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閆紅:白先勇誤讀了《紅樓夢》,也看錯了尤三姐

文 |閆紅

打小看《紅樓夢》,手邊是一套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的三卷本,後來又買了一套中華書局的,發現文字間差異不小,琢磨了一下,才知道我看的那套前八十回以庚辰本為底本,中華書局這套以程甲本為底本。

庚辰本屬於脂本體系,共78回,發現於1760年,系手抄而成,是目前發現的脂批最全的一個版本;程甲本共一百二十回,是1791年高鶚與程偉元所做的木刻本,1792年,他們在這個基礎上略作修訂,出版了程乙本,系程高本體系。

脂本與程高本孰優孰劣,見仁見智,周汝昌等紅學家力推庚辰本,視後四十回續作為狗尾續貂;白先勇則認為程乙本比庚辰本好,說後四十回只怕也是出自曹雪芹之手:「世界上的經典小說,至今還沒有一本是由兩位或兩位以上的作者寫成的。從小說創作的角度來看,《紅樓夢》後四十回與前八十迴風格並沒有太大區別。」

「《紅樓夢》前大半部是寫賈府之盛,文字當然應該華麗,後四十回是寫賈府之衰,文字自然比較蕭疏,這是應情節的需要,而非功力不逮。」

蕭疏或是華麗,都是個人感受,可以放到一邊,倒是白先勇又說到庚辰本有三個「問題」,我覺得很有意思,這三點分別是「尤三姐到底是水性淫蕩之人」還是「貞潔烈女」;「寶玉到底是憐惜晴雯還是有心諷刺」;秦鍾到底「是祿蠹?還是情種」,每一點都可以寫一大篇文章,這裡先說尤三姐。

白先勇比較了兩個版本對於尤三姐的刻畫,認為「『庚辰本』這一回卻把尤三姐寫成了一個水性淫蕩之人,早已失足於賈珍,而『程乙本』寫得合情合理,三姐與賈珍之間並無勾當」。

這是在第六十五回,賈璉已經收了尤二姐做二房,租了房子,賈珍聽說賈璉不在,跑來廝混。程乙本說賈珍是沖著尤二姐來的,只是「二姐兒此時恐怕賈璉一時走來,彼此不雅,吃了兩鍾酒便推故往那邊去了。賈珍此時也無可奈何,只得看著二姐兒自去」。

剩下賈珍、尤老娘和尤三姐,氣氛很沉悶:「那三姐兒雖向來也和賈珍偶有戲言,但不似她姐姐那樣隨和兒,所以賈珍雖有垂涎之意,卻也不肯造次了,致討沒趣。況且尤老娘在旁邊陪著,賈珍也不好意思太露輕薄。」

庚辰本里卻完全不同,「當下四人一處吃酒。尤二姐知局,便邀她母親說:『我怪怕的,媽同我到那邊走走來。』尤老也會意,便真箇同她出來,只剩小丫頭們。賈珍便和三姐挨肩擦臉,百般輕薄起來。小丫頭子們看不過,也都躲了出去,憑他兩個自在取樂,不知作些什麼勾當」。

這裡,賈珍明擺著是沖著尤三姐來的,並且以前就有瓜葛,尤二姐和尤老娘都清楚這一點。

除此之外,在庚辰本里,賈蓉和尤三姐搶「砂仁吃,尤三姐嚼了一嘴渣子,吐了他一臉,賈蓉用舌頭都舔自吃了」。人民文學版的倒從各本把這句改成了尤二姐,只是讓她奮勇上來撕賈蓉的嘴而已,作風也還比較潑辣。

程乙本里,嚼渣子的是尤二姐,尤三姐從一開始就沒眼看:「尤三姐便轉過臉去,說道,等姐姐來家再告訴她」。賈蓉胡言亂語,講些榮國府的八卦,尤三姐乾脆沉了臉,走到裡間喊母親起床去了。

賈蓉告訴尤姥姥,父親準備給兩位姨娘尋個好姨爹,尤姥姥當了真,連忙追問時,庚辰本里這兩姐妹「丟了活計,一頭笑,一頭趕著打」,即便算不上打情罵俏,起碼不像程乙本里那麼端莊,「三姐兒道:『蓉兒,你說是說,別只管嘴裡這麼不清不渾的!』提個「姨爹」就覺得被冒犯了,矜持有如深閨淑女。

總之,程高本里,尤三姐有禮有節,如一朵出污泥而不染的白蓮花,不向賈珍這樣的惡勢力低頭,被心上人誤解了就拔劍自刎,活得像個傳奇,又美又剛烈。

尤三姐可不可以是這樣一個人?當然可以,但我總覺得,庚辰本里,那並非白蓮花的尤三姐更加豐富,也更耐人尋味。假如說程高本里的尤三姐是從男性視角看過去,庚辰本里的尤三姐就是從女性視角看過去的。

還原一下庚辰本里的尤三姐。

尤三姐是賈珍妻子尤氏的妹妹,但她們並無血緣關係,尤三姐的母親帶著兩個女兒成為尤氏的繼母,尤家能夠接納一個帶著兩個女兒的寡婦,估計也不是多高的門第,起碼跟賈家不能等日而語。當這對出自寒門的姐妹花,遇上沒有底線的賈珍賈蓉父子,就產生了某種奇妙的化學反應。

當然,貧窮不應該成為放任自己的理由,《紅樓夢》里,就有像邢岫煙這樣荊釵布裙清寒自守的姑娘。但是,首先,尤氏姐妹驚人的美貌,會讓她們受到更多誘惑,其次,邢岫煙曾在妙玉的指點下識字和閱讀,有著更為開闊的視野,而尤氏姐妹,她們唯一的庇護就是尤姥姥,很容易跟著直覺走,踏上華麗刺激的路途。

從後面尤三姐的剛烈看,賈珍一開始不大可能對她用強的,更有可能,是她內心對於世界的好奇,與他的居心叵測合謀。

前蘇聯小說《日瓦戈醫生》里,拉拉在年輕的時候,被她母親的情人誘惑,一開始她是快樂的。「女孩感到得意的是,一個頭髮開始灰白的漂亮男人,一個在集會上被人鼓掌、在報上受人評論的男人,居然在她的身上花錢花時間,居然帶她去音樂會和劇院,居然告訴她他崇拜她,而且要『栽培她』。」

「(老情人)在眾目睽睽之下,在歌劇院的包廂里和她親熱,那種大膽的作風讓她迷惑,而且挑逗得她心靈深處沉睡的小妖精抬起頭,想模仿他的狂熱大膽。」

她想征服世界,老男人是世界特意為她打開的大門,美麗敏感的人,機會與勇氣都比別人更多。然而,《日瓦戈醫生》中又寫到:「一陣淘氣的、女孩子氣的迷戀很快就成為過去了。一種因自責產生的抑鬱和恐怖開始籠罩了她……他是她生命中的剋星,她恨他。」

老情人有時帶她去飯店吃飯,「當她進去的時候,那兒的侍者和客人們簡直要用他們的視線剝光她」。

她這時才知道自己到底經歷了什麼。

尤三姐是否也有這種時刻,發現那個遊戲並不好玩,在男性社會裡,只有男人是玩家,女性不過是消費對象。她是否也有相似的恨意,恨他曾經誘惑和掌控自己,也恨他以及整個男性世界對自己的輕賤。

如此一來,就不難理解,為什麼她在賈珍面前,會那麼狂放,又那麼凄厲。賈珍像拉拉的老情人一樣,太強大了,性感,是尤三姐唯一的資本,她以此與這個男性世界對峙,誘惑他們也嘲笑他們,看著他們窮形盡相,感到快樂,也感到悲哀。

還是六十五回,賈璉突然返家,尤二姐和他談到尤三姐的終身,賈璉答應去勸說賈珍收了尤三姐,他們都認為這是對尤三姐最好的安排。

當賈璉試圖用玩笑打破僵局,尤三姐並不領情,並毫不客氣揭穿賈璉賈珍們,不過仗著有幾個臭錢,把自己和姐姐當粉頭取樂。既然是這樣,那乾脆撕下遮羞布,敞開來玩吧。她把話說到位,倒顯得賈璉和賈珍兩人道貌岸然,他們想要溜走,尤三姐又不放。

尤三姐索性敞亮到底,庚辰本里寫道:「這尤三姐鬆鬆挽著頭髮,大紅襖子半掩半開,露著蔥綠抹胸,一痕雪脯.底下綠褲紅鞋,一對金蓮或翹或並,沒半刻斯文。兩個墜子卻似打鞦韆一般,燈光之下,越顯得柳眉籠翠霧,檀口點丹砂。本是一雙秋水眼,再吃了酒,又添了餳澀淫浪,不獨將他二姊壓倒,據珍璉評去,所見過的上下貴賤若干女子,皆未有此綽約風流者。」

這一段里的尤三姐實在是太有魅力了,不但美,艷壓「上下貴賤若干女子」的,更有她眼神里的「餳澀淫浪」,翻譯成現在的話,大約可以叫做「騷浪賤」,風情、慾望、破罐子破摔式的追歡逐樂,她簡直是拿生命在玩,難怪賈珍賈璉如此傾倒。

竭力塑造她白蓮花形象的程高本里也有這段,只是字句上有所差別:「只見這三姐索性卸了妝飾,脫了大衣服,鬆鬆的挽個兒,身上穿著大紅小襖,半掩半開的,故意露出蔥綠抹胸,一痕雪脯,底下綠褲紅鞋,鮮艷奪目。忽起忽坐,忽喜忽嗔,沒半刻斯文,兩個墜子就和打鞦韆一般。燈光之下,越顯得柳眉籠翠,檀口含丹,本是一雙秋水眼,再吃了幾杯酒,越發橫波入鬢,轉盼流光。」

作者只讓尤三姐露出酥胸,而無「一對金蓮或並或翹,沒半刻斯文」,哈哈,大概覺得女人的腳比胸更有內容。這個尤三姐的風騷是存心的,故意以這種方式來羞辱賈家兄弟,並不著意於自個取樂。「餳澀淫浪」 變成了「橫波入鬢,轉盼流光」,投入度顯然不及庚辰本里的。

庚辰本里尤三姐戲耍男人,自己也從中找樂子,她對好言相勸的尤二姐說:「姐姐糊塗.咱們金玉一般的人,白叫這兩個現世寶沾污了去,也算無能.而且他家有一個極利害的女人,如今瞞著他不知,咱們方安。倘或一日她知道了,豈有干休之理,勢必有一場大鬧,不知誰生誰死。趁如今我不拿他們取樂作踐准折,到那時白落個臭名,後悔不及。」

這段程乙本里也保存了,只是將「不知誰生誰死……後悔不及」變成了「你二人不知誰生誰死,這如何便當成安身樂業的去處」,削弱了尤三姐的凄厲感。再有,除了嫁給賈璉,尤二姐其實並無更多出路,事到如今,尤二姐都打定主意和賈璉安生過日子了,尤三姐的乖戾就顯得戲太多:

「略有丫鬟婆娘不到之處,(尤三姐)便將賈璉,賈珍,賈蓉三個潑聲厲言痛罵,說他爺兒三個誆騙了她寡婦孤女。」「 天天挑揀穿吃,打了銀的,又要金的,有了珠子,又要寶石,吃的肥鵝,又宰肥鴨。或不趁心,連桌一推,衣裳不如意,不論綾緞新整,便用剪刀剪碎,撕一條,罵一句,究竟賈珍等何曾隨意了一日,反花了許多昧心錢。」

如果尤三姐與賈珍曾有瓜葛,則合理很多。尤二姐貌似終身有靠,其實命如螻蟻,尤三姐和姐姐同命相連,從姐姐身上,看到自己的未來,知道如她們這樣的女子,歸根結底為這世道所不容,才有這種厲鬼般的怨氣與乖戾。

想要嫁給柳湘蓮這件事,乍一看挺詭異。尤三姐只是五年前在人群里多看了他一眼——她姥姥過生日,家裡請了些玩票的人,柳湘蓮當時也在。但柳湘蓮並不知道尤三姐的存在,當然,一見鍾情這種靈異事件偶爾是會出現的,可是尤三姐為何在鍾情五年之後,都聽說他惹了禍遠走高飛之後,突然提出要嫁給他?

柳湘蓮打動尤三姐的是什麼?除了他長得足夠好,也許,是他的「出污泥而不染」。書中說柳湘蓮這個人,眠花宿柳無所不為,又喜歡串戲,且愛串生旦風月戲文,很容易被人誤認作優伶一類。薛蟠就曾犯過這種錯誤,招來一頓暴打——在那個年代裡,睡女人不算污,睡男人也不算污,被男人睡了才叫污。

柳湘蓮暴力雪恥,拒絕被消費,他如此強大,也應該能給自己以救贖吧。這也許是尤三姐一心要嫁柳湘蓮的原因,是她絕望中的掙扎,也是她的自救之道,可惜,柳湘蓮雖然花容月貌,卻是直男思維,擇偶標準是第一要絕色,第二要貞潔,尤三姐並不是他理想的人。

柳湘蓮的拒絕,是命運的釜底抽薪,至此,她知道這世上再無自己的容身之地,心高氣傲如她者,不願再忍辱偷生,這樣的死,比程乙本里僅僅因為被心上人誤解和拒絕,就憤而自殺,要深刻得多。

在庚辰本里,她死去之後,託夢給姐姐,說:「姐姐,你終是個痴人,自古『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天道好還。你雖已悔過自新,然已將人父子兄弟致於麀聚之亂,天怎容你安生。」每次看到這句沉痛之語,都覺得惻然,尤三姐固然是說尤二姐,她自己何嘗不是認為自己是遭了天譴的人?

在這句話之前,尤三姐還曾說:「你我生前淫奔不才,使人家喪倫敗行,故有此報。」在程乙本里,卻改成了:「你前生淫奔不才」,大不合情理。如若單是尤二姐犯了「淫」,她都這樣了,尤三姐何必還託夢來打她的臉?

庚辰本里,尤三姐講述的,是兩個人共同的命運,愛情不是她的致命傷,毀了她的,也不是賈珍或誰,而是那個更加強大的男性社會的道德觀。男人回憶年少時的荒唐,常常視為青春必修課,女人要是有類似的經歷並且也做同樣的理解,就會被視為蕩婦,最要命的是,她們內心也會屈從這種認知,以各種方式,想逃出這種定位,一旦失敗,就會雪上加霜。

前段時間被熱議的《歡樂頌》里也有類似橋段,邱瑩瑩因為不是處女被男友應勤嫌棄,她自己也覺得這是自己的污點,非常地悔恨與抱歉。尤三姐和邱瑩瑩的悲劇都在於,自己做了這道德觀的內應,不肯放過自己。

相對於程乙本的黑白分明,庚辰本里講述的尤三姐的一生,更讓人一言難盡。

即使不從敘事上看,單看文字,我也更喜歡庚辰本一點,試舉一例,賈珍來訪時,尤二姐十分不安,她與賈珍曾有舊,不知該怎麼處理,偏偏賈璉突然又回來了,在庚辰本里,他這樣安撫尤二姐:「前事我已盡知,你也不必驚慌。」

程乙本里,換了幾個字,賈璉說:「你前頭的事,我都知道了,你不必驚慌。如今你跟了我來,大哥跟前自然要拘起形跡來了。」

「前事我已盡知」和「你前頭的事,我都知道了」,前者給尤二姐留著面子,後者就說得赤裸裸的,「大哥跟前自然拘起形跡來」,彷彿是唯恐尤二姐不臉紅。更為粗鄙的還有:「不如叫三姨兒也和大哥成了好事,彼此兩無拘束,索性大家作個通家之好。你的意思怎麼樣?」

賈璉這個人雖然經常亂搞,但言談舉止都還是大家公子的風範,這段話里,卻根本就是薛蟠似的粗蠢。

似這樣的對比,在庚辰本和程高本里還有很多。當然這是我的個人偏好,《紅樓夢》是一部很容易在閱讀中融入個人體驗的書,白先勇或是別的人,也許能在程乙本里讀出更多妙處,這個不予置評,但只是隨口下判斷,斬釘截鐵地說哪個版本更好,對於這樣一部書,似乎不相宜。

(本文原標題:「水性蕩婦」還是「貞潔烈女」,哪個尤三姐更精彩)

【作者簡介】

閆紅| 騰訊·大家專欄作者,著有《誤讀紅樓》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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