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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波:每間寺院都是一本史書

文 |陸波

山中古寺,聞香而來

我與京西門頭溝馬鞍山戒台寺的緣分也算結的早,20歲左右故作成熟地燙了一頭捲髮,為的是仲春時節與友人郊野遊玩。不過那不是一次專程,80年代中,門頭溝一帶山區交通並不發達,一天能有一趟進山的班車就算不錯,而翻山越嶺更多的是前往山西的運煤車。

運煤車往山裡走的都是回程的空車,招手搭上一程也尋常。司機們走南闖北,看著弱弱而面善的年輕人一般不會拒絕。而往往搭這一程的就是去兩個寺院——馬鞍山的戒台寺和更為西北的潭柘山中的潭柘寺。

我們那一行年輕人是遊歷完潭柘寺,回程在戒台寺下車,已是黃昏時分,丁香花馥郁濃烈香得化不開,疲勞的我們被這花香熏醉,留下一張站在山門前的照片。照片上,迷茫的青春與古老的寺院相映成趣。丁香花因香氣嵌入記憶,至於寺院建築、古木、佛像、僧人,恍惚如浮雲。

過客的談笑風生為鴻爪之痕,似有似無湮滅給時間。再後來的生命里,我多次拜訪過戒台寺,益發喜悅而印象清晰。我偏愛丁香花盛開的春天前往,冬天的大地剛睡過一場好覺,飽滿充盈著新鮮的氣息,芬芳肆意。如果不是對佛教有特別興趣,京城人往往把戒台寺當做以丁香、牡丹、古松聞名的春遊之地。一想到高山上那些飄香過300年的古丁香,歡樂相攜,到戒台古寺去「聞香」變成了盛事。

自明清至民國,此寺香火頗盛,環繞戒台寺的幾個村莊——苛羅坨村、石佛村、秋坡村都是人們上山進香的香道。苛羅坨村村西有一座明朝時期修建的石橋,俗稱「娼妓橋」,就是為進香人便利通行而建,此橋今天猶在。說是妓女們進香一是為贖罪,二是為積累功德,三是因為她們自覺身份低賤,只從寺院後面進去,而這條路上要涉水便修建此橋。

這個典故來自萬曆年宛平知縣沈榜撰《宛署雜記》「民風一(土俗)」記:「戒壇是先年僧人奏建說法之處,自四月初八至十五止,天下游僧畢會,商賈輻輳,其旁有地名秋坡,傾國妓女競往逐焉,俗雲趕秋坡。」

按照沈知縣的記述,「耍戒壇」,是當年與「賞西湖景(今日頤和園所在)」、登玉泉山游寺同等重要的民俗活動。四月十二日,是戒壇上香的大日子,「冠蓋相望,綺麗奪目……從遠望之,蓋宛然圖畫雲。」

我不願意把這種場景想像的如集市般紛擾凌亂。寺院上香總是令人肅穆恭敬之事,燃香禮佛,而那些散落於院落邊際的古丁香樹,風搖綽約,陣陣芬芳,香香呼應,四月晴空,美好人間。這不禁令人懷想,千餘年來,多少美好生命來過此地,流連草木山巒,迷執娑婆世界或者勘破紅塵。

恭親王在戒台寺十年

光緒十年三月十三(即1884年4月8日),恭親王奕訢因與慈禧太后嫌隙加深,被懿旨令「養疾」。慈禧開去恭王一切差使,令其居家,保留「世襲罔替 」,撤去雙俸,給以全俸。同時宣布全體軍機大臣一律撤換,代之以禮王世鐸為首的新軍機,史稱「甲申易樞」。

這也正是丁香花開的時節,落寞失意的道光帝皇第六子恭親王奕訢上了馬鞍山,跨進戒台寺的山門,自此一住就是十年。其實,自1852年起,咸豐帝將奕訢「分府出宮」,賜給位於什剎海南岸的原乾隆期大臣和珅府邸,為 「恭親王府」,是京城最高端豪華的王府。但被排擠出政治核心圈子的恭親王住在那裡便通體不適,不安穩,不符合「養疾」的懿旨精神。

愛新覺羅·奕訢(1833年1月11日—1898年5月29日)

進入50歲之後,奕訢開始新一輪的流年不利,政治命運與子女因緣都開始起落不定。他子女中命根比較結實的,還就是最早出生的那三個孩子:大女兒,即大名鼎鼎的榮壽固倫公主,長子載澄、次子載瀅,至少活到成年,且固倫公主7旬辭世算是高壽。

後面的子女命數如同中了無法破解的可怕魔咒,來一個,走一個,再來一個,未幾,又走一個,循環往複。譬如,他最鍾愛的的次女長到5歲死了,雖然這個次女出生時「親黨來賀,多謂汝豐頤廣顙(意為:下巴豐滿腦門寬大) ,可以享福澤而登耆艾」。可這個福相女兒只活了5年,但她死後4個月恭王的三兒子載濬出生了。

篤信佛教的恭親王堅信這是次女對他疼愛的不舍,以轉世的方式再次來到他家,恭王寫給次女的墓志銘曰:「汝卒之四月,而汝弟濬生。閱二年,而濬又死。其殆汝之靈不昧,而故托伊以來耶?然無端而來,又無端而去,抑何必為此一見再見,以重傷吾之心耶?其當皆歸於命耶?」他以為與二女兒的緣分由三兒子續上,但沒過兩年,三兒子又夭折了,令他們父女深情不再延續,傷透了心。在銘文最後他寫道:「汝生五載,汝死千秋,我銘此石,天地長留。」

從這段文字可知恭王是何等的用情,他以生之有限而死之無限展現父愛可以抵達的生死維度,並相信附著於物(銘石)可以與天地長存。這個墓祉在昌平區東三十里翠華山前麻峪村,俗稱「六爺墳地」,著名的「秦城監獄」便建於此。

恭王50歲前後時,魔咒再次發威,先是三女兒生,未及2歲死,恰恰五個月整(一天都不差),四兒子載潢出生,但他只長到6歲又夭折了。而這期間,恭王的四女兒出生長到2歲夭折,兩年後,五女兒出生,但9個月後,長子載澄竟然病故了。

恭王看著這些小人兒來來去去,想著自己空有天下抱負也是起落不定,被慈禧招來揮去,如今棄之如敝履,自感緣起緣滅之無常,即使有幸托生帝王家的六王爺,也不能脫逃註定的因緣果報。

仕途不順與兒女劫難倒是推動了奕訢對佛教的信仰,他選擇戒台寺偏安修佛,位置恰好。此地於京城西南70里,不算很遠,如果策馬報信也就是小半天的時間。更為重要的是,戒台寺不但有千年古寺佛緣厚重的歷史,也是有清以來皇室相當重視的寺院,建有行宮——北宮院。分布於院落四處的白丁香正是乾隆皇帝諭旨從京西海淀暢春園移植過來。北方寺院以丁香樹作為菩提樹的替代樹,乾隆皇帝只選定白色,象徵聖潔莊嚴,如《佛說阿彌陀經》「白色白光,微妙香潔」,如散曼陀羅華,聖境莊嚴。

1884年丁香花開時節,奕訢來到戒台寺心情疏朗了許多,他和住寺僧人結交,並將北宮院再次修繕一番。奕訢提額「慧聚堂」,從府邸運來不少傢具,在花園種植了大片牡丹,於是也稱「牡丹院」。

直到今天,他的傢具還在寺院的大悲殿保存,都是明清制式的紅木傢具,經過百多年歲月,黑黢黢的,如果打蠟擦拭後定會泛著沉穩貴氣的光澤。而他種植牡丹的傳統今天寺院也沿承下來,丁香和牡丹不會同時開放,丁香時節,牡丹只是花苞累累,偶爾會看到個別著急而綻開的花朵。

他已被皇室徹底冷落,其中他慶60大壽只有區區6個人到訪。這是他生命最後14年的倒計時開始,他出資對寺院其他破敗建築也進行了一次修繕,為表善舉他銘刻一塊石碑,如今立在重建的千佛堂院落里。

「予偶遊覽至此,何勝欽悚。因其羅漢堂、千佛閣等處,或患剝落,或將傾圮,捐資修建之。其地有俗稱北宮者,亦復其崇隆之舊,額以慧聚堂,取存李唐遺意也。惟是地大物博,中懷歉所期善信人等,於金經所謂初日分,以恆河沙等身布施中日分,復以恆河沙等身布施後日分,亦以恆河沙等身布施,如是無量百千萬億劫以身布施如是。如是則禪宗丕振於無窮。我佛亦拈花微笑也已,住持僧妙性其拜手合南矣乎。是為記。」文字可見他以《金剛經》指引,為自己的布施而情不自禁地表白,「我佛亦拈花微笑」,住持「拜手合南」。

奕訢是個喜歡錶白的人,因出身高貴,資質不凡,難免驕矜。做點好事好沾沾自喜與喪女之痛真情流露在這個人身上並不矛盾。此外他還救助了一棵即將傾倒的松樹,把它扶起並支撐住,還很庸俗地狗尾續貂了題字「卧龍松」,有人附會,認為這是奕訢自詡「卧龍」,有伺機東山再起的意思。如果這真是奕訢的心思,那真是白過了五旬華年,更需要領悟佛法。

這10年的奕訢應該在好好研習佛法,與僧人交流修法心得,他資質聰明但不一定轉換成智慧,他的一生過於外露的才幹及滿腹詩華,總是情不自禁要展示給人看。

譬如15歲時與哥哥奕詝伴隨道光帝去熱河狩獵,他便是人前人後生龍活虎,箭不虛發,獵物滿滿,而四哥奕詝卻空著手對道光帝說,兒臣看生靈正是懷春之際,不忍殺之,道光帝怎不怒贊奕詝更有仁君之心——「此真帝者之言」!

再有,道光帝考察二子的功課,奕訢便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滔滔不絕,而奕詝看道光帝病痛纏身便不管功課,而是伏地痛徹狀。從道光帝的角度來說,選擇一個更為仁孝且納言慎行的人繼位更合朕意。怎麼說奕訢都是吃虧在過於才思敏捷而並不擅長揣度人心。

奕訢下山便是10年之後,中國社會走向現代巨變的前夜。但他是一個舊時代的人物,空有聰慧的大腦幹練的作風,也不過是西風漸進捲起的大時代風暴來臨前一個無用之人。甲午海戰之後,清廷的沒落之勢無人可擋,以守勢亦守的很難看的慈禧太后雖然在極力啟用棟樑之才支撐搖搖欲墜的王朝大廈,包括她曾經是得力同盟的小叔子恭親王,但大廈的基礎已朽壞空洞,再好的大梁除了炫耀自身的材質優良而並無他用。

恭親王奕訢在1894年秋天下山,9月29日慈禧懿旨令恭王重新在內廷行走,管理總理衙門,恢復原職。並添派總理海軍事務,會同辦理軍務。這一天,正是中日黃海海戰清朝海軍慘敗後的第12天,奕訢被再次委任善後甲午戰爭失敗的爛攤子。

已在山中清閑10年,完全被這個即將完結的祖業之殘破現狀震驚了。他其實完全可以以老病推脫,但他沒有,人過60的他還是沒有修鍊出深厚城府與縝密的心機,又為朝廷服務了三年半,於1898年的初夏歸西。

在山上清修10年倒是閑雲野鶴,一俟下山愁雲壓頂善緣不再。倒是躲過了幾個月之後「戊戌變法」的塵世風暴。有人評他:「六十七年固如落花一夢,然實已不愧為愛新覺羅之好子孫矣。」算是個定論。

傳說與真實交織的寺院

奕訢入住的是明朝格局,清朝翻建的寺院。總的布局、殿堂設計正是承天門(即天安門)的天才設計師,工部侍郎蒯祥。寺院座西朝東,入寺門、天王殿、大雄寶殿、千佛殿、三仙殿,九仙殿在一條軸線上依次分布,兩側均有廡廊,西北部有戒壇殿、牡丹院。整個建築依山勢而建,層層遞升,布置精緻,景色與建築渾然融合。這也是蘇州人蒯祥將南人獨有的細膩幽美結合北方山巒的闊麗風貌,完成的一組優秀的漢地佛教建築群落。

關於戒台寺的建寺時間, 一般流行的說法說是唐朝武德五年(1622年),戒台寺官方介紹也是如此。但這實則是個無稽的傳說,傳說的根據是「寺內碑文和史料記載」。碑文即指明清兩朝在寺內的石碑所銘,它們本身就是二手資料,以訛傳訛者多,如明高拱重修萬壽禪寺碑略:「馬鞍山有萬壽禪寺者,舊名慧聚,唐武德五年建也。時有智周禪師,隱跡於此,以戒行稱。」

高拱這個資料很可能出自《續高僧傳·釋智周》。

唐朝有兩個智周法師,有一個名氣大的不得了,是法相宗三世祖,師承玄奘一脈,還親授了不少東洋弟子,東洋弟子將法相宗帶回日本開創當地宗法。但這位智周禪師與戒台寺一點關係沒有,他住持在濮陽報城寺,號稱濮陽大師。這位禪師比記載的戒台寺開山於「唐武德五年」要晚出生四十幾年。

另一位智周和尚,名氣不那麼大,但的確是前言所提《續高僧傳》里的那位,也確實是戒律嚴格深居修行之人,但他武德五年就圓寂了,不可能剛開山當年就離世的。按照他「遂超然高舉,晦跡於馬鞍山慧聚寺。仁智斯合,終焉不渝,而止水致鑒,問道彌結。舊齒晚秀,咸請出山」的說法,他是隱山林多年而被請出山的,也不符合「武德五年建寺」的事實。而最重要的一點,在唐武德六年,整個華北地區才被秦王李世民最終平定。武德五年,今天京城戒台寺這個地方還不是大唐的疆土,怎麼可能跑來一個遠方的唐僧隱匿修行?

而《續高僧傳》里另有一句話破滅了戒台寺始於唐或東晉說,「又晉司空何充,所造七龕泥像,年代綿遠,聖儀毀落」,說明這個馬鞍山慧聚寺有東晉遺物,常識可知,華北燕地當年根本不是東晉的疆域,屬於前秦、後趙、前燕或者更多的北方民族輪番坐莊的地盤,何充作為東晉名臣,怎麼可能跑到燕地造佛像?而我華夏幅員遼闊,馬鞍山、慧聚寺之名,並非京城獨有,江蘇崑山城內著名景觀玉峰山,因其形似馬鞍,也稱「馬鞍山」。山上恰有名剎慧聚寺,此地才是東晉的國土範圍,而慧聚寺建於南梁(很有可能收集了何充所造佛像),寺名為虔誠的佛弟子梁武帝蕭衍所提。

這後一位智周法師,俗姓趙,「其先徐州下邳人,有晉,過江居於婁縣之曲阜也……武德五年七月五日,遘疾,終於大萊城南武州刺史薛仕通舍」,智周和尚與江蘇馬鞍山的聚慧寺的關係更為接近。這些記錄與我們今天提及的京城戒台寺,甚至當時的燕地,沒有絲毫關係。

總之,我講述完上面兩位智周法師的故事後,我不相信還會有確鑿記載的第三位智周法師可以冒出來與本寺結緣。

且翻遍整個戒台寺,找不出與唐朝有絲毫關係的文物痕迹。而以求實求真的態度追尋一個寺院的歷史是不能單純憑藉所謂後世碑文記載與傳聞的。戒台寺留下的大量文物古迹都是遼代所遺,文物之多可謂北方寺院之首。

如果說所謂隋唐建寺找不到更為直接的證據的話,到了遼代咸雍時期(1065—1074 年),戒台寺的歷史豁然開朗。本寺留存最早的碑石及石幢,均為遼代之物。兩座遼碑,一為乾文閣直學土王鼎撰,大安七年(1091年)立;一為遼金兩朝宰相虞仲文撰,建福元年(1122年)立。

虞仲文當時是遼國宰相,立碑之時遼國江山已亡,天祚帝已出逃京城,他的叔叔耶律淳建立了一個史稱北遼的朝廷,祈求依附於金國,他的年號「建福」只存在了4個月隨著其死亡也就結束了。已降金的才子虞仲文在那個風雨飄搖的日子裡跑到馬鞍山戒壇到底祈求些什麼呢?因為碑文不詳,無從考證虞仲文所書內容。

另一通遼碑為乾文閣直學士王鼎撰,大安七年(1091年)立。我以為,這通遼碑記載的法均法師是戒台寺真正的開山始祖,也是本寺院始建的實據考證。

「咸雍五年冬,上以金台繁劇,須人詔委師佐其事。慮志可奪,其命難寢,因順山上下眾心之願,始於此地(碑石所在地,王鼎在石幢上稱「馬鞍山」)肇辟戒壇。來者如雲,官莫可御,凡瘖聾、跛傴、貪愎、驕頑,苟或求哀無不蒙利,至有鄰邦父老絕域羌渾並越境冒刑,捐軀歸命。自春至秋凡半載,日度數千輩,半天之下,老幼奔走,疑家至戶,到有神物,告語而然。」

這段歷史記錄便是法均和尚建立戒壇的緣起及授戒的盛況。法均於遼咸雍五年(1069年)冬奉詔佐錄僧務,他上馬鞍山創建了一座菩薩戒壇,廣度四眾,日度數千。碑文里,概述了法均法師的生平活動以及作為王室僧官,進山開寺,弘化世間,授戒弟子的事迹。

其中提到當時遼國皇帝耶律洪基非常賞識他,賜予官職,但和尚推脫不受,後來實在盛情難卻便接受做過三學寺住持,被賜號「嚴慧」,並特授「崇祿大夫守司空」。民間推崇他為「普賢大士」化身來度化人間,「鍾普賢之靈,孕凡夫之體」。形容法師的高德「行髙峰頂松千尺,戒凈天心月一輪」,「前後受懺稱弟子者五百萬餘」。數字有些誇張,因為當時遼國的人口大概700萬,難道全國都是他的弟子信眾?

法均和尚大康元年(1075年)三月四日圓寂,世壽55歲,僧臘39年。他過世後,當時道宗耶律洪基「衋然者久」,悲痛異常,並派使臣弔慰其徒眾。三月二十八日和尚法體具禮荼毗於北峪,火滅後竟收靈骨,以當季五月十二日起墳塔於方丈之右。

通篇觀來,碑文沒有提及寺院的名稱,荼毗地點北峪應該就是離寺院不遠的山溝里,「起墳塔於方丈之右」,說明其埋骨即在寺中,並稱「又創影堂,左右以石建尊勝陀羅尼幢各一」。今天,石幢還在,王鼎在上刻字稱其「馬鞍山故崇祿大夫守司空傳菩薩戒壇主大師其人也」。可以推想,當時這個地方就是以「戒壇」著稱,而王鼎稱法均為「傳菩薩戒壇主」。非但沒有「慧聚寺」之說,連當時皇帝耶律洪基賜額、敕建這些事都不存在。

移花接木的石幢

有傳說金、元時期均有僧人在此傳法,金朝有僧人波羅在此傳法,寺內有金碑。但根據乾隆時期《日下舊聞考》的考證,彼時的確有金碑二通,但字跡已漶漫,只分別看出為天德四年、貞元三年立。「此二碑今寺僧猶傳其文,而訛脫頗多。」

而傳元代高僧月泉長老曾在此地弘法則實屬另一個大誤會。這緣起今天戒台寺雙石幢中的一幢發生的移花接木之事。位於明王殿前,抱塔松南側,有兩幢遼代石經幢。《日下舊聞考》調查的情況是,兩幢分別造於遼代大康元年(1075年)和大康三年(1077年),是法均和尚圓寂後當年並過了兩年連續建造,上刻尊勝陀羅經咒並序,是由前述寫碑文的王鼎和法均弟子分別奉立。

但今天我們看到的其中一通石幢只是幢座還是遼代的,上面卻安了一個元代的幢身。幢身即是元朝月泉新公禪師靈塔的塔身,至元二十八年(1291年)建。塔身正面刻「大都鞍山慧聚寺月泉新公長老塔銘並序 」,其餘七面刻有記述元代至正年間月泉新公長老的生平。幢身與幢座,兩個朝代的文物嫁接在一起,是近代某次修建進行的一次錯誤組合。

《日下舊聞考》里也記載了月泉和尚的靈塔及塔銘資料,但這個塔當時並不是在戒台寺,而是在另外一個寺院——西峰寺裡面。今天西峰寺里僅存的三座古碑,已無此塔,原來是被後人搬去了戒台寺,安裝在了遼代的石幢之上。西峰寺現有明碑三通,提到在明朝時發現這裡已是荒寺,有「兩浮屠巍然獨存」,一塔為唐塔,為「浚公塔」塔銘不詳,而另一塔為「大都鞍山慧聚禪寺月泉新公長老塔並序」,根據明碑文中對月泉重新修葺該寺的情況有這樣記載「因茲雲山改色,鐘鼓樓新音,內外雍容,遐邇善末,三五載增修產業,開拓山林,破垣頹屋,無非濟楚」。這個記載與《日下舊聞考》完全吻合。

我在細讀明碑發現,明碑里說此寺「在唐時名為會聚寺,至元改為玉泉寺」,明正統年間請賜額為「西峰寺」。這個證據說明,元代有關戒台寺的記錄並不清晰,今天人們所說的月泉和尚並沒有在戒台寺講法,而是與西峰寺有關。人們再一次將慧聚寺(或會聚寺)與法均的戒壇聯繫起來的錯誤看法,是和這位元代的月泉和尚碑被好事者搬到戒台寺遼石幢上產生的。

到了明朝宣德年間,馬鞍山上寺院重新被重視起來,當時司禮太監阮簡等以皇帝所賜金幣「僦工購材,做正殿奉三世佛,左右列十六大阿羅漢,外做四天王殿,左做迦藍殿,右做祖師殿,東西有廡,外廡做演論之堂,居僧之齋、庖、庫廩,糜不具備,外建三門,環以垣」。

這次修建就是前文提到蒯祥設計,太監出資,而有一位全程出力和監督的人就是當時高僧道孚法師。工程歷時六年,完工於正統五年(1440年),司禮太監王振奏請英宗皇帝賜額「萬壽禪寺」(《敇賜萬壽禪寺碑》,此碑在寺內)。請注意,這是戒台寺唯一的正式寺名,至今未改,我們稱之為「戒台寺」是俗稱而已。英宗並敕諭道孚法師在此說法授戒。

關於道孚法師的生平事迹,有明四朝元老大臣胡濙寫的碑銘為記。話說道孚乃江浦望族出身,剛生下來便有異象,晝夜啼哭不止,滿月便抱到寺院里便再也不哭泣了,7歲成為沙彌,長相「高額深目,大頤方口,儀錶端嚴,眉宇森秀」,利根發於童心,對於佛教的儀軌舉止彷彿生來具足,人們便傳他為羅漢轉世。在京城拜名師具足戒,很快便出師獨立門戶併名震天下。

宣宗在潛邸的時候就經常召見他請教佛門經典,非常敬服,「改容坐聽,擊節歡賞」,但這位和尚對宮廷的賞賜堅持不受,宣德年間召進宮內,他也只是在文華殿寫字抄經,宣宗看他寫的字稱比中書大臣的字寫的還好。

到了英宗繼位,聽聞這位法師的大名也招來一見,「天顏大悅,呼為鳳頭和尚」,讓他在僧錄司講經,這時 「京西馬鞍山寺修建」,「知此寺乃遼普賢大師(即法均和尚)所建四眾受戒之所」,就義無反顧請求幫助建寺並在寺院住持講經授戒。說為了建寺他也是耗盡心力,「日而不笠雨而不屐於是廊廡龍象煥然一新」。

法均和尚雙塔

景泰丙子年(1456年)夏六月十日,道孚法師飲食畢,沐浴更衣趺坐升堂,最後給眾弟子留下偈語告別:「昔本不生,今亦不滅,雲散長空,碧天皓月。」隨後端然而逝。

有關胡濙這幅碑文的內容,我從《日下舊聞考》得來,其中有兩處與後世相傳有出入,道孚別號應為「知幻」,來自《圓覺經》:「善男子,知幻即離,不作方便;離幻即覺,亦無漸次。」這通碑石現仍在寺院,碑額尚且清楚,的確是「知幻大師」。另一處,英宗喚其「鳳頭和尚」也似乎存疑,不知為何意?而後世稱其「鵝頭和尚」寓意痴迷佛法倒是比較接近本意。

到明嘉靖年間,寺院又進行了一次大規模修繕,幾乎是進行了重建,根據高拱立碑的碑文記載「乃御馬監馬公等發資重建壇內五殿暨大雄殿、天王殿、千佛閣、金剛伽藍祖師堂、鐘鼓二樓,皆撤而新之」,今天我們看到的戒壇便是這次重建而成。

戒壇設於西北院,為高3.5米的漢白玉方台,雕刻精美。環壇雕刻113尊一尺多高的戒神,壇上供奉釋迦牟尼坐像。像前有十把雕花木椅,即和尚受戒時「三師七證」的座位。該戒壇與杭州昭慶寺、泉州開元寺戒壇並稱中國三大戒壇,而歷代高僧授戒都要得到歷朝皇帝的敕諭,這是從法均和尚開創的先河,明清循之。

戒壇

戒壇大殿正門上方高懸漆金大匾,上書「選佛場」三個大字,據說為袁世凱手書,但不見落款。根據孫國敉《燕都遊覽志》的記載,當時的殿額就是「選佛場」。殿內的天花板為金漆彩繪,殿頂正中部分是一個「斗八藻井」。藻井內縱深分為上圓下方兩個部分。井口內壁雕有許多小天閣,每閣內都雕有佛龕,龕內供金裝小佛,寶相莊嚴。門內橫舫上掛有乾隆手書——「樹精進幢」金字橫匾,內側掛有康熙親筆——「清戒」匾額。這座大殿有如上三位人物的題字可以一睹其書法功力。

大殿提額「蓮界香林」,乾隆題

清康熙、乾隆兩朝對戒台寺貢獻最大。對於明英宗敕額「萬壽禪寺」,清朝的皇帝沒有更改,只是因為其區別於天下其他寺院的高僧授戒特色,從官方到民間就逐漸稱此寺為「戒壇寺」或「戒台寺」。康乾時期對殿宇進行過重建,但格局未改,戒台大殿為明朝嘉靖遺物。

肉身與建築不敵千年古樹

康熙和乾隆為戒台寺留下不少筆墨,除了戒壇大殿里的橫額與匾額,乾隆還御制兩首詩,最有趣的是為一棵叫「活動松」的老松樹還寫了一首詩,這棵松樹據說是「牽一髮而動全身」——拉動一枝整個樹就會搖動,乾隆每次來必作為一玩樂項目。

乾隆每次必來娛樂的活動松

康熙留下御制石碑一通,但細讀內容,則為一警民安僧的告示,說的是「都城之西有勝剎曰萬壽禪寺,實古迹道場,天下僧俗受戒之處。正統年間鼎新修建,仍舊開立戒壇,導誘愚蒙,使皆去惡為善」,可是「近被無籍軍民人等牧放牛馬,砍伐樹株,作踐山場,又有恃強勢要私開煤窯,挖通壇下」,「今後官員軍民諸色人等,不許侮慢欺棱,一應山田園果林木,不許諸人騷擾作踐,煤窯不許似前挖捱,敢有不遵朕命,故意擾害沮壞其教者,悉如法罪之不宥。故諭」。也就是康熙十五年(1676年)前後已經發生了滋擾寺院的事件,康熙下令保護此寺,不許騷擾,更不許在附近挖煤。

無獨有偶,200多年後進入民國,北京政府徐世昌大總統也在戒台寺放下一通石碑。也是因為有人開礦挖坑,挖到了戒台寺,僧人們非常不安,便有人幫助訴至官府,案子判定不許繼續侵害寺院範圍。徐世昌據此寫下弘文一篇,洋洋洒洒,文采飛揚,講述寺院之殊勝歷史緣來,告誡人們應該保護。立碑時間為「中華民國十年十二月」。此時,徐世昌還在「中華民國大總統」大位上,他卻以「天津徐世昌」的名號,不知那些挖煤鑿灰的傢伙是否會有忌憚?

從康熙到徐世昌這近300年時間,從兩通石碑內容看馬鞍山這一帶居住者增加很多,毀壞山林私挖礦藏的現象時有發生,已經威脅到戒台寺,戒台寺已不再獨享深山叢林的寧靜。它的地理位置不如潭柘寺更為深遠,在今天,沿京昆公路在苛羅坨橋向南轉彎迅速盤上馬鞍山,未幾,輕易即可抵達寺院所在地,從寺院的平台望下去,高樓如森林的城市如大地的鉚釘,密密層層,那屬於門頭溝鎮的連片城區,多數時候空氣有污濁,人類活動空間膨脹,已令寺院的清凈氣氛感受逼仄。明清時期可以看到的渾河(永定河)壯麗流淌的景象已不復存在。城市,只有城市在一步步地逼近山林。

寺院還是那個寺院,土木磚瓦換了一撥又一撥,大殿頽祀了蓋,蓋完了再拆,拆完了再蓋,平均一兩百年翻建一次。1957年,戒台寺被列為北京市文物保護單位,1980年,政府撥款對戒台寺進行了為期兩年多的大規模整修,並請僧團入住。

我今年再上戒台寺,趕上千佛閣竣工,工作人員告知殿堂是建好了,佛像正在製作。一俟千佛閣完美出世,則整個寺院便是非常完整及完好的了。而千佛寺前兩通石碑,一通是刻著奕訢文辭乏味乾癟的碑文,另一通則是洋溢著徐世昌大總統風流文採的石碑,什麼人,什麼心境,放在一處甚是成趣。

千佛閣這次重建也順便把其隔壁的原奕訢牡丹院翻新了,進門處便堵著一尊奕訢坐立像,像個影背牆,好是突兀。我怎麼看這六王爺的雕像怎麼彆扭。其實按照他留下的照片直接塑來,有股子執拗的硬氣,我稱之為「聰明傻」。而這幅尊像,一看糾結著落魄的凄苦,似笑非笑。

雖說叫牡丹院,但今天這裡已成了一間喝茶聊天發獃的消費場所,點綴這一小排牡丹花不枉一個念想,而百多年前他種植的牡丹後代已移至東側塔院,繁花似錦,與丁香、古銀杏、古松柏為鄰,由西向東望過去,法均大師的靈塔與衣缽塔,便在牡丹盛開的盡頭,花香陣陣,古塔悠悠,藍天白雲下令觀者今夕恍惚時空迷離。

現在寺院還開發了一個娛樂項目,就是在大平台上懸起一口大鐘,遊客可以交錢去打鐘聽響,說是敲鐘祈福。早先,這個位置就是地藏殿的鐘亭,的確有一幢「幽瞑鍾」,專屬地藏法會,而且應該是半夜三經打鐘的,那時,鐘聲自黑暗而來,是為超度那些在幽冥地獄受苦的眾生,當年鐘聲雄渾宏闊,可以傳遍半個北京城,據說在四十里之遙的阜城門外八里庄都能聽得見。這是震蕩陰陽兩界眾生靈魂的聲音,聞者無不心生畏懼。而現在這口鐘是從戒台殿前搬來的,是法師用於授戒之時所敲鐘,但準確說來,百餘多年,所謂戒台寺之授戒戒台已疏於使用,這口授戒鍾就被搬來供遊客娛樂了。

曹寅曾寫詩名曰《馬上望戒壇》:「白雲滿山誰打鐘?馬首西來路不逢。據此相看如一夢,因緣還欠戒台松。」曹寅詩里提到打鐘,更提及戒台寺的松柏因緣。

在暢春園丁香移步戒台寺之前的千餘年裡,這裡沒有丁香花,只有古樹遒勁。而最早的古槐樹據說是一進山門即見(也叫祈福樹),為法均大師親手種下。另有環抱法均靈塔的抱塔松也有千年樹齡,是法均師父弘法之時所植。

抱塔松

雖說土木建築變來變去,但戒台寺但這些遼金以來種植的古松見證千年變遷,不驚不怖,遠離了顛倒夢想。後人給它們起名自在松、卧龍松、抱塔松、九龍松,龍松、鳳松,活動松(乾隆的娛樂樹)飽含崇拜之意,這些松樹從法均大師到道孚法師再有各朝各代帝王將相、商賈名流,來來往往走出流動的時間線條,人的肉身和建築都可以壞滅,而它們卻憑著內力頑強地活在這世間,用春來暑往見證生命的無常真諦。

好吧,每間寺院都是一本史書,而戒台寺的千年古樹便是見證因緣的頁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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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波| 騰訊·大家專欄作者,律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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