兩通。一通是毛筆小字行書寫在一張舊紙上的。時間可能最早,當作於一九四七年前後。
沈屯子偕友人入市聽打談者說楊文廣圍困柳州城中,內乏糧餉、外阻援兵,蹙然誦嘆不已。友拉之歸,日夜念不置,曰,文廣圍困至此,何由得解。以此悒悒成疾。家人勸之相羊外,以紓其意。又忽見道上有負竹入市者,則又念曰,竹末甚銳,道上人必有受其戕者。歸益憂病。家人不得計,請巫。巫曰,稽冥籍,若來世當輪迴為女身,所適夫姓麻哈,回夷族也。貌陋甚。其人益憂,病轉劇。姻友來者慰曰,善自寬,病乃愈也。沈屯子曰,若欲吾寬,須楊文廣解圍,負竹者抵家,麻哈子作休書見付乃得也。夫世之多憂以自苦者,類此也夫!十月卅日拜上多拜上
黃裳仁兄大人吟席。仁兄去美有消息乎?想當在涮羊肉之後也。今日甚欲來一相看,乃舍妹夫來滬,少不得招待一番,明日或當陪之去聽言慧珠,遇面時則將有得聊的。或亦不去聽戲,少誠懇也。則見面將聊些什麼呢,未可知也。飲酒不醉之夜,殊寡歡趣,胡扯淡,莫怪罪也。慢慢頓首。
這是一通怪信,先抄了一篇不知從什麼筆記中看來的故事,有什麼寓意,不清楚。想見他在致遠中學的鉛皮房子里,夜永,飲酒不醉,抄書,轉而為一封信。亟欲晤面,聊天,是最為期望的事。懸揣快談的愉樂,不可掩飾。從這裡可以想見我們的平居生活場景。六十年前少年伴侶的一場夢,至今飄浮在一葉舊箋上,氤氳不去。
到了上世紀九十年代,曾祺和我分居兩地,來往浸疏,甚至彼此有新作出版,也少互贈,以致別尋途徑訪書。一九九一年初得他一信。
黃裳兄:
得三聯書店趙麗雅同志信,說你托她在京覓購《蒲橋集》。這書我手裡還有三五本,不日當挂號寄上。作家出版社決定把這本書再版一次,三月份可出書。一本散文集,不到兩年,即再版,亦是稀罕事。再版本加了一個後記,其餘改動極少。你如對版本有興趣,書出後當再奉寄一冊。
徽班進京,熱鬧了一陣,我看解決不了什麼問題。我一場也沒有看。因為沒有給我送票,我的住處離市區又遠(在南郊,已屬丰台區),故懶得看。在電視里看了幾齣,有些戲實在不叫個戲,如《定軍山》、《陽平關》。
歲尾年初,瞎忙一氣。一是給幾個青年作家寫序,成了寫序專家;二是被人強逼著寫一本《釋迦牟尼故事》,理由很奇怪,說是「他寫過小和尚!」看了幾本釋迦牟尼的傳,和《佛本行經》及《釋迦譜》,毫無創作情緒,只是得到一點佛學的極淺的知識耳。自己想做的事(如寫寫散文小說)不能做,被人牽著鼻子走,真是無可奈何。即候春禧!弟曾祺頓首。一月二十八日。
一封簡訊,內容卻豐富,把他的近況都交代清楚了。他的情緒不錯,言下多有「自喜」,也吐露出創作的強烈願望。對未來的寫作方向,列散文於小說之前,對人事放言批評,一如往昔。這許多都是寫曾祺傳(如真的有人要寫)的重要參考資料。
近來偶然讀到一篇評論近當代散文的文章,作者開了一張大名單,幾乎包括了所有的散文作者,每人給予簡要的評論。這是一件艱巨的任務,需要的是非凡的眼光和一顆平常心。典範之作應屬魯迅為《新文學大系》小說輯寫的序言。論文也提到汪曾祺,但未做深論,只指出其「士大夫「意味。作者也曾揭出模糊了散文與小說之間界限的現象,但歸之於另一作者而非曾祺,這倒是很奇怪的。曾祺小說的散文化傾向,為讀者與論家注意已久,但沒有深入的研究,此事大難,也只能做些浮泛的探討,聊備一說。
一九八七年曾祺在灕江出版社出了一本《自選集》,有一篇自序。這個選本值得注意的是,小說散文之外,還選了極少量的詩。其《早春》一題,只有兩句:
新綠是朧的,飄浮在樹杪,完全不像是葉子……
這樹的綠色的呼吸。
讀來使人出驚。不知這些詩是否曾發表過,這是典型的「朧詩」,如先為評家所見,無情棍棒怕不是先落在杜運燮頭上了。
這給了我以啟示,曾祺的創作,不論採用何種形式,其終極精神所寄是「詩」。
無論文體如何變換,結體的組織,語言的運用,光影閃爍,眩人目睛,為論家視為「士大夫」氣的,都是「詩」;是「詩」造成的效果。
有的論客說曾祺晚年才盡,真是胡扯。他在來信中說過,寫了些短文,都隨手放在抽屜里。這就說明,他一直是「文思泉湧」的。作家都有這樣的經驗,偶有所觸,或閑居,或枕上,多半放棄、遺忘了。曾祺則不,隨筆記下,遂成短章,日後有閑,重寫,乃成全篇。曾祺晚年多有三篇成束的短篇小說,大抵就是這些放在抽屜里的東西,有的擴展成篇,有的仍然舊樣,不再抻一下使之成為中篇。為人們激賞的《陳小手》,就是保存原貌不另加工的東西。這樣,從「筆記」到小說的界限就迷離難辨了。這是曾祺小說的散文化的原因之一。
我還懷疑,在曾祺留下的許多短章中,隱蔽著多少提示、未得完成的作品的幼苗,可惜了,只能借用他一篇充滿感情的散文的題目,「未盡才」!
曾祺自己說過,「我年輕時曾想打破小說、散文和詩的界限」,又說,「有時只是一點氣氛。我以為氣氛即人物」(見《汪曾祺短篇小說選·自序》)。直至晚年,他也沒有放棄這個創意,這就註定他的小說和散文分不開了。
曾祺又說過,他受到廢名、契訶夫、阿左林的影響。契訶夫的小說,是「從戲劇化的結構發展為散文化的結構」的成果;廢名「用寫詩的辦法寫小說,他的小說實際上是詩」;阿左林小說的戲劇性是「覺察不出來的戲劇性」。看他從三家的評論與所受的影響,則他自己的小說的特質是明明白白的了。
曾祺又明確地聲明過,他的短篇小說「打破了小說和散文的界限,簡直近似隨筆」,這樣做,是「經過苦心經營的」。他說這些話的時候,已經「名滿天下」了,稿件雜誌編輯不能不接受,換個無名的作者,不被退稿才怪!
總之,曾祺在文學上的「野心」是「打通」,打通詩與小說散文的界限,造成一種新的境界,全是詩。有點像錢默存想打通文藝批評古今中西之間的境界一般。可惜中道殞殂,未盡其志。「未盡才」,哀哉!
我與曾祺年少相逢,得一日之歡;晚歲兩地違離,形跡浸疏,心事難知,只憑老朋友的舊存印象,漫加論列,疏陋自不能免。一篇小文,斷斷續續寫了好久,終於完稿,得報故人於地下,放下心頭一樁舊債,也算是一件快事。
二八年十二月廿二日寫畢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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