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量、合法性、正當性——寫在七七事變八十周年之際

八十年前的七月七日，盧溝橋事變爆發，成為引燃中日全面戰爭的火線。八十年後的今天，再回首那段慘烈的歲月，尤其想到先輩的屈辱與犧牲，仍不免讓人熱血沸騰，不由生起對侵略行徑的痛恨。中日本屬一個文化圈，百年前分道揚鑣後，卻未能各奔東西，反而在有限的空間格局內成為無法化解的冤家對頭。時至今日，日本的右翼勢力仍寵寵欲動，恰好可以提醒我輩不能麻木不仁，不可沉醉於自己的小確幸！

不過，若從觀察者的視角去回顧近代以來頻仍發生的國際戰爭，則需懸置參與者的立場，暫時放下家國讎恨，客觀冷靜地加以反省。據實言之，今日世界上大部分人的生活可以算得上飲食安寧，但是，我們卻對世界的未來充滿前所未有的迷茫，或者事不關己的麻木。沒有人對長久的和平充滿信心，也沒有人能描繪出令人振奮的憧憬。大多數人都生活在隨波逐流當中，把命運交給變幻莫測的不確定。日日雖能酒足飯飽，活得卻是荒唐透頂。

對於中日關係的未來，誰敢肯定地說，八十年前的慘烈戰爭永遠不會再重演？從民族主義的角度，尤其作為一國子民，當然要時刻警醒，一旦戰起，事關家國存亡，當然就要把敵人打得心服口服，讓其再也不敢心生挑釁。但這並不是思考秩序問題的理論態度。

八十年前的中日戰爭是第二次世界大戰的一環，第二次世界大戰又是第一次世界大戰後凡爾賽體系的內在缺陷所致，凡爾賽體系又是對1648年確立的威斯特伐利亞體系的一種不切實際的修正，威斯特伐利亞體系是中世紀一統秩序奔潰後的調整，中世紀一統秩序是基督教化的羅馬帝國奔潰後的殘喘版本。這一系列的回溯涉及大量的歷史事實，我關心的是歷史事實的深層觀念結構。為此，嘗試用「力量、合法性、正當性」這三個概念來勾勒每一段歷史的觀念結構，進而從歷史中總結教訓。

一、力量、合法性、正當性的簡單界定

1932年，在希特勒已經如日中天，納粹黨已經勢不可擋的前夜，卡爾·施米特寫就《合法性與正當性》這部作品，仍大膽地呼籲應該取締納粹黨。真是成也蕭何敗蕭何。施米特到底為何加入納粹，其心理動機我們不得而知，但其日後被納粹清除，《合法性與正當性》這本書卻成為罪證之一。

施米特作為公法學家，既思考國內公法問題，也思考國際公法也即國際秩序的問題。在二十世紀前半葉，國際公法的問題是時代的焦點，德國則處於漩渦當中。雖然施米特圍繞國內公法問題寫就的作品更多，但國際公法才是其思考的起點和終點。他是思考國際秩序的思想者，這種宏大的視野和關心人類命運的情懷鑄就了他作為思想家的偉大。縱有再多人從政治正確的立場去評判和否定他，也無法遏制住他的思考和對他的關注在世界範圍內的復興。

施米特在其作品的標題使用了「合法性與正當性」兩個概念，我們此處再加上「力量」的概念，就可以形成一套完整的分析工具。而且，施米特雖然沒有直接把「力量」放在題目中，但我們通讀作品後，反而可以得出結論說：沒有正當性的合法性就會助長力量成為不受控制的暴力。

「力量」在本文中做中性的使用，沒有褒貶抑揚，可以理解為物理學中的「力」。在政治生活領域，這種力也隨處可見，而且構成政治生活最原初和最豪放的動力。它最核心的含義就是那種貫徹自己意志時突破阻礙的能力。人總是先有想法，後有行為。如果只有想法，不去行為，那就是空想；即使有想法，也想去行為，但是沒有執行力，也是空想。所以，在「意志——能力」這個序列中，「力量」概念強調的就是貫徹意志的能力。

「合法性」在本文中做狹義的理解，是指評判行為對錯的成文規範體系。既然行為是在意志的指引下展開的，所以，合法性實際是關於意志的表達，是意志的成文化。人們把自己喜歡的行為或者符合自己利益的行為定性為合法的，把與之相反的行為定性為非法的。所以，在「意志——能力」這個序列中，「合法性」概念強調的是對意志的表達。

「正當性」是指表達意志時眾所公認的那種依據，也可以叫它「道」、「天理」等。意志有很多類型和層次，如果完全憑自己喜好、固守自身利益，那這種意志的表達和實現很可能要建立在犧牲別人利益的基礎上，所以不一定能得到他人的認同。只有以眾所公認的道理為依據的意志才會引導出合理的行為。

在理想的情境下，三者應該形成一種層層向下貫注的鏈條：「正當性——合法性——力量」。合法性應該有正當性的支撐，力量應該在有正當性的合法性體系的指引下行使。而近代世界的歷史，卻是這種理想情境下的鏈條斷裂後，持續重組過程中的探索歷史。

下文仍以西方歷史為主線，並非盲從西方中心主義，而是因為全球化和近代世界秩序的確是以歐洲國家為主啟動和建立的。中國欲復興傳統文化，走向世界，不應該倉促地從三代開始，把古籍搬出來重讀一邊，而是應該先整理西方開啟的全球化，尤其是其內在結構，如此方能找到走向世界的切口，為復興傳統文化找到入手點。

二、基督教化的羅馬帝國的觀念結構

如果以「正當性——合法性——力量」的三維鏈條來觀照，則基督教化的羅馬帝國可以看做鏈條最完整的時期。基督教為羅馬帝國提供了最終的正當性根基，羅馬法和萬民法在此基礎上向無限的疆域拓展，成為評判行為對錯的標準。一旦有不服從者，則以力量強迫之，以使上帝和基督的意志通過人手觀測到塵世間。

三、中世紀一統秩序的觀念結構

羅馬的分裂和西羅馬的滅亡是「正當性——合法性——力量」鏈條的斷裂，最終形成「正當性——合法性」在一端，「力量」則四散開花，散在另一端。從「正當性——合法性」這一端來看，基督教仍是歐洲認同的正當性根基，等級森嚴的教法和封建體系構成合法性層面。但是，「正當性——合法性」在排除阻力貫徹到行動層面時，卻失去了統一力量的支撐。原因在於羅馬帝國解體後，「力量」由統一變為多元。皇帝之下生出許多國王，皇帝自身反而被架空。為數眾多的國王都試圖去接續那個「正當性——合法性」的鏈條，造成多個自信滿滿的正義力量互相競爭。決鬥在中世紀能風行一時，也是因缺乏統一的執行法律的力量而引起。

四、威斯特伐利亞體系的觀念結構

中世紀一統秩序的瓦解始於「正當性」層面的分裂，也就是因宗教改革引起的基督教分裂。以前都是聽著神父講那天堂的故事，現在忽然有人把《聖經》翻譯成白話文，俗人也能看懂，而且，隨著印刷術的普及，小紅冊子變得人手一本。既然如此，為何還要聽神父去講故事，為何不親自與天主感通。「正當性」層面的分裂導致從「正當性」到「合法性」的唯一鏈條也斷裂，於是，出現了兩條「正當性——合法性——力量」鏈條。在這兩個鏈條的攪動下，歐洲於十七世紀初打了三十多年。最終的結果不是一方勝出，而是各方的筋疲力盡。於是，雙方在威斯特伐利亞洲找到兩個小城市，各住一方，在中間地帶找個碰頭點，每天一面。最終達成了很多合約，後世稱為1648年威斯特伐利亞和約。這個和約最核心的特徵在於把「正當性」與「合法性」均懸置起來，不求在這個層面達成合意，而是直截了當地承認各個王國所代表的「力量」，逐漸發展出今日熟知的主權國家平等。不訴諸「正當性」和「合法性」的秩序不一定是正義的秩序，但可保證是和平的秩序。這種和平的最終基石在於勢力均衡。我們必須強調的是，勢力均衡是具體的、在特定空間範圍內的格局。威斯特伐利亞和約實現的是歐洲範圍內的勢力均衡，是經過了三十年戰爭之後的均衡。當然，勢力均衡也是動態的，隨著歐洲範圍內各國力量的此消彼長，勢力均衡變為全歐洲人為了維繫和平而恪守的原則。通過運籌微妙的斡旋，利用勢力均衡的牽制壓倒那些想稱雄稱霸的挑事者。神聖反法同盟的結成和拿破崙最終的失敗就是勢力均衡原則運用的最生動例證。

五、凡爾賽體系的觀念結構

威斯特伐利亞體系本來是具體的、適用於特定空間範圍的。但隨著全球化的展開，歐洲各國矛盾在世界範圍內的釋放，勢力均衡原則開始嘗試在世界範圍內適用。第一次世界大戰是勢力均衡原則徹底奔潰的標誌。這體現在兩個方面：第一，第一次世界大戰雖起因於德國在歐洲中心位置的崛起，但解決的途徑卻不是各國聯合起來對德國的壓制，反而是在歐洲範圍內形成兩大對抗的集團，並最終因殖民地的勾連而把全世界都牽扯進去。第二，一戰以後的國際秩序安排不是回復到勢力均衡原則的思路之下，而是製造出日後釀成更大災禍的凡爾賽體系。

簡單來說，凡爾賽體系的最大特徵可以概括為：「沒有正當性的合法性」。在「正當性——合法性——力量」這個鏈條中，如果說威斯特伐利亞體系懸置了前兩者，採取了只依靠「力量」和均勢的務實思路的話，那麼，凡爾賽體系就是只懸置「正當性」，而試圖在真空之上建構起「合法性——力量」的秩序格局。

「合法性——力量」的秩序格局的內在特徵或曰內在缺陷有三點：第一，在光靠「力量」的威斯特伐利亞體系中，挑戰格局的主體不會被扣上法律評價，而在「合法性——力量」的格局中，打破格局的主體會被認定為違法者。第二，根據合法性的思維邏輯，某主體被定性為違法者後，就要接受懲罰，也就是要靠強力來執行違法性的判斷。第三，在缺乏「正當性」根基的情況下，那些打破格局的主體也許並不認同合法性體系對其所下的評判，他們可能斥這個體系為虛偽、是在維護勝利者的利益。

試以一戰以後凡爾賽體系下的歐洲為例，德國是凡爾賽體系直接監控的對象，但是德國卻根本不服凡爾賽體系的安排，認為這是勝利者的壓榨；於是，德國試圖突破，在「合法性——力量」格局中，由於合法性沒有根基，就更需要強大的力量去執行，而當德國突破凡爾賽體系時，歐洲卻沒有強大的力量去執行，於是進一步助長突破格局者的氣焰，也隨之削弱凡爾賽體系的威望，甚至還證明了這個體系的虛偽和不正當。

六、二戰的爆發與今日的世界

最終，時間就流到了1937年。是年7月7日，爆發盧溝橋事變，隨之，全世界被卷進第二次世界大戰。

在「正當性——合法性——力量」這個鏈條中，究竟該如何抉擇和取捨，歷史已經給我們提供了很多經驗。在「正當性」這一端，唯一的答案不再被信服後，後來有曾出現多種試圖成為唯一正確的答案，例如「人權、自由、民主、共產主義，安拉的意志」等。這些唯一正確的答案都希望建立一條「正當性——合法性——力量」的鏈條，並在全世界貫徹。在「力量」這一端，世界照樣是多國林立，與此前不同的是，今日世界生出更多新型的力量，有邪惡的，如「伊斯蘭極端勢力」、「恐怖主義」，也有中性但更隱蔽的，如跨國公司、各種非官方組織。未來的世界秩序似乎充滿了豐富的想像空間，但歷史經驗卻可幫助我們縮小可供選擇的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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