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暉：尋蹤暴君尼祿的舞台更衣室

六月初重遊那不勒斯，當地朋友誠告：「一定不要錯過『地下游』！」結果促成了此次義大利兩周行中最好玩的一次經歷。

地下游包括兩個部分，第一部分是發達的地下水道網（aqueduct），第二部分是古羅馬劇院殘跡。那不勒斯的老城全然重疊在希臘羅馬的城市舊址之上，這座城市兩千多年不曾移位，因此，地下水道的參觀入口就設在熱鬧老城區的一座小廣場旁，周圍是教堂、咖啡店、小商店，人來人往，誰能想到，跨進入口處的鐵門，就會下降到一個清冷昏暗的世界，一座四通八達的地下迷城。

由年輕的男導遊帶領，成團的遊客先是走下長長的通道，到達地下大廳。據導遊介紹，古希臘人讓奴隸由地面挖出一個個洞穴，從中開採石料以修築城牆和神殿，這些奴隸往往在洞穴中勞作數月都不能外出一見陽光。到了羅馬時代，以這些洞穴為基礎，開鑿出縱橫400公里的地下引水工程，供給城市用水，一直沿用到19世紀晚期，才因為霍亂橫行而廢棄。這一工程的規模巨大讓人咋舌，暗渠都有一兩層樓的高度，人立其中只感到自己的渺小，它們當初連接了幾個城市，能夠一直通到龐貝。沿途會設有一個個取水口，有些直接通向教堂或府邸，另外，隔一段距離就開有小洞，洞下鑿有石階，專挑小矮人們定期由洞口降下，清理水面的污物。如果用水的戶主不按時付費或者給錢少，矮人清水工就會故意搗亂，捅破這家的地面之類，以致那不勒斯歷史上出現了「地下矮人怪」的傳說，如果誰家找不到東西了，或者出了什麼難以解釋的事，就認為是矮人怪從地下鑽出來搞的惡作劇。

那不勒斯人很會設計旅遊項目，最後還有個小高潮，遊客們每人手持一盞燭燈，魚貫穿行長而曲折的黑暗狹洞。這些暗洞是當初為開鑿及維護水渠而修的輔助通道，窄到須側身而行，全靠手裡燭光照亮，充滿刺激感，導遊還叮嚀：一定跟著我走，不要自己亂拐，否則你可能一路走到龐貝去！

劇院更衣室的出口，就在那個頂上晾床單的半地下室小門。（孟暉 攝）

開心的是，第二部分的遊覽內容甚至更加的富有戲劇性與趣味性。導遊帶我們走出地下水道之後，呼啦啦地上了街，拐了兩拐，到得一幢典型的當地樓房前，拉開底層的一扇鐵門，哇，裡面就是古劇場殘存部分改成的民居！時光毀掉了劇場的大部分建築，但在這裡倖存了少許底層拱廊，因為結實高大，所以那不勒斯人在其上面與兩旁加蓋樓房，將殘址巧妙地變為家庭居所。但見古羅馬經典的拱形頂在室內依然完整，雖然已經不住人，卻陳設著老式傢具，保留著民居氣氛，甚至擺有一張床。然後，導遊變戲法一樣，把那床推到一旁，拉起床下的一張活板，赫然出現了地道！導遊笑著說，二戰前後，這裡住的是一位本地老婦人和她家人，他們完全不知道下面的「地窖」原是古羅馬劇場的後台，先在裡面躲空襲，後來又當作黑市貨的窩藏點。

大家一起下到兩千年前的演員更衣室，導遊向我們講述了這座一度是「最大也最重要的劇場」昔日的輝煌，暴君尼祿曾經在這裡演出啊！據記載，尼祿從來不曾在羅馬登台，卻喜歡在那不勒斯的這座劇場演戲，因為那不勒斯更加希臘化，更讓他喜歡。導遊強調尼祿唱功很糟，然後講述了那個著名的傳說：尼祿首次在這裡粉墨登場便遇到了地震，但他面不改色繼續引吭高歌，劇場的各道門都鎖著，觀眾無法離開，只好硬著頭皮撐到劇終，這時，尼祿感謝觀眾和上帝都為他鼓掌！這位那不勒斯導遊雖然講英語口音重了些，但解說得娓娓動聽，於是最後遊客也為他熱烈鼓掌，他微微低頭，幽默地笑著說：我就是個尼祿。

尼祿用過的更衣室（孟暉 攝）

這一趟懷古之旅真是到最後一刻都充滿驚奇，導遊引我們穿過地宮，出了一扇門，結果卻是從另一幢普通的居民樓里走出，回到了熙來攘往的窄巷裡。回眸處，身後只是一扇不起眼的住宅門，誰能想到，門內就隱藏著那樣重要的文明遺迹。我們所住的民宿就在附近，兩三天來在這一帶來回遊逛，不時的停下來吃披薩，喝咖啡，吃冰淇淋……原來一直都與古羅馬帝國的一頁往昔相伴。

兩千年前的宏偉建築有部分倖存至今，還整合到一代代人的生活中，始終上演著人的故事，這構成了那不勒斯的神奇，而那不勒斯人在開發旅遊時，刻意保留和展示這一特色，實在是他們的高明之處。

本文刊於2017年7月8日《文匯報 筆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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