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宗子:人生貴在適意
文 |張宗子
小時候讀過很多沒意思的書。沒意思的書里,也希望找出有意思的地方,不然書等於白讀了。事實上,就連沒意思的書,也不容易找。找到了,當然要珍惜,就像甘蔗嚼不出味來,還是捨不得吐掉。
魯迅推薦的蘇聯作家綏拉菲靡維奇的《鐵流》,枯燥乏味,但我咬牙讀完了,還記得開頭似乎是一個名叫木羅式加的士兵,不停地磨他的戰刀。我覺得木羅式加這個名字夠古怪,同時對他的刀非常羨慕。《智取威虎山》里的台詞大家都會背:「馬是什麼馬?捲毛青鬃馬。刀是什麼刀?日本指揮刀。」木羅式加磨的刀,大概就是鳩山挎在腰間的那種指揮刀吧。
《小英雄雨來》里的雨來會游水,《虹南作戰史》里的壞蛋能嘴巴銜著蘆管潛在水下很長時間,都讓我佩服。高爾基的《母親》從頭到尾乾巴巴,他的自傳三部曲,特別是第一部,我喜歡其中的童年情景。好幾次,都把它和《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里的保爾釣魚混為一團了。
那時最不喜歡看的,是寫工廠題材的小說。農村題材,多少會有些草木蟲魚,和山間水邊的野趣。工廠里有什麼呢?連只小貓小狗都看不見。
讀《紅岩》的時候,我已經上中學了。《紅岩》和《林海雪原》,是覺得最好看的兩本書。《林海雪原》借來,只快快讀過一遍,《紅岩》忘了是什麼緣故,經常在手,讀了又讀。我關心的不是鬥爭故事,而是一些特殊的生活場景。這些場景,在剝離了原先的時代和政治背景後,在因為無知而把它單純化之後,成了現實生活一個古怪的對比。
首先是書店,地下黨領導人李敬原為了聯絡方便,設立了一家書店,大學生陳松林兼職做店員。在沒被特務混入,最終不得不放棄之前,陳松林在書店的日子緩慢而安靜,甚至富有詩意:
「霏霏春雨,下個不停。才八點多鐘,書店裡的顧客已漸漸散盡。掩上店門以後,陳松林到書架旁邊,清理著被顧客翻亂了的圖書。」
西南城市的春天,夜雨之中,行人稀落,燈火微茫,隔著門窗,彷彿有了一個遙遠的距離,顯得安全和溫暖,加上輕微的孤獨感。但車聲、雨聲和人聲隱約飄進來,使得孤獨感變得不那麼咄咄逼人,像朋友一樣友好了。
整理書對於愛書的人,是快樂的勞動。撫摸著不同紙質的封面,辨認著不同的顏色和字體。書名和人名,依次而過,使你好像走過儘是好人的人群,看到他們善良、安詳、睿智、哀傷或充滿激情的臉,你可以微笑點頭,也可以目不斜視。
陳松林大約是住在書店的。他可以回宿舍,如果看書看到太晚,或者遇上風雨天氣,也可以留下來。這種自由的感覺就是幸福。我到成年依然不舍開一個小小夜間咖啡店或書店的夢,做一個夜間守門人也別有滋味。
《紅岩》也寫到了圖書館,儘管那是在監獄裡。兩位作者一定對獄中圖書館有著很深的感情,以致於不知不覺間把它寫得像童話一樣美好。放風時的政治犯自由自在地去看書,藉此交流信息,互致問候:
「劉思揚走到圖書館門口,看見老袁正依著門念一本唐詩,津津有味地,發出詠誦的聲音: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劉思揚走進門去,老袁沒有看他,繼然朗誦著: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劉思揚從塵埃中,走過書架林立的黑暗而窄小的通道,一個人也沒有看見。
「在他身後,繼續傳來緩慢而抑揚頓挫的吟詠聲: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你瞧,在「陰森的魔窟」里,居然藏著一個張繼、李商隱和李白的世界,和內戰的硝煙彷彿分屬於不相干的時空。在我成長的小縣城的圖書館裡,沒有李白和李商隱,在書店和小學語文課本上,也沒有,除了那首「歌頌祖國美麗山河」的《望廬山瀑布》。上大學之前,除了回長葛老家,我沒有出過縣城。一個縣城總比小說里的圖書館大多了,但老袁和劉思揚們的閱讀生活,卻讓我覺得望塵莫及。
《紅樓夢》里寶玉為大觀園景點作對聯那一回,過去百讀不厭,當作學舊體詩詞的入門教材,比《笠翁對韻》生動多了。《紅岩》加以仿效,寫了慶新年一回,囚徒們雅興大發,家家戶戶貼春聯,牛頭馬面的看守們,也頓時斯文到牙齒,放下架子,殷勤品賞。
女室的對聯:「洞中才數月,世上已千年」,特務頭子猩猩評論道:「倒有些修仙煉道的味了」;樓一室的對聯:「歌樂山下悟道,渣滓洞中參禪」,「猩猩挑起眉梢,玩味了一會,只好說:『有點仙風道骨。』」
壓根兒不算人類的猩猩懂得玩味,還會讚歎,說明他文化素養不錯。這猩猩不就是又一個賈政嗎?不,比賈政還更通情理呢。讀書至此,真不知道是作者在做夢,還是讀者在做夢。
經歷了世事以後,人發現自己不可能那麼簡單了。那種近乎無知的簡單,到他成熟的年紀,成了難以攀越的高峰。我偶爾想起《紅岩》,更常想起的不是執掌著生殺大權的猩猩,用「諂媚」的態度向囚徒宣布春節全天放風添酒加菜的好消息,也不是囚徒們的春聯大展,我想起的是在過去小說里常常作為反面角色的那些具有「小知識分子情調」的人物,比如「叛徒」甫志高。他被領導批評後情緒低落,書中寫他一路的言行:
「甫志高在馬路上踽踽獨行。斷續的春雨已經停了。路邊只有屋檐水還在滴落。他走近山城有名的國泰電影院時,剛好晚場電影散場,觀眾從耀眼的彩燈下,從呈現著裸體女人的巨幅廣告下湧出電影院,寂靜的街頭一時鬧熱起來。擁擠在人流中,甫志高孤獨的沉思被打斷了。他看見有許多人擁進一家歌聲嘹亮的,深夜營業的咖啡廳,不覺也走了進去。
「坐在溫暖的咖啡店裡,從玻璃窗上望出去,甫志高漸漸發現,街頭上還有許多耀眼的霓虹燈,紅綠相間,展現出一種寧和平靜的夜景。 「出了咖啡店,夜風一吹,甫志高的頭腦清醒了些。不遠處亮著一盞紅紙的小燈籠,那是有名的地方風味『老四川』牛肉攤。那種麻辣牛肉,她最愛吃。經過幾條街,前面已是幽靜的銀行宿舍。他趕忙放慢腳步,四邊望望,確定沒有什麼危險,才鬆了口氣,快步走向熟悉的家門。樓上的燈光還亮著。」 如果在太平歲月,像甫志高這樣的人,善良,軟弱,懂得愛人,喜歡思考,珍惜家庭生活,是一個值得讚許的人。但政治把他毀了,正像皇帝的大位毀了兩位天才藝術家李後主和宋徽宗。
至於《林海雪原》,那裡面有定河道人和他神秘的神河廟。小說里的影像常常和電影《古剎鐘聲》串聯起來,區別在一個是道士,一個是和尚,一個在夏天,一個在冬天。
楊子榮智闖威虎山,就像《烈火金剛》里肖飛進城買葯,都是傳奇性的片段,我猜二書的作者曲波和劉流可能讀過一些民國的俠義小說,比如《鷹爪王》和《十二金錢鏢》,對《七俠五義》等也不陌生。紅色小說中這些它本該踐踏的舊小說傳統,卻使它們避免了徹底淪為意識形態的工具。
再往前追,無論《鷹爪王》《十二金錢鏢》,還是《七俠五義》,都是《水滸》哺育的結果。當然了,在《水滸》之前,還有《史記》中的遊俠列傳以及唐人的傳奇小說。
絕大部分書是十幾年後才讀到的,在我的青少年時代,有幸接觸的好書,只有《水滸》和《西遊記》——殘缺的《五虎平西》和《五女興唐傳》之類不算,而《紅樓夢》,我雖拿到過殘本,卻興趣不大。
《西遊記》的可愛,在師徒四眾異國他鄉的漫長旅途,因為每天都在變化,每天都有新奇的事物,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們有一個既偉大又可能達成的目標。我不懂取經為何事,吸引我的是一路上無窮無盡的山水景緻,直到今天,對書中描寫風景的程式化詩詞仍存者好感。
《水滸》中石遷盜甲,騎在樹杈上看到金槍手徐寧溫馨的家庭生活:有巡夜人提著燈籠鎖門的寧靜小區,獨家獨戶的小院,家人在一起,守著爐火度過冬夜,孩子在母親懷裡早早睡著了,丫鬟在一旁收拾衣服……這些瑣碎的場景很讓人感動,我更為他被騙上梁山、失去好日子而痛心。
我覺得黃泥岡上的炎炎夏日別具魅力:有酒喝,還有棗子下酒,林子里吹過微風,微風裡回蕩著白勝唱的小曲……也許我在城市裡住得太久了,鄉村超越表象,成為詩意的象徵,而且它還象徵著對簡單、安寧的生活的渴望:
「自史太公死後,又早過了三四個月日。時當六月中旬,炎天正熱,那一日,史進無可消遣,提個交床坐在打麥場柳陰樹下乘涼。對面松林透過風來,史進喝采道:『好涼風!』」這是好漢史進的三伏天。不幸站錯了隊的好漢蔣門神,有同樣的享受:
「武松搶過林子背後,見一個金剛來大漢,披著一領白布衫,撒開一把交椅,拿著蠅拂子,坐在綠槐樹下乘涼。」
這都貼近我童年的生活,因此處處會心,而我自己在文字中美化過的記憶像是毫無現實的質感:
「星星從黑暗中湧出,狐狸融入苦艾的陰影。高坡上的湖,被月光環繞。無數水蛇運行的軌跡,把魚尾翻起的輕波凝固成冰。瓜的香氣遠遠飄來,預告著守夜人的睡眠,和整個村莊的囈語。空蕩蕩的街道現在是螢火的天下,螢火之後,步履參差是將來的群狼。」
在武松前來痛揍蔣門神的路上,山東大地盛夏的詩意達到了高潮:
「此時正是七月間天氣,炎暑未消,金風乍起。兩個解開衣襟,又行不得一里多路,來到一處,不村不郭,卻早又望見一個酒旗兒,高挑出在樹林里。來到林木叢中看時,卻是一座賣村醪小酒店。」著名的快活林酒店令人想起司馬相如的故事:
「早見丁字路口一個大酒店,檐前立著望竿,上面掛著一個酒望子,寫著四個大字,道:『河陽風月。』轉過來看時,門前一帶綠油欄杆,插著兩把銷金旗;每把上五個金字,寫道:『醉里乾坤大,壺中日月長。』一壁廂肉案、砧頭、操刀的家生;一壁廂蒸作饅頭燒柴的廚灶;去裡面一字兒擺著三隻大酒缸,半截埋在地里,缸裡面各有大半缸酒;正中間裝列著櫃身子;裡面坐著一個年紀小的婦人。」
如此背景中的劫奪和廝殺,輕飄飄地遠離了本來的意義,彷彿京劇舞台上高度暗示性的一招一式,只為了成就精神上的自由和快感。人生的目的是什麼?古人說,人生貴在適意。一個人成就了曠世偉業,如果他不開心,那曠世偉業對他來說就一錢不值。如何才能適意?要看你多大程度上擺脫了束縛。人活在世上,受到種種限定,不可能永遠飄揚高舉。藝術不妨把人的理想在文字上實現。
《水滸》的好處在哪裡?就是忘掉世間的束縛,率性而為,快意恩仇。佔山為王沒有意義,殺人放火亦然。但興之所至,該佔山就佔山,該放火就放火,千里獨行,酒到杯乾,哪怕到頭來還是一身空。水滸英雄各依本能行事,把個性發揮得淋漓盡致。「田彼南山,蕪穢不治。種一頃豆,落而為萁。人生行樂耳,須富貴何時。」
司馬遷的外孫楊惲,生在《水滸》中,便是一個通文墨的魯智深,生在帝業煌煌的大漢朝,便落得被腰斬。宋江的路走反了,招安是自求枷鎖,所以八十回後,便不足觀了。
人從童年裡總能找出快樂的回憶,就像在已冷的炭灰里扒出幾粒燒熟的栗子。人長大了,踏入社會,在不同程度上是被招安了。林衝上山,要納投名狀。人被社會接納,要簽契約:放棄一些,得到一些。
任何所得都有代價,關鍵是這代價是否大到剝奪你,使你不再是自己。這就是馬克思研究過的異化,是成為卡夫卡的噩夢的變形。不管怎麼說,《水滸》是對異化和變形的一次精神上的反抗,儘管它沒意識到這是一次反抗,然而發自心底的聲音,往往繞過理性設定的複雜範疇,直指本源。
【作者簡介】
張宗子| 騰訊·大家專欄作者,畢業於武漢大學中文系,在報社從事翻譯、編輯和撰稿工作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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