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信釀成了我終生無法彌補的兩大遺憾

這是孫友斌的祖母81歲時的照片，也是唯一的一張。孫先生說：「我跟祖母一起生活30年從未合過影，是祖母不肯，她說她太老了，離死不遠了，跟一個要死的人照相對我不好。她迷信。」

孫友斌近照

A08版

迷信葬送了我兩位老人的生命；「迷信」釀成我終生不能彌補的兩大遺憾。

一

第一大遺憾是我和母親從來沒有見過面。

當聽到我和母親沒有見過面時，可能有百分之百的人不相信，大家會說這是不可能的，是絕對沒有的事。要說孩子與父親從來沒見過面是有的，還有很多呢，那是孩子出生之前父親就病故了（夢生），或者其他原因等等。要說孩子沒有同自己的親生母親見過面，打死也沒人相信。

我和我的母親確實沒有見過面，是我祖母告訴我的。

我於1941年2月出生在吉林省大來縣（大安市）的一個偏僻落後的農村。我出生時，家鄉既沒有自然災害（地震等），也沒有戰爭（雖然是戰爭的年代，但不是戰爭的區域），是一個平靜的地方，但在我出生前的一兩個月，我的母親就患了病。家裡多次請大神來醫治，可在我出生時也沒醫治好，所以我出生僅13天母親就病故了。

在此插一段話，說一段與母親的死息息相關的「跳神活動」。跳神活動在十分落後的東北農村歷來是治病去災採用的常見方式，它不受時令、季節、條件、場所的限制，可隨時進入每個家庭。在各種鬼神迷信中，它更為流行和普及。在小說《呼蘭河傳》中，作家蕭紅寫道：「粉房旁邊的小偏房裡，住著一位趕車的，那家喜歡跳大神」。原因是「那家的老太太終年生病，跳大神都是為她跳的。」「那終年生病的老太太是祖母，她有兩個兒子，大兒子是趕車的，二兒子也是趕車的，」「每一次跳神的時候，老太太總是坐在炕里，靠著枕頭，掙扎著起來，向那來看熱鬧的姑娘媳婦們講，這回是我大媳婦給我張羅的；或是這回是我二媳婦給我張羅的。她說的時候非常得意……」顯然那時在東北農村的民間，因為閉塞愚昧落後，「跳大神」被視為一種非常值得誇耀的特別「享受」，老太太就把「跳大神」視為晚輩對長輩的一種孝敬。「看熱鬧的人，沒有一個不說老太太慈祥的，沒有一個不說媳婦孝順的。」蕭紅的這段描述非常真實，與我的所見、所聞、所感、所為極其吻合。我出生的那個小村莊，有病幾乎都找跳大神的。村裡也就幾十戶人家，會跳神的就有六七個人。

再接著說我的母親。母親生我後的13天中，我們母子之間是咫尺天涯啊！當時母親剛生下我就非常想看看我，家裡的人聽了大神的話，如果母親看到我的面就會把我帶走（指死亡），所以不同意母親看我；而我的母親聽了大神的話，也深信不疑，主動放棄了強烈想看我一眼的願望，害怕自己用性命換來的兒子同她一起死掉。於是，我剛生下就被抱走了，母親沒看到我，我也沒看到母親。

祖母向我敘述我們母子沒有見面的事時也非常地內疚，總覺得對不起我。後來我姑母們告訴我，當時我祖母是家中唯一支持我們母子見面的人，可祖母她老人家在家裡沒有決定權。我認為在這件事上誰也沒有錯，錯就錯在迷信上。

我的母親長什麼樣，她老人家沒留下相片，所以我是不知道的。只聽祖母說，我的母親身材高大，農村房屋的外門母親來回通過時必須彎腰才能出入，又說母親病故時二十五六歲。

根據祖母的描述，我估計我母親的身高在一米八零以上，所以我退休後有段時間在南湖公園散步，常常遇到一位身材高大的老嫗，我就情不自禁地將這位老嫗和我的母親聯繫起來——我的母親活到現在可能也是這樣老了吧？或者有時遇到二十五六歲身材高大的女士，也將其與自己的母親聯繫起來——我的母親離開我的時候大概也是這樣年輕吧？

二

母親的死是因為聽信大神的話，是由迷信造成的，我雖然遺憾但無法左右當時悲劇的發生；而我的第二大不能彌補的遺憾，卻是我的能力可以避免的，甚至我完全可以阻止這場悲劇，那就是我祖母的死亡。

我母親去世後，六十多歲的祖母獨自承擔起撫養我的責任。剛出生的我既沒有奶吃，又沒有溫暖的房屋，為了我不受凍患病，祖母把我放在她的棉褲兜里取暖。我在祖母的褲兜里度過了近百天。沒有奶吃，祖母就用煮了半熟的小米裝在自製的布口袋裡，放在嘴裡用牙咀嚼出來的小米湯喂我，這就是我吃的奶。

嬰兒時的我口急，當不能及時吃到小米湯時就哭叫，我的哭叫引起祖母的悲傷，也用眼淚陪伴我的哭叫。當時我的祖母雖然是六十多歲的老人，但是她老人家的眼睛和牙齒還是比較好的。可自從用淚水陪伴我、用牙齒給我製造「奶」後，祖母在近一年的時間裡，一隻眼睛哭壞了，牙齒也鬆動了。

我是在祖母的淚水中成長起來的。真是禍不單行，在我不滿周歲時，祖父和父親也相繼病故了。特別是父親的病故（當年只有二十二三歲），使這個本就很脆弱的家庭更加搖搖欲墜，真像是一場大地震，什麼都沒有了，只剩下一位風燭殘年的老人和一位嗷嗷待哺的嬰兒。人生的兒時喪母、年輕喪妻、老年喪子的三大不幸，全都落到這殘缺不全的家庭里，最後又全部砸在祖母一個人身上。

在我能有記憶時，常聽祖母嘆息說：「咱倆的命都不好，要是你的父母有一個人在，咱倆也不能過得這麼苦、這麼難啊！」我雖然有記憶，但亦不知其悲也。家中無勞動力，靠幾位姑母接濟。姑母們的家也都過得捉襟見肘，又有公婆健在，對於我和祖母的困苦也是有心無力啊！

祖母本應過上安逸一些的生活，但是為了我而放棄了。那是我的家鄉解放之後，通過土地改革，我姑母們的家庭生活條件相對來說比較好了，姑母們都讓祖母帶我去她們家中居住。祖母因姑母們家孩子都多，擔心我們小孩之間發生矛盾使我受委屈，堅決不去姑母們那裡居住。後來住在縣城裡的三姑母，硬把祖母和我接到縣城裡去了，可祖母還是堅持不住在三姑母家，而是單獨帶我另找房子住。

祖母帶我單獨居住時，為了減輕姑母們的經濟負擔，除了柴、米由姑母們供給外，其他的生活費用基本上靠祖母自力更生解決。每年祖母都養些小雞和一頭豬，解決一些生活必需的費用，比如我讀書的費用就是靠小雞和豬來解決的。祖母常說：「咱家養雞養豬就得像別人家養騾養馬那樣伺候……」有一次家裡死了一隻小雞崽，祖母心疼得直掉眼淚。祖母平時一個雞蛋都捨不得吃，賣錢供我上學。那時雞蛋二分五一個，連一個本都買不來，一個本是五分。

有一件事我記得最清楚。那是我八九歲時，鄰居們在一起聊天，看到我和小夥伴無憂無慮地玩耍，感嘆著說：「這個沒爹沒媽的孩子太可憐了，他和他奶奶的生活全靠他姑姑們接濟與養雞養豬來維持，太難了！」當時我聽到了她們的話，但沒有理解她們說話的深層涵義，因為我沒有感受到什麼是沒爹沒媽，也沒有感受到沒爹沒媽的滋味。其實鄰居們說得非常對，並不是我沒有苦，其實是很苦很苦的，但我的苦和難都由祖母一個人扛了，她給予我的都是甜，所以我的童年不識愁滋味。

祖母對我付出的太多太多了。「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這是唐代詩人孟郊寫母愛的詩句。可撫養我的並不是母親，而是祖母，對於祖母春日般的母愛，我這個小草似的兒女，怎能報答於萬一呢？祖母對我沒有撫養責任，撫養我也沒什麼目的，她是不需要我送終的，她還有姑母們；而我倒是沒有祖母就沒法活下去的。祖母對我恩重如山，在我心目中是最偉大、最無私的。

祖母沒文化，不愛說話，但她對我的教育和培養都是滿滿的正能量。特別是她 「勤儉助人」的行為和精神，深深地紮根在我的心中，影響了我的一生。關於「勤」，祖母除了自己以身作則之外，還經常告訴我做人不能懶，懶人是沒有出息的，會沒飯吃沒衣服穿。關於「儉」，祖母雖然把我看得比她老人家的生命還重要，但對我的要求卻非常嚴格，不允許我浪費一粒糧食，吃飯時掉在桌上的飯粒必須撿起吃了。祖母也不允許我浪費一滴水，那時各家使用的水不是現在的自來水，需要花錢，而是從井中汲取的水，不用花錢，但祖母不允許我隨便浪費。祖母說浪費糧食和浪費水是罪過。祖母還以實際行動教育我幫助人是美德，並經常告訴我，別人有困難時有錢就幫錢，沒錢就幫力。以當時祖母的年齡和經濟條件，是不能幫錢和出多大力的，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比如鄰居們要外出辦事時，祖母就主動幫他們照看待在家中的孩子們，就是看護小孩子們在一起玩時別打架，不要走出院子，要在房前屋後玩耍。祖母的幫助雖然簡單，卻有著不可或缺的作用，所以鄰居們對祖母非常信任，都願意接受祖母的幫助，孩子們也感到祖母慈祥，都聽祖母的話。

我長大後，就遵照祖母「勤儉助人」的教誨去做人做事，特別是在工作中進步很快，成績也是名列前茅，受到同事和領導們的讚賞。

三

千辛萬苦總算熬出頭了，在祖母近八十歲時，我在白城參加了工作。參加工作以後幾個月，正好遇上國慶節，那一天都放假了，而我是外地人，不能回到祖母身邊。這是我第一次離開祖母，特別想念和挂念祖母，不爭氣的眼淚斷斷續續地流了一天。當春節放假回到祖母身邊時，將自己想念和流淚的事告訴祖母，而祖母卻說：「都是大小夥子了，還想家啊！可我一點兒也不想你，只要你好好地幹活我就高興。」我知道，這是祖母的美麗的謊言，其實自我去白城後，祖母的話更少了，每天都到屋外面向西北張望，並且又開始常常流眼淚。

那時，我工作走了祖母沒地方待，就暫住在三姑母家，可我時刻都惦記著祖母。當時我供應的大米是每月一斤，一年12斤，我一口也捨不得吃，春節都給祖母帶回來。

幾年後，我結婚了，又和祖母生活一起了，祖母非常高興，話也多了起來。祖母近九十歲時身體還是很硬朗的，洗衣做飯都行。

1971年冬天，祖母去四姑母家小住時患了感冒，並且發起了高燒。得知消息後，其他的姑母們也都來看望祖母，並把大神請來給祖母看病。我姑母們也都是六十歲以上的老人了，她們是從舊社會過來的，既沒有文化又不懂科學，但對大神看病卻是深信不疑的。記得我小時候三姑母有病總請大神來看，大神就說我三姑母是沖著誰了，最後確認是沖著我母親了，說我母親就附在我三姑母的身上；還說我母親要看看我。而且，我三姑母說話的聲音也變了，像是我母親在跟我說話的樣子。你說我一個小孩見到這場景能不害怕嗎？我嚇得要跑，卻被大神拉住：「你媽來看你了，你怎麼能走呢？」我祖母也信大神，我小時候一有個頭疼腦熱的，我祖母就找大神給我看看。看完後，祖母還會送瓶酒或者幾尺紅布希么的，有時也會送幾個雞蛋。實在請不起大神看病，祖母就給我收魂，就是拿個飯勺子往門框上敲，同時口中念念有詞：「滿倉子（我的小名），快跟奶奶回家吧！」

她們的迷信對我也有很大影響，把不去醫院看病而請大神看病視為正常。大神說我祖母沖著了什麼鬼什麼人，必須請老黃仙驅趕鬼神才能解除我祖母的病。大神在我祖母躺卧的褥子下、頭頂的炕沿上都貼上了符，又在祖母的前胸貼上了符，還把紙符燒成灰當做葯讓祖母吃了。

對此，我從內心裡也是信大神的。我妻子是家中唯一清醒的人，她對我說：「你別信這幫老太太的，她們凈搞迷信，世上哪有什麼鬼啊神啊，上醫院看看吧。」我說：「別上醫院了，奶奶這病也沒啥大事，就是感冒了，大神看差不多能好就差不多能好，大神看不了去哪兒也好不了。」我沒有採納妻子的建議。

現在想來，我對大神的信任一點也不比姑母們差。祖母一開始生病的時候，我的第一反應是尋思著又沖著啥了呢，讓大神給燒燒紙就好了，所以我姑母們找大神給祖母看病我沒反對。大神一看，果然又說沖著我父親、我母親了，反正沖的都是死人都是鬼。大神講鬼，我也相信，大神給祖母寫符，然後讓祖母吃那符燒成的灰，我也沒什麼意見。

由於只喝些符水，祖母病情越來越重，發燒最嚴重時就囈語了，凈說些跟死人有關的話。大神就藉此誘導，讓祖母隨著說一些鬼話，比如大神問我祖母沖著誰了，祖母就說沖著哪個死去的人了。最後大神確認祖母是沖著我死去的母親了，也就是我母親附在祖母身上了。大神就問祖母：「你是我兒媳嗎？」祖母答：「是，我來看你了。」大神問：「想吃啥？」祖母答：「想吃小雞，想喝酒。」

於是，姑母們就忙給祖母殺雞燉上，再去買酒。你說有病發燒能喝酒嗎？那能好嗎？

一個發高燒的神志不清的九十多歲的老人，就這樣折騰了一個多月，延誤了最佳治療期，最終導致祖母永遠地離開了我。

四

祖母的死亡姑母們有責任，是她們去請的大神，但主要責任在我，我是有決定權的。祖母最後的結果被我妻子言中了，我妻子曾說：「你們不送奶奶去醫院治療，奶奶最後一定會被你們的迷信害死的。」如果我不迷信，當時聽妻子的話，祖母一定會多陪伴我幾年的。

自從祖母病故後，我的頭腦也清楚了，徹底不相信大神了。迷信對我來說付出的代價太大了，它讓我既失去了生育我的母親，又讓我失去了撫育我的祖母，而祖母是我在這個世上最親的人、最愛的人，也是最關心我的人啊！嗚呼哀哉！

我後悔沒聽妻子的話，我若聽了她的話就好了。我不應該迷信，祖母的生命讓我給葬送了。我沒跟我母親見過面，她是因為迷信死的，而我祖母有病我能說了算了，上不上醫院由我決定，可我沒送祖母去醫院，而是迷信了大神。更不可原諒的是，我當時就在大安北鐵路醫院做黨務工作，受黨教育多年，我咋還那麼迷信呢！而醫院離我家很近，步行也就十多分鐘；我沒有父母，祖母作為家屬是可以免費看病的。這麼多有利的條件我都辜負了，簡直是愚昧至極。後來我跟醫院裡的醫生交流祖母的病情時，醫生說按祖母當時的情況，只是感冒發燒而已，打幾針就好了。可我沒帶祖母去醫院，也根本沒想到要去醫院，真是追悔莫及啊！

如今，祖母離我而去整整46個年頭了，很多辛酸生活的點滴中，她好像是苦難的化身，又好像是菩薩在世，想整理一個頭緒都難……

算起來，我也是個76歲的老人了，可祖母的影子總是若有若無地跟著我，我禁不住浮想聯翩，老淚縱橫。有時，我真想手捧蒼天，雙膝跪地，對著遠方真真切切地喊一聲：「奶奶，我的『親娘』！」

清明雨上，念斯人已故無處話凄涼。重陽插萸，悲斯人逝去無處覓蹤影。十五月圓，苦斯人獨往無緣再聚首。母親，兒子想念您；祖母，孫子對不起您。

孫友斌

「捫心」徵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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