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真言：我的偉大的母親

我的偉大的母親

文/真言

我母親是番邦出生的，番邦長大的。1939年回家鄉探親，正是抗日戰爭時期，農村一片凄涼，好像沒有一點生機。我母親與小腳女人一般，面對羊腸小道，高低不平的鄉村崎嶇小路，望而生畏，悔恨不該逼著祖母要回唐山來。人家常說：唐山真好，出門便是崗（扛），誤以為出門就有人用轎扛你走。回到唐山才知道如此含義，但已經晚矣！我們回到家鄉不久，聽說日本鬼子也去了南洋各埠地方殺人、放火……我們又覺得幸運回來了。

1940年代初，日軍轟炸後的新加坡街頭

然而，儘管我們手執「雙重字頭」（雙程護照），但再也不能回番邦了。從此我們祖孫四人(包括後來出嫁銀村比我大四歲的姑姑)開始了重整家園的謀劃。我祖母、母親在番邦勤勞無比，也積聚了一筆可觀的資金加上變賣一切可能變賣的，加起來已有一萬多銀元，可算是一筆不菲的家財呀！可我母親一回來就聽說當時匪盜橫行，社會混亂，更有甚者，還綁駕有錢人要贖金，如不定時送交就撕票！我祖母、母親驚恐不安，心急如焚，慌忙把大部分銀元交給同宗在龍市做生意的親鄰保管，給他周轉。可惜由於紙幣貶值成了一堆廢紙……沒幾年就變成貧困的家庭，這難道是命運……

我祖母雖勤勞無比，但此時已年過半百，生活的重擔只能落到我母親的肩上。誰也想不到，一個在番邦嬌生慣養，在大洋彼岸長大的女人，未曾嘗過苦的滋味，後來竟漸漸練就了一身鐵骨、一種堅韌不拔、百折不回的性格和過人的本領。她卧薪嘗膽，吃盡人間的苦頭，而且常被人欺凌、看輕，艱難地維持一個小家庭的生活。一個女人家，常被人閑言碎言什麼醜話都有，心中坦然自若，全不理睬它，實在不容易，更是了不起。

解放前，黑暗的社會，農民生活極其貧困，更何況我家是母親女人當家，更是窮得叮噹響。那年端午節，我只有八九歲，我母親實在無錢買肉，我們同宗有個屠夫賣肉，我母親前去懇求他賒半斤豬肉給我們家過端午節。那個屠夫抬起頭，斜眼一看，遲疑了一下，猛然一刀下去割了一塊約一斤多重半肥不瘦的拖沙肉(即花肉)正要上秤，我母親忙說：某哥，大多了！忙伸出手指比划了一下，我們還不起呀！只見那屠夫心裡頓時感到不快，操起大刀往屠桌上猛擊「嘭」的一聲巨響，那塊肉都跳了起來：大聲吼叫：賒賬還要定斤兩！乾脆別吃省錢！說著把那塊肉狠狠地扔回肉堆里！

我母親被突如其來的驚嚇，差點暈了過去，只好含著眼淚傷心地走開……在場圍觀的人很多，笑的人多，同情的人少，這就是舊社會一般人的勢利眼，趨富輕貧。正是：人見有錢儕，狗見拉屎儕。只有解放後，在共產黨的領導下，窮人翻了身，才有公道，才有說話的份。

我母親性情急躁，但為人善良，很同情人，善於幫助人。她經常帶一幫人去大麻挑擔，龍市各店頭老闆都相信她，要什麼貨都叫她去辦，把現金交給她，我母親是領班，儘管貨物繁雜多樣，從不遺漏、差錯，做事幹練，為人老實，買回的貨物上乘，不缺斤兩，常常得到龍市各店老闆的讚賞。

路頭擔燈芯，路尾擔鐵鎚：人力挑擔，剛一挑起行走時，覺得不太重，有如挑燈芯之輕巧，到路途遠了，就如挑鐵鎚那樣沉重，形容挑擔之苦。

當年龍市至大麻交通不便，全是靠人力肩挑。龍市至大麻墟四十多華里，老一輩的人都知道，羊腸小道的山路幾乎佔了一半。最出名難走的「百子斷」崗和新村口外的「白沙溜」崗，人人皆知，如遇陰雨連綿，重霧瀰漫更令人談虎色變！可我母親什麼也不怕，每墟（五天一墟）有時要走四個來回，就是鐵人也受不了！

有一天，正值農曆七月初，農村夏收夏種剛過，庄稼人都盼望能休息幾天(農村裡的人一年到頭沒幾天休息，季節一個接著一個非常緊湊)。大家都知道農曆七月是一年之中最炎熱的時節，就是閑在家裡也汗流浹背，酷熱難捱，在烈日下挑擔行走，其苦是可想而知。她們幾個人買好了貨，吃過午飯就匆匆回程了。

她們回到「白沙溜」半崗，我母親感到身體不適、渾身無力、老冒冷汗，忙叫同伴停下來。大家都非常關心，蜂擁而至。一個說可能是中暑！另一個說可能是發痧……另一個同伴一聲不響，只見她拿了個口杯急忙走到山邊打了泉水上來說：我來打痧！我識痧路！她經驗十足，忙拉開我母親的上衣，比划了幾下，用兩個手指夾著我母親的脖子上皮膚狠狠的抽拉，幾個來回就顯出了一塊約三公分長、一公分寬的紅裡帶黑的血疤。脖子周圍打了好幾個，間隔均勻、粗細有序，猶如化了裝一樣，接著在背上、胸前也打了好幾個。

我母親由始至終沒叫一聲，只是痛苦地低聲呻吟了一陣。後來她感到舒服多了，我母親深情地感激她。她卻說，這樣也要謝的話就太見外了！原來她打痧的高手，打痧要有經驗，痧有痧路，不能亂拉亂扯，也有穴位，不然不會減輕痛苦，還會適得其反。

幸好不遠處就到了有名的「步青亭」(崗頂涼亭，據說是一位僑胞捐建的)。她們在涼亭里休息，我母親大困了，昏昏入睡了，她的同伴守在一旁，過了兩個時辰，我母親醒來，大約已是下午三點多鐘了，四十多華里還有一半多呢！我母親硬是咬緊牙根叫眾人起程，同伴們都很關心我母親的身體，個個都想分擔一點，我母親就是不讓：我不能拖累大家，你們的擔子也不輕！

我母親感到精神好多了，為了讓大家苦中樂，竟唱起山歌來：山歌唔唱口唔開，大路唔行生青苔。腳踏青苔比報跌，早知會跌涯唔來。(比報是客家語音，是跌的聲音)一連唱了幾首，大家竟忘了肩上的重擔，嬉笑著，好不容易，在朦朧的月色中艱難地回到了龍市。

我母親確是一位有名的山歌手，她雖然沒上過學，只是解放初期上過幾個月的夜校。那是毛主席共產黨關心農村裡的勞苦大眾，認識了幾個字，不然怎麼能幫老闆買貨記賬呢？她的記憶力很好，她肚子里裝的都是山歌，她能即興詠物、詠人、贊人，也能罵人、諷刺人，對山歌往往把對手對得啞口無言，甘拜下風。什麼場合她就唱什麼歌，什麼場合她不在就顯得冷清，沒有熱鬧氣氛，大家都喜歡她。她能唱一首風趣山歌，可以使你聽得前仰後合，笑個不停。

有一次我母親和幾個女友一起聊天，大家都要求我母親唱幾首山歌助興，我母親微笑著，也不推辭，只見她清了清嗓子唱了起來：落雨又話落雨天，天晴又嫌烈日煎。一年三百六十日，哪有咁多烏陰天。講唱歌子涯就驚，又冇歌子又冇聲。前生食哩青頭鴨，今日唱出鴨公聲。眾人聽得興趣來了，要我母親唱下去，我母親又唱開了：一講寒天涯就驚，並寒並熱就兩領(件)。落霜凍雪就會死，日頭一出又翻生(又活了)。有位女友也唱了一首：歌子又好聲又靚，好比山中畫眉聲。上山過坳唱一首，百斤擔子也變輕。

眾人正唱得興起，突然走來一位四十多歲的單身漢，他自以為也能唱幾首山歌，非請自唱，想用山歌調笑年輕女友，唱道：亞妹生來好斯文，一口牙齒白過銀。黃蜂腰來鯽魚嘴，害得涯今日夜魂。眾人聽得很討厭，他卻自以為是，又唱了一首：半山崗上種頭桃，自從唔曾打咁多。亞妹愛摘摘兜去，又有膝頭當凳坐。

大家一聽大為反感，年輕女友唱了一首：唔成鬼來唔成猴，好比籮中冇谷頭。拿來餵雞雞唔篤(食)，拿來餵鴨鴨搖頭。眾人哈哈大笑，很開心。單身漢又搜腸括肚唱了一首：亞妹唔使咁稱強，好比燈籠吊爛筐。正月十五拿來吊，冇涯蠟燭點唔光。我母親接著又唱二首：單身亞哥系神仙，一塊豆腐用油煎。冇病冇痛冇要緊，有病有痛喊皇天。單身亞哥真凄涼，衣服穿來起鹽霜。衣衫爛哩冇人補，家裡老鼠餓斷腸。單身漢聽了有點氣憤，毫無辦法，感到尷尬，悻悻地走了。

我母親騎單車的技術也堪稱一流，說來話長。

我母親的車技是番邦苦練出來，掉了幾個門牙亦毫不在意！她可騎車撿地上雞毛，真不容易，車速快了，雞毛聞風而飛，慢了，連人帶車倒地，功夫不負有心人，她終於練就騎車本領。人家說：難怪你滿口金牙！

1951年，有一天龍市墟日，熱鬧非凡。那年代沒有公路，交通不便沒車行。有一班賣膏藥的雜技班在街邊球場耍把戲、賣膏藥，高聲吆喝，還唱起歌來：鑼鼓一打晴咚晴，天上冇雲浸浸青。又想藥丸買轉去，又想留來買田耕。

我母親最愛聽山歌，當即走上前去，撥開人群一看，咦！旁邊放著一輛新單車，想不到窮山溝里能夠看到它，真是久違了！她忍不住，終於開口了，她笑著說：班主，我想借你的單車騎一下過過癮好嗎？那班主用鄙視、懷疑的眼光望著我母親：「你，你，你會騎車？！」「讓我試試好嗎？我保證不會損壞。」確實在當時的年代，對山區的人來說，單車不知為何物。就是聽過也未必見過。何況她是一位中年農村婦女。眾位觀眾頓時來了興意，忙幫腔「就讓她騎吧！」「她會騎車嗎？」「中年婦女會騎車，奇聞！」「不怕，大家認識她，她是老實人……」那班主在你呼我嚷的呼聲中下不了台，心想：諒她也騎不走，「好吧！不過損壞了要賠呀！」

我母親高興地接過單車，說了聲：謝謝！便飛身上車，一陣風似的跑得無影無蹤。差不多半個鐘頭了還不見騎回來，班主心急如焚，心想：壞了！壞了！單車准沒了！這是他唯一交通工具呀！真後悔輕意相信人家，慘呀！慘呀！真是有苦說不出。

說時遲那時快！我母親像一陣風似的把單車騎回了，過足了車癮，車子絲毫無損。班主心中一塊石頭落地。還好！沒丟。用欽敬的眼光望著我母親：大姐，真佩服！想不到山溝裡面也有能人呀！我母親自謙地說：謝謝老闆使我圓了單車夢，好人呀！我母親聆聽著眾人的一片讚譽走開了。

我母親膽子真大，就是在黑夜裡什麼地方都敢去！不怕神不怕鬼！有一次去女友家，沒進門便大聲呼叫：勤嫂，勤嫂！一連喊了好久都沒有迴音，看大門虛掩著，便推門進去。在房門口喊還是沒答應，用力推門進去，只見勤嫂側身躺著，呻吟著，一個八九歲的小孩蜷縮在床角一聲不響，可能是嚇壞了！我母親摸摸病人額頭，滾燙得很，詢問之後，二話沒說，馬上要去診所。這裡離龍市不算遠，但也有三里多地，說著叫小孩點上火把，半扶半拉把勤嫂攙著走，好不容易走到龍市私人診所搶救。醫生說，這是急症，如果再耽誤時間，後果不堪設想！事後勤嫂感激涕零地說：亞菊，是你救了我一命吶！

我母親最有遠見的做法，就是重視知識投資。她說，不管怎麼苦也要繳我讀書。當然，要是沒有共產黨毛主席的好政策，窮人的孩子能上學嗎？由初中至高中，不但免學費，而且還領助學金，完成學業。

改革開放後，她老人家見證了五個孫子孫女健康成長。1989年，她的大孫女帶她到廣州，欣賞大都市的繁榮！她滿心歡喜，回去逢人便說廣州的見聞。可惜的是，由於一生的勞累推殘了身體，我母親未能再享幾年清福，七十歲那年辭世了。我們將永遠懷念勤勞、智慧、善良、偉大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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