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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春生原創︳論歷史學家對於歷史現象世界的建構

自從胡塞爾在上個世紀初提出了生活世界的概念後,生活世界概念經過海德格爾、舍勒、維特根斯坦、哈貝馬斯等人的不同闡釋,已儼然成為了20世紀西方哲學的一個核心概念。生活世界概念之所以如此重要是因為正是生活世界本身構成了我們先在的直觀自明的而又物我合一的現實生存境遇,而一切科學的態度、文化的形式、哲學的反思都是以生活世界作為前提與基礎。正如胡塞爾所指出的,「生活世界是自然科學的被遺忘了的意義基礎。」「現存生活世界的存有意義是主體的構造,是經驗的,前科學的生活的成果。世界的意義和世界存有的認定是在這種生活中自我形成的。」(胡塞爾:《歐洲科學危機和超驗現象學》,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8年,第58、81頁。)

這裡我想討論的即是,作為歷史學基礎的生活世界究竟是什麼?是歷史事實,還是歷史文本?還是其他?我試圖提出一個「歷史現象世界」的概念來描繪我所理解的歷史學的生活世界,而我認為歷史學家恰恰是在對於歷史現象世界的建構中形成歷史學的。

一、何謂歷史現象世界

何謂歷史現象世界?按照我的定義,歷史現象世界是用來描繪人生存其中的基於歷史事實的幻無和幻有所形成的亦真亦幻錯綜複雜混沌無序的世界。

毋庸置疑,歷史事實正是歷史現象世界的客觀基礎,由之才能與一切虛構做出基本的區分。歷史事實是指歷史上真實發生過的事情。無論是自然界發生的歷史事實還是人類社會中發生的歷史事實,都是以客觀真實性作為其特點。而客觀真實性又恰恰來源於人的實踐。人與世界相遇,因雙方皆為氣之所化,故而彼此發生感應,從而有了人的實踐活動。一方面人的實踐活動將曾經發生過的自然歷史事實納入到其視野之中,另一方面,人也在創造著自然界的歷史事實。除了自然界的歷史事實之外,社會歷史事實更是人的實踐產物。正是基於實踐,社會才可能從過去的歷史事實一脈綿延至現在和未來。

但是正如世間萬物誰也逃脫不了成住壞空的命運一樣,歷史事實因其為真,才可能變假、幻化乃至最後湮沒無聞,如此才能昭顯物性本空之理:

首先,歷史事實的當事者在參與見證歷史事實的過程中因立場角度的不同而對同一歷史事實會產生不同的印象。歷史事實有所顯的同時已經有所蔽。

其次,歷史事實的當事者經過時間的流逝對於歷史事實會有遺忘和記憶。而其記憶所保留的東西又是有選擇性乃至扭曲性的。記憶的過程也同時是一個基於現在對於過去重構的過程。而對於歷史事實的記憶,既有彼此和諧性的記憶,又有衝突性的記憶。(參閱張榮明:《歷史真實與歷史記憶》,《學術研究》2010年第10期。)至於歷史事實的間接經歷者,通過當事人的回憶轉述而得到的記憶無疑更是進一步弱化了歷史事實的真相。

再次,當歷史記憶固化為歷史文本時同樣面臨著話語對於歷史記憶的重新塑造。歷史文本既包括了客觀性相對較強的歷史文獻,又包括了主觀性相對較強的含有歷史內容的文學藝術作品乃至傳說。話語權的不同對歷史文本的塑造又呈現各種差異乃至對立,歷史文本不可避免地面臨著如古史辨派所言的被層累地製造的命運。

職是之故,歷史事實經過如此之多的環節地過濾、風化、扭曲、膨脹,早已變得亦真亦假,亦真亦幻了。

上述所言歷史事實的幻無過程代表了歷史現象世界的一維,而歷史現象世界的相反一維則是歷史事實的幻有過程。幻有即是在歷史信念下藉助對歷史文本的想像而相信某些歷史事實的存在,並以之來構建存在之意義。

我們可以注意到,雖然乍看起來,時間之箭是單向不可逆的:過去已經結束,未來尚未成為存在,現在不會逗留。然而人因其自我執著心,為顯示出其存在與意義,能夠把過去、現在與未來都統統邀聚在一起,相互涵泳、相互傳送、相互影響。作為個體,即便是最虛無主義者,憑藉本能直覺,也很難徹底否定歷史之存在,因為如果沒有歷史,那他又憑什麼出現呢?他的所作所為又有何意義呢?所以相信歷史事實的某種真實性構成了人對於歷史態度的某種場域。正是在此種場域中,人通過回憶和與歷史文本的對話,在想像中來複原某些歷史事實。然而對於絕大多數人而言不可能長期細究歷史事實的真實性,即便是專業的歷史學家除了熟諳的某個領域之外,也是難有時間與精力來集中投入其中。所以,在日常生活中,人們往往是更多通過感性直覺、日常習慣、生活常識、從眾心理、媒體宣傳等非理性地手段來接納某種歷史真實性的存在。雖然這些僅僅屬於紛紜的意見,但作為足下行進的基石已然足夠了。

自然,這樣垂手而得的歷史事實絕非歷史的原貌,而只是具有相似性的歷史之像。人的心靈如同鏡子,能反射歷史事實所投射來的影像,而心靈之鏡的清晰度與角度不同,所獲得的歷史的影像也自不同;而且更為複雜的是,眾鏡之間又相互照射,「眾鏡之影,見一鏡中,如是影中復現眾影,即重重現影,成其無盡復無盡也。」(《華嚴一乘十玄門》,《大正新修大藏經》第45冊,石家莊:河北佛協,2005年,第1868頁。)試想,某一個歷史事實隨其影響大小,會在部分心靈中產生重重現影,而上下古今無數的歷史事實在無數顆心靈之鏡投射與互照,必然是無盡復無盡,如同華嚴經所喻的因陀羅網之世界一樣。

這裡需要注意的是,並不是所有的歷史事實都要在場,都會發出同樣的影響力。歷史現象世界無疑是個「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王弼注、樓宇烈校釋:《老子道德經注釋》,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52頁。)的無盡的混沌體,無數的歷史事實懸浮其中,有些顯現,有些退隱;有些能量極大,輻射甚遠,有些則應之寥寥;有些歷史事實如漩渦般吞噬了其他一些歷史事實,從而成為一個巨大的歷史事實共同體,而有些歷史事實則是碎片化散落在歷史現象世界之中。

同樣的,歷史之像更是伴隨歷史事實的起伏而時隱時現,時明時暗,時混亂時清晰。較之歷史事實,歷史之像因其為虛像,所以變異的幅度更大,彼此之間覆蓋,侵蝕,咬合,共映,扭結,迴環往複,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關係萬千重。

正是在這歷史事實和歷史之像的複雜互動之下,個體才內化出了個人的意識和潛意識,形成了支配其日常思想和行為的模式。而不同的個體之間又因為「事實共同體」和「想像共同體」感召下的「同聲相應,同氣相求」,逐漸聚落成不同的群體和組織,而群體和組織反過來又成為影響歷史的新的複雜因素。

很顯然,歷史現象世界不同於藝術的世界,因為藝術的世界是以虛構作為基礎,人內在的信念也是認為它是虛構的。而歷史現象世界是以歷史事實的真實性和人對於歷史真實性的相信為出發點。歷史現象世界亦不同於科學的世界。科學的世界需要以客觀事實,嚴密的邏輯推理和經驗論證作為基礎。而歷史現象世界中歷史事實多被風化為各種不真實的鏡像。在《紅樓夢》第五回中,賈寶玉遊歷太虛幻境,曾見一幅對聯:「假作真時真亦假 無為有處有還無」。此不正是歷史現象世界的寫照嗎?

二、歷史學家對歷史現象世界的建構

面對亦真亦幻,既混沌而又複雜,充滿了不確定性的歷史現象世界,歷史學家又如何建構出歷史學呢?

歷史學家必須承認理性的有限性這條對於人類的絕對永恆戒律。因為人身處歷史現象世界之中,根本跳不出歷史現象世界之外,無論人類心智的如何努力提升都不足以照亮歷史現象世界的全景。然而,這並不能減少歷史學家要探求歷史現象世界的衝動。歷史學家所採取的辦法就是把混沌複雜的歷史現象世界建構成簡化版的微縮模型,從而使其呈現清晰可見的條理和邏輯上可自洽的結構。然而,這種微縮模型是以犧牲歷史現象世界的複雜性、混沌性和不確定性為前提,所以與其說代表了歷史現象世界真實的運行軌跡,不如說是人在歷史現象世界裡摸索前行時不斷更新的輔助工具而已。

不難想見,歷史學家在研究歷史現象世界之時,必須建構一個立足點來觀察歷史現象世界。歷史學家和歷史現象世界之間實際是觀察者與觀察對象之間的關係。但正如盧曼所指出的那樣,「觀察不能觀察自身」(轉引自賓凱:《超越絕對主義與相對主義——以盧曼的悖論解決方案為考察框架》,《上海交通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1期。)歷史學家只能觀察到他視域之內的東西,而觀察不到視域之外的樣子,尤其是歷史學家觀察不到他自身,也就是說歷史學家很難跳出時空的局限性和誰在說的身份性,因而他所獲得只是歷史現象世界的一個切片而絕非歷史現象世界的整體。雖然,部分可以反映整體,但部分畢竟不是整體。所以歷史學家無論如何洞察歷史現象世界,都是以對於歷史現象世界整體的無知作為其前提的,否則,歷史學家什麼也觀察不到,與盲人無異。

第二,歷史學家必須建構歷史事實,讓歷史事實從亦真亦幻的歷史現象世界中湧現出來。歷史學家是通過歷史文本來複原歷史事實的。對於歷史學家而言,首先是要用各種各樣的方法比如考證、校勘、互文等等來逐漸剝離歷史的鏡像,相對地恢復歷史事實的原貌。而對於那些發揮歷史重大影響的歷史鏡像,因為其中假里藏真的緣故,歷史學家也同樣需要把歷史鏡像處理為另類的歷史事實。其次,歷史學家決不能把歷史文本當做死物,而是要把它視做有生機的活體來對待,在與歷史文本的對話中,激活歷史文本的性靈,讓其不斷開顯歷史事實的真容。須知,歷史事實從來都不是自明的,只有那些置身於歷史學家問題預設中並與其他歷史事實形成本質性的關聯從而產生重大的意義的歷史事實才能配享歷史事實的待遇。

第三,歷史學家必須建構歷史現象世界的網狀結構。歷史學家要運用歸納的方法把眾多歷史事實提升到概念的高度,進行概要性描述,在此基礎上他又需要對概念進一步提純上升為韋伯所謂的「理想類型」,以反映歷史事實中本質的共性的東西。而概念之間又要進行演繹推理,形成具有邏輯關係的網狀結構,從而實現對於歷史事實及其運動關係的模擬與解釋說明。但概念本身對歷史事實提純的過程也是遺漏歷史事實差異性的過程,因此在有限理性之下,所得到的歷史事實的本質和規律都是有限的有條件的和或然的。為了更全面地罩住歷史現象世界,歷史學家需要彼此交流對話,將各自獲得了概念之網不斷地疊加在一起,增加網格的密度,從而通過歷史學內在自我生長出來的複雜性來應對歷史現象世界的複雜性。

第四,在為歷史現象世界建構概念的網狀結構之外,歷史學家還需通過敘事、描繪和情節化處理試圖重新建構歷史的情境,從而讓我們能夠觸摸歷史的肌膚聞到歷史的氣息。在這方面歷史學家的想像力發揮了極為重要的作用:一方面,歷史文本本身提供的歷史事實的信息就是有限的,另一方面歷史文本之間和歷史文本內部也並不是一種統一的關係,而是斷裂性的存在,因而歷史學家需要扇動想像的翅膀擴展歷史的信息,縫合歷史事實間裂痕,再現已逝的歷史情境。自然,這種對歷史情境的模擬不僅僅是移情性想像的描繪,更是批判性的推理和重構,它意在於以有我之心來勾畫無我之境。同樣地,歷史學家只有在彼此之間的對話的邏各斯之中才能展示出所建構的歷史情境的多樣化、多層次化和多異質性,從而使模擬的歷史情境更像作為混沌氤氳虛氣相即的歷史現象世界。

第五,歷史學家基於對歷史現象世界的領悟而建構出歷史發展的未來趨勢。歷史學家不會徒然沉湎於歷史現象世界中,他一定會本能地將他領悟的歷史現象世界溢向未來,但他的如矩之光也只能註定探究到歷史發展短期內的偶然性趨勢而已。因為,正如盧曼所指出的,「描繪為『世界』的統一性必定是設定的統一性,而不是觀察的統一性。……所有的描述都是局部的,這個主體需要設定整體性的虛構,針對這個整體性虛構,局部的概念才能夠被理解。但是,世界仍然是不可想像和不可接近的視域。……視域自身就是一個限制,一個區分,一個不可能達到的超越。即使是第一個區分,也是把『看』和『被看』切割開了。」(轉引自賓凱:《超越絕對主義與相對主義——以盧曼的悖論解決方案為考察框架》,《上海交通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1期。)當對於歷史現象世界的統一性設定只是一種假定,人的有限理性根本無法整體地洞察歷史現象世界之時,對於人而言,在歷史現象世界中偶然性是高於必然性的。所謂的必然性如馬克思所言其實是「從後思索」的結果:「對人類生活形式的思索,從而對它的科學分析,總是採取同實際發展相反的道路。這種思索是從事後開始的,就是說,是從發展過程的完成的結果開始的。」(《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92頁。)此種必然性實際是歷史學家研究歷史現象世界時脫離具體的歷史情境和發生條件,把歷史中的一個或幾個因素抽象出來並上升普遍化為一般規律的結果。然而,脫離具體的歷史情境和發生條件的必然性並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必然性,當他轉化為現實性時與其說是實在性的必然,不如說是機緣性的偶然;與其說是未來確定性的實現,不如說對於未來只是起到了提示性與啟發性的趨勢而已。而一旦意識形態將此種必然性與權力相結合,並以其宏大敘事來控制人們的思想之時,所得結果往往最終是反諷的。因此,歷史學家很難扮演先知的角色,在他的知識極限處,噴薄出的是信仰之光。

三 餘論

以上所言表明歷史學家正是在歷史現象世界基礎上建構出歷史學來,而與之相對的則是歷史現象世界對於歷史學家建構出來的歷史學的解構。歷史現象世界和歷史學的關係就像無極與太極一樣,作為混沌無極的歷史現象世界生髮出確定性的歷史學的太極,進而演化出兩儀、四象、八卦等等世間秩序。然而,太極因其有守其一端的確定性,故而必有片面性,所以太極必須復歸於無極,以便重新建構新的太極。歷史學和歷史現象世界之間這種不斷建構和解構的過程正是歷史學不斷演化進步的過程,也正是人類心智不斷走向澄明之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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